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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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一夜无话,都睡得好哩。

    来日,苗家爹一早去田里转了,回来见村里有人议论什么,他走上前去,都对他亲热,问老二老三在学校成绩、花费,夸他女儿有了前程。没有人提及老四。苗家爹心里的影儿愈发浓重,黑下一片。女儿方才十四,长大了如何?告了赵家,似远了人情;不告赵家,显得苗家过分怯弱,耙耧人不知尚好,知了谁还瞧起苗姓?放长远眼光,女儿也已十四,三年五载之后,如何嫁人?早饭时候,苗家爹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水汤,又把碗推在脚下坐着。

    媳妇过来,说事有事在,饭得吃哩。

    他说哪还有心思吃饭。

    媳妇在他面前坐了,也还是昨夜赵林坐的地场,坐的凳子,她坐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儿。说赵家的老二日常看上精精灵灵,实在鬼上了心头。

    苗家爹锁眉不语。

    她又说,不是这事,结门亲事倒也好哩。

    他就叹了一口长气,说千古恨呀。

    媳妇走了,他就想那赵家的老二,姐弟两个,女的嫁了,老二读书,日子风顺雨顺。没考上高中,赵林是要出钱供儿子读书,三千五千上万都掏,可儿子挨了面子,不肯再读,就在家里闲着。闲着成了大人,有次苗家爹挑水,他在井上,还替他从井里搅出了两桶,说话做事,都像读过书的。那个时候,他倒想过赵家,这么一个儿子,房好,有生意,是不愁成家立业。想过老二或者老三,哪一个考学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赵家结门亲戚。

    他没想过老四。老四小哩。

    眼下他想了老四。

    想的当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说他大女儿和女婿回了,在村那头和人说话。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儿回了,推一辆车子,正朝这儿走来。让媳妇赶忙舀饭,烙馍炒菜。在门口接了他们,问说怎么一早回呢,女儿说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着男人从城里来了。

    饭是在院里吃的,就着一张小桌。

    吃饭时女儿说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说啥,苗家爹瞪了一眼,说没出啥事。女儿问四妹上学去了?他说一早走了,便就平静吃饭。这时候,苗家爹坐了一会儿,到大门外立在门口,脸上有些慌张,过了几个下地的村人,他想过去说话,又觉不妥,彼此几句闲言,他就往赵林家里去了。

    赵林家只赵林在家。

    他走进院内,先咳了一下,赵林迎出门来,脸上有层惊白,笑着要去给他盛饭。

    他说,我吃过了。

    赵说,吃块馍吧?

    他说,人都不在?

    赵说,还没找到老二。

    他说,没找到了好。

    赵给他端过一张凳子,疑着看他。

    他说,老二娘呢?

    赵说,去亲戚家找了。

    他说,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儿回了,知道了要闹出大事哩。

    赵林微微怔着不动。

    苗家爹说你立马出去躲躲。说了这话,他就往外走了。没有忘记轻手关了赵家大门。门外正有人赶着羊群走过,问吃过饭了苗叔?他笑着点头,说来赵林家让赵林从铺里捎回一张好锨,听说赵林从洛阳买了一捆钢锨。

    通知了赵家,苗家爹脸上没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紧不慢,心里盘算回去如何向女儿女婿说破。女婿脾气不好,和他女儿没结婚时,在镇上和人家打架,打断过乡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关过几天,因有亲戚在着,没受什么苦儿,倒是罚了款的。料定他不会放过赵家,赵林一走,大门锁了,事情就好了许多。可回到家里,院内的小桌上饭还剩着,桌上空无一人。屋里有嘤嘤哭声。他立在小桌边,女婿从屋里走了出来,把大门关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阳正高,红灿灿照在院内。

    女婿说,爹,这事咋办?

    他说,啥事?

    女婿说,四妹的事呀。

    原来都已知了。苗家爹坐将下来,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脸上的难色蜡成黄的一层,好久没有言语。女婿说,告吗?

    苗家爹拿出了烟来。

    女婿说,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地点烟。

    女婿说,或者把那畜生的人给废了,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苗家爹有些惊疑这话,盯着女婿的脸。

    说,你说咋办这事?

    问,是赵林家老二?

    答,是赵林家老二。

    问,承认吧?

    答,承认哩。

    问,是村中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问,镇上的农杂铺子是他家开的吧?

    答,开了几年哩。

    问,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问,他就这一个孩娃?

    答,大的闺女,嫁了。

    要这样,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饭桌上的水渍里画着。画了许多圆圈。画着说事情已经出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二和四妹订婚。

    苗家爹盯着女婿,日光在女婿脸上照得微亮,他说话时候,脸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动着的水。苗家爹好久不语,等日光从他脸上移去,院里桐树的影儿移来,苗家爹动了坐久的身子,说赵家会同意订婚?

    女婿说,由他?

    他说,订了,这事也就过了,怕赵家拖着又悔,到那时拿赵家没有法了。

    女婿说,早些把婚结了,料他赵家不敢对四妹不好。就赵家的景况,四妹日子是不会过得差的。说完这些,女婿又端起喝了半截的汤碗,喝着说,我和赵林共过生意,这人倒是不错。

    苗家爹说,赵林不错,但我家要先说出这门婚事,苗姓也就贱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当然得让他赵家先提。

    七

    不计划别的事情,女婿来了一晌,也就走了,说明儿镇上集日,粉丝得一番晾晒,不晒一些焦干样品,都是潮润柔韧,不便去卖。苗家爹就让女婿走了。女婿的话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赞同。出来把女婿送到梁上,看着女婿骑车上路,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几年生意做过,女婿竟能说出一层话来,一层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着。想这哪是被人收管过的人哩。且,临别时又说,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声就来。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梁上,望耙耧山脉,天气晴朗。前后左右,都是日光和云。云贴在天上,又薄又亮,如边儿毛了却舒展展摊开的白的绸子。黄褐的山梁,染满了季节的绿,川流不息的是小麦苗的青稞气息。这季节让人心胸开阔。走过去一箭之遥,就到了自家的田边,地是一个三角,上狭下宽,挂在山梁腰上,如一面旗帜——绿旗。田地并不上好,可庄稼长势不错,丰收有望。一筷高了的小麦,差不多罩了地面,稍远就不见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顶上,青稞气一阵一阵扑来,浸了心脾。昨天开始在心里积下的郁闷,开始渐着一点一点地化开,想女儿虽然不幸,若和赵家结了秦晋,也不失一件好事。赵林这人,说到底虽然精明,但没有失去良善,庄稼人的本分,还都在他身上旺着。比如换锄。比如昨夜他的诚恳。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块钱有点发抖的手。再者,也不是如自己样一味的庄稼人的本性,一个镇子上的繁华,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赵林,你们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了卖衣,季到了卖菜,没个四季营生的稳妥。人家开始都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和斧锤。以为是些时节冷货,却因为独此一家,开门就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日子过得水从门前流过。比起来,村里的房舍,有人比赵家盖得豪华,更有人远远不如赵家。

    赵家是殷实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老四闺女的一段姻缘。

    从山梁上下来,见了洪文鑫和儿子又去梁下锄地,觉得赵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终归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着,不是最终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没有和洪家说话,却是看着他们父子下了沟里。沟里有洪家菜地。看见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树林边上,他停着手指槐树林,给爹说了几句话儿,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脚,父子俩拐弯去了。

    回了家里。

    大女儿要在娘家住上一段,这时候正门口候着,说赵林在家坐着。问来干什么,说不管干什么,不能这样便宜了赵家。

    苗家爹望着女儿。

    女儿说,要他家拿一万块钱来。

    苗家爹扭过脸去,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女儿说,爹,如今不是过去。

    爹说,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儿说,镇上有过这事,一张口要了五万,我们只要一万,便宜他赵家了。把这钱给四妹存着,谁都不花,也是四妹体己。

    从女儿身边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没有同女儿多说一句。到屋里果然见赵林坐在那儿,脸色黄着,说找到老二了,在他姐家躲着,不敢回来,请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着打死这个畜生。

    苗家爹说,他无情,我苗家不能无义。

    赵林说,我迟来了一步,让女婿走了。

    苗家爹给赵林一个眼色,两个人从正屋到了另外一间屋里,彼此坐着,赵林说苗哥,这事不能这样完了,得让女婿去把畜生打上一顿,打折一条胳膊。苗家爹说,事情已经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这辈子如何发落。

    赵林也就不语。两个人坐着抽烟,从窗里透过的日光,把烟雾描成金色。有一只飞蛾,在日光里飞着,把金色的烟雾冲撞得时断时续。能听到飞蛾扇翅的声音。也能听到烟雾断折的声音,如拉断一根绣花的细线。坐得久了,赵林就抬起头来,在苗家爹的脸上看了一会儿,说苗哥,你说如何?

    苗家爹说,嫁不出去,就在家守一辈子。

    赵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说,苗哥,让我说一句罪话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赵林。

    赵林说,老二有罪,让老二做牛做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热了一下,苗家爹脸上反结了愁云。他从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头抱了许久,最后,在主意不定、十分忧虑的模样里,抬起头来,说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赵林从地上站起,说苗哥,有话你就说吧。

    苗家爹说,老二这种孩娃,没法让我信他。

    赵林也就走了,没说多余话儿,从苗家院里穿过,留下的脚步声又深又重。

    至天色将黑,赵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女儿正在灶房忙着。院子里的鸡、猪,响出一片声音。赵林来了,又都安静下来。苗家爹正在垫猪圈,新土的气味,粉红着在院里飘散,和着圈内的粪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气息。赵林脸上有汗,在落日中闪了光亮,不消说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兴奋。他去了女儿家里,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踏进苗家院里,他便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叫了一声苗哥。

    苗家爹从猪圈跳了出来,说,屋里坐去。

    赵林看了上房的窗子,说厢房去吧。

    苗家爹推开了厢房的屋门。

    唤说老大你多烧一碗饭吧。

    赵林没有立刻进去,说让嫂子也来一下。

    苗家爹就对着上房的窗子叫了一声。

    苗家的厢房还是草房,原是大女儿的住处。大女儿走了,房就闲着,搁放日常的杂物,但床还在,桌还在,也还有一张条凳。大女儿回了,仍住这个屋里。有了客人,也在这个屋里。屋里的凌乱,已被大女儿收拾去了,床上铺了新的床单。条凳也用井水洗了,不见尘灰。屋里光线也好,窗子面西,夕阳过来一束,屋里能见梁上蛛网的光色。三个人进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赵林坐了条凳,女主人立在隔墙的门口,静下一会儿,赵林就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儿端在手上,说他到大女儿家里,又见到老二,骂了一顿,打了一顿,把脸打得肿了,最后就说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说了对老二的不信,说怕老二不仁不孝,对四闺女不好,说老二听后,当时哭了,进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个指头,拿着一节指头回来说,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就是这个样儿,对四闺女侍奉不到,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拍打四闺女一下,也就是这个样儿。

    如此说着,赵林打开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儿,刚揭一层,就见了有红血渗出。一层一层揭去,听见了血把白布粘了的那种丝连的声音。光线尚好,日色还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温暖是不如午时了,有水色的阴凉袭着。赵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节指头,血都染了,缩成一粒,如红萝卜的一段丁儿。

    屋子里有了腥气,像推开窗子,晨雾一涌而来,湿润润的。苗家媳妇看了那节指头,脸上白了许久,身子倚着门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脸上。苗家爹的脸上有了浅黄,如贴了纸的,装了一袋烟抽,说咋就让老二进了灶房。

    赵林用布角把那指头盖了,说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烟来,说这孩娃也是烈性。

    赵林开始包着那节指头,断了也好,让他记住。

    苗家爹问,哪个指头?

    赵林说,食指。

    苗家爹从床上站了起来,庄稼人,还要干活种地哩。

    赵林把那包儿重又装进口袋,说,留着它,不仁不义了就给他看看。

    苗家爹瞪着媳妇,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他赵叔盛饭。赵林说不能吃的,家里烧了,被苗家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就同苗家爹走了出来。院子里边,落日依旧灿红得如同往日。鸡都上窝去了。猪在门口地上拱着。小麻雀和昨日这个时候叫得一模一样。

    八

    事情总算有了尾儿。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着烧菜。傻老大被打发出门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乐乎在灶房叮叮当当。赵林和洪文鑫对坐在一张桌上,摆了茶水和烟。赵林说让洪老师破费实在不该。洪文鑫说我也是高兴,哪想到有这样结局。赵林说多亏了苗家人的宽厚。洪老师说,仇还仇,仁还仁,你这次也是让苗家感动了的。说话之间,苗家爹推门来了,都起来让座,倒水。拐了一个话题,说到粮食,苗家爹说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丰足,整个耙耧山脉都有望丰收。又说到犁地,洪文鑫对苗家爹说,牛闲了,你什么时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说,种还早哩。

    赵林说,啥时犁,让老二去干。

    苗家爹笑笑,说,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长不长庄稼。

    洪文鑫给每人敬了一根烟,点烟点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灭,又换了一根新的,说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时你再不要提那料钱和牛的苦费哩。

    苗家爹认起真来,说那怎么行哟。

    洪文鑫说,你给我钱,就是笑我不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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