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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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儿说,林里草上有血,不信你去看看。

    又犁了几垄来回,看日已偏西,洪文鑫就收了牛犁。犁过的新地,是为当年种绿豆使用,红灿灿的硬土,散发出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让儿子扛了犁架,他将牛牵了,吸着泥土的香味,一边走一边想着事儿。洪家在洪家峪村是不消说的大户,上坟时跪下来黑压压一片。洪文鑫十八岁就开始在村里教书,教一、二年级。北京有个天安门,他教了二十八年,向未间断过课程。村里三十五岁往下的,凡识字的多是洪文鑫的学生。他在村里,很受人们敬重,虽不如洪家老爷那样德高望重,春节拜年时,初一早上都是排了队去,但一般人见面街上,都要尊称他一声洪老师的。情况到了近年,发生许多变化,教书竟不能养家糊口,人有钱了,对知识看重得不如早先。农忙时田里需要收割,课本又不能丢下,矛盾解决不了,便动了不再教书的念头。忽然一天,儿子从房上摔下,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无伤无痛,就成了痴傻。洪文鑫就从乡村小学的讲台上退了下来,卖了几棵可做棺木的树,买了几头刚出生的小牛,养牛,犁地,当牛到了正年,赶往牛市,卖一头比他教几年书挣得都多,除了花用,慢慢存着计划给儿子看病。养牛和教书两相径庭,差别很大,村里人也日渐不再叫他洪老师了,可村里人写对联、立门市挂招牌时都还忘不了找他洪老师。他还在村里享受着一份敬重。一些事上,左右邻舍都要找他商榷。

    白色西尽的时候,村里地上淡红,他让傻儿赶牛回了,自己去了赵林家里。赵林媳妇已经回来,儿子没有找回。天将暗下,儿子无影无踪,这使赵林感到不安。到底儿子已经十七,高中落下,闲在家里,荒唐事是说干就干了出来,不干了苗家也不会找到门上。强奸,又不是偷抢,说自己东西丢了,令许多人可怜,世上有谁会胡说自己女儿被人奸了?

    洪文鑫推门进来,又顺手将门关了。

    赵家两口正在屋里闷坐,忙让一个凳儿。

    洪文鑫接凳坐下,接烟抽了,说铺里有鞭子牛绳卖吧,又说天将黑了,该烧饭了,便起身走了,到院里站在赵林挖的地基边上,和赵林说了一些盖房的闲话,突然问到,老二不在?

    赵说,不知死到哪儿了。

    洪说,苗家爹往镇上去了。

    赵盯着洪看。

    洪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事?

    赵说,苗家爹来过这儿。

    洪说,闹到镇上,事就大了。

    赵说,畜生老二,会是他吗?

    洪说,我家老大见了,在槐树林,还有血,这傻子还说给了别人。洪文鑫这样说着,语气中有落井下石的愧疚。赵林听了这话,脸上僵硬一下,又立刻松了,如一件事情有了结果,终于有了证明,下一步该是如何面对的事情。他把洪文鑫拉到屋里,二人又对着坐了,说洪老师,你有文化,这事该如何结果?洪说,盖是盖不了的。

    赵让媳妇进灶房烧饭。

    洪说,苗家老四已经十四,就是四岁,也能一眼认出来。

    赵说,咋办?

    洪说,先别让老二回来,回来会让苗家活给打死,这种事,百年丑闻。

    赵说,让洪家老爷先去苗家求情?

    洪说,苗家有亲戚在镇上干着这行,苗家爹已经去了镇上,再说,苗家闺女都是读过书的。到这儿洪文鑫就不再说了,替赵林叹了一口长气,吸了烟,看看黑下的天色,听见傻儿在街上叫他,便起身告辞。赵林起身去送,让洪文鑫在院里稍等一会儿,回屋到床下,拉出一捆上好的牛缰麻绳、两根牛皮鞭子、一个新的犁铧出来,说邻村让从铺子带回来的,还没来取,洪老师你先拿去。

    洪说,我要得不急。

    赵说,你拿去,我再给他带。

    洪说,多少钱?

    赵翻了脸,洪老师,你瞧不起我们赵家。

    洪解释,瞧不起我就不来了。

    赵把绳、鞭、铧又伸过去,瞧起了你就拿去。

    洪不接,退了一步,你这是瞧不起我洪老师。

    二人僵住。

    赵说,这样,你给十块八块,算你给了。

    洪说,你这是不把我洪文鑫当老师了。

    赵想了一会儿,给个本钱吧,绳十块,鞭三块,铧七块。

    洪接了这些,弯腰用鞭把绳铧捆了。站起,问,要卖得对半赚吧?

    赵说,这年头东西没价,碰上了对半还多。

    洪文鑫取出五张十元的钱票给赵,说生意并不好做,家里又出了这一档子事情,短不了一笔开支,这五十块钱你要不要,他下集就到镇上去买别人家的。赵林望着那钱,真的有些气了,说洪老师,这样你就把东西丢下吧。

    洪文鑫果真就把一捆放了下来,说,我买你的就是图个少跑镇上一趟。

    赵林朝那一捆踢了一脚,我卖给别人也才四十块钱。

    洪文鑫又抽回一张钱票,把那四十塞到赵林手里,提起绳、铧搭在肩上,再不说啥,朝大门外边走去。天是真要黑的,麻雀在房檐下、树枝上叫成一团一团。已经有人端着饭碗,在街上边走边吃,手里竟还能提着两个竹凳。赵林把洪文鑫送到门外,说洪老师,你教过老二几年,有空你过来咱好好说道说道。洪文鑫就从那一捆绳里探出头来,把下颏搁在清亮的生犁铧上,悄声说,千万不要让老二回到村里,除非政府插手来找。

    洪文鑫也就走了。

    暮黑将下。

    赵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村东走去,他去那片槐树林里。有人端着碗问,说赵叔,该吃饭了,你去哪儿?他说猪还没有回来,找猪。赵林在村口又站一会儿,四下瞅瞅,下了山腰。暮黑的天色里,有淡淡凉意。山腰坡地上的小麦,都架着脖儿在黑里挣长。他从小麦地间的路上穿过,有只野兔在路边看他,眼又白又亮,像球。他看见了那兔,径直从那兔的身边走了过去,头也没扭。槐树林就在麦地边上,低低矮矮,在暮黑中显得愈加卧地,像被黄昏后的暮黑压得残了。槐树林中也有小路,一绳弯曲,绕在草间。他沿着小路,不时地闪身躲过伸出来的枝条。枝条上有刺。槐林间有潮湿的腐气,淡淡在潮湿中卷着。小路都是通向泉的,泉水很旺,被围成池子,积起来又漫过池子流去。树林里有叮当水声,却不像村里有稠密雀叫。静得冷凉,偶尔一只麻雀被他惊飞,叫声如落在水上,脆利脆利。统共四汪泉池,他走了三眼,看见了这汪水边的草地上,一片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折断的蒿叶,在泉水边上铺开,如一张绿色的毡。还有腥味。他看见了压倒的几棵蒿草上,有青黑的污血。地上也是一片。血地边上,有苗家的竹篮,半旧,倒歪着,系了细细的麻绳,篮里有一把花花菜、苇叶菜、齿角牙,依旧青嫩,散乱在竹篮里。

    立在篮边,望着那倒了一片乱乱的蒿草,闻着腥气不散的血味,他忽然后悔苗家爹找他时,他对人家说话的口气,后悔没有立时去看看苗家的老四,要去了,苗家就不会急急赶到镇上。赶到镇上,怕事情已经不得了。赵林好一阵子站着未动,盯着地上的血迹,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儿子,至尾,他突然骂了一句畜生,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便软软地蹲在了竹篮边上。

    天完全黑将下来,鸟声也就绝了。黑前总有这一阵绝声时候,赵林在静黑里缩着,如化在了黑里。

    五

    苗家爹从镇上回来,星星都已出全,村街上青光很厚,脚步声响出老远。到家里媳妇问说给大女婿说了?他说闺女还疼吧?媳妇说睡了,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正说话间,有人敲门,媳妇将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赵林。

    苗家爹本还饿着,不知道四闺女的事做何样结尾,大女婿又不在家,派出所所谓的亲戚,不好贸然去找,便为去镇上白跑一趟后悔。这时候赵林来了,同样提了满满一篮鸡蛋,还有麦乳精一类的补品。这一来,苗家爹心中反升了旺火,对事情的结局似乎有了明了。他坐在屋子中央未动,赵林把东西在桌上放了,说苗哥,我赵林来给你赔罪来了。

    苗家爹并不说话,把脸板下,望着门外的星光月光,把烟抽了装,装了抽。赵林坐在苗家爹的面前,说到眼下老二没有回家,没回家就知道这畜生没有做下好事,不敢再跨家门了;还说我赵林一辈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却生这么个逆子败坏门风,伤天害理,回来扒几次皮下来都不消气解恨;说等把老二找回来,把他送到苗家门上来,任杀任剐,他赵家不掉一滴眼泪。

    到这儿,苗家爹说了话儿。

    我不打他,咱两家无冤无仇。

    赵林脸上掠过一层灰色。

    你是他伯,没有这事你想打他也该打他。

    苗家爹笑了一下。

    你教育的孩娃,哪容别人说说碰碰。

    赵林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低下。

    苗哥你长我两岁,你把口水吐我脸上我都没话说的。

    苗家爹哼了一下,把烟灰敲了。

    我苗家在村里无依无靠,吐口水也要捡个地方哩。

    赵林说,赵家在洪家峪也不是大户,这次就是老二死了我都不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辈子对不起这个侄女儿。这样说着,赵林朝屋里看了看,苗家爹说在这边屋子里,赵林就从苗家爹身边绕过朝西屋走去了。

    屋子里仅还余着苗家爹,他媳妇一直在灶房给他烧饭,这当儿也一同进了西屋内。灯光昏黄。苗家爹的心里,因为向赵林说了那些讥讽,赵林也都认了,他心便平静下来,也对赵林有了同情。畜生的儿子,怪不得做父的长辈。他想起来几年前他去镇上赵家铺里退锄,他说这锄上有一道伤口。

    赵林接过那锄反复看了,说,你看你都用了,不挨土我还能卖给别人。

    他说,不能退了我再拿走,我怕用半年一季就断。

    赵林把锄板在桌上敲了,三年二年断不了,断了我如数把钱退你。

    那时候赵林真是一个生意人了,并不把他苗家爹当做哥的,甚至不当成一个村人,说话间都是当场选好,概不退货的表情和味儿,且还有瞧不起苗家的一层意思,仿佛说这么一点伤口,还值得你从村里跑到镇上退货换锄。其实他不是特意来换锄的,他想到大闺女家里走走,就把那锄捎来换了。他想换锄,才想到该到女儿家里走走。他去了女儿家里,他记住了赵林那生意人的脸相。可到女儿家里不久,赵林就又跟了过去,把一张新锄送了来的,说庄稼人用的是锄,伤锄我扔了也不能给你苗哥。

    锄便换了。

    他说,这伤锄还能卖出手吗?

    赵说,卖不出去让铁匠回一下炉。

    他便又觉得说到底是一个村人,不念在村人的情分,人家不会把好锄送到女儿家里去换。他儿子是个畜生,可赵林还是一个情理中人,也不能因儿子的畜生,多怪了做爹的不是。院子里月光如水,有蛐蛐的叫声,在月光中一跳一动。说话怕惊了女儿,苗家爹搬两张凳子放在院子中央,坐一会赵林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把凳子推了一下,赵林便叹着长气坐下。两个人的影儿,明亮亮缩成团儿,都倒在人的北边,像卧在那儿的一对瘟鸡。吸着烟。月光中一丝一缕,飘得有声有响。已经是夜半时候,山梁上有寒气袭来,村落里的安静,能听见村外庄稼生长的响声,如小麦都在梁路上走动。还有这季节新生的瓜菜,也在河边窃窃着说话。吸了一根烟去,又吸了一根烟去,赵林说,苗哥,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让他蹲监去吧,侄女,你要觉得我诚,就让我认她做个干闺女吧。

    苗家爹说,你别让老二回村,大女婿脾气不好,知道了事就大了。

    赵林狠吸了一口长烟,吐在月光里边,说,我不饶他,你也不要心软,让他住上几年,是对他老二好哩。

    苗说,你就这一个儿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绝。

    赵说,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给绝了也是应该。

    终于到了没话时候,两个人心便通了。赵林取出五百块钱来,借着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边,说先让侄女看病,三天五天,我再送钱来。还说这钱与老二这畜生无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判就判,这钱不是为了老二减罪,是他赵林做叔的对侄女的一片心意。

    不在钱,在话。苗家爹有些感动。钱在他坐的凳下,一叠儿如纸。他把钱从地上拾起,弹了灰土,放在了赵林的膝上。

    说,你拿去,钱,我家有哩。

    赵林把那钱拿在手里,掐一个头儿,伸着,你嫌少吧苗哥?

    苗说,一万十万不多,一分半分不少。

    赵说,我明儿再送五百,都在镇上铺里锁着。

    苗说,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钱。

    赵林有些僵着,政府判了,赔多少我都会拿。

    苗家爹瞄了一眼那手中的钱,接了钱,我对起我家老四?人重要,钱算啥?

    赵林又把钱前伸一段,这是让侄女看病。

    苗家爹不接那钱,说,明伤好治,我家花得起这钱。

    赵林明白这话的意思,说,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由你,这钱是我赵林对不起侄女的心意,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赵林。说着,他又把那钱放在凳下,站起,欲走样儿。苗家爹还要退回那钱,看赵林脸上过意不悦,也就算了。亦不再留赵林说啥,开了院门,将他送至门外路上。月光渐淡,胡同里黑下一片,赵林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高高低低。苗家爹立在门口,说慢着,稍等,回家去取来一支电筒,亮出一束光柱,递了赵林。

    赵林打着那手电筒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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