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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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林说不给也就不给吧,同村人的,接钱也叫人脸热。这时候菜就炒了出来,几个盘儿,见红见绿,还有半瓶白酒,三个人用三个空碗倒了,各有盖了碗底的深浅,碰着浅喝。洪文鑫的媳妇,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鲜,摆在桌上,极其悦目。三个人都是中年,边喝边说,没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气氛好如这个季节。四月仲春,到处都是温暖,空气透明的亮着。边喝边说,说了许多话儿。赵林说了他镇上的生意铺子,一年能赚几千,把苗、洪都给吓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赚项。苗家爹说他老二老三,多亏洪老师教时打下基础,考试都在高中的前边几名。洪文鑫说他不教书了,仍改不了读书的毛病,前几天读了一本老书,说清朝时候,有一个张姓的惯偷,被慈禧下旨通缉,他逃到一个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被发现后,老妇要告知县衙,却被老汉拦了,不仅不报,每夜还把吃的做好放在门口,或不闩门户,放在屋里桌上。这小偷得手顺了,就专偷这双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场大雪,天寒地冻,小偷又冷又饿的,又偷到老人家里,见门上挂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软又暖,十分合体,连棉靴都大小合脚。明白过来,当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认作了父亲,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种种,孝养二老至送终入土。说有年慈禧路过这儿,知道此人就是当年她下旨缉拿的惯偷,成了方圆百里的孝子以后,给老人写了一匾,书“仁力无边”四字,刻在碑上,竖在坟头。赵林听了这个故事,说有这样事情?洪文鑫说,当然有哩,就发生在耙耧山脉。苗家爹说,哪个村的?洪文鑫说,东梁马家涧的,“仁力无边”的字碑还在马家的老坟上竖着,说这事县志、地区志和省志都有记载,我看的就是一本志书。

    说到这儿,酒也尽了,又煮三碗面条,各自吃了。收拾了残羹,擦了桌子,三人静静坐着,抽去一根烟后,洪文鑫看着赵林不语,目光有了询问。

    赵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脸上,说苗哥,给侄女说了吧?

    苗家爹看着擦净的桌子,说,透了风儿。

    洪文鑫问,同意?

    苗家爹说,她还小,明白不了许多。

    赵林说,咋办?

    苗家爹说,写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笔墨,取出纸来,把一张七寸宽的白纸单儿铺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张旧报,一本旧印颜帖,随手掀开,端详一阵,在报纸上,仿帖摹了一个庄字,一个仁字,一个光字,笔字都顺了手腕,扯去报纸,在白纸上书写起来。他写得很慢,比过年写对子慢了许多,每字的每一笔画都十分讲究,连赵林和苗家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妇替他泡的一杯清茶都放得冷了,水面上结了一张皮儿,才把那一张纸给写满。并没多少字的。

    文是:

    婚书

    赵家老二赵刚与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约成订婚,男十七,女十四,皆为自由,双方至死不悔。结婚日期,视情可早。婚后男女双方,相敬如宾,恩爱白头,孝敬双方老人,容忍双方过失,生儿育女,立业为上,成仁爱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赵林的落款及日期。写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见错字漏字,又大声朗读一遍,问还有啥儿,苗和赵相互看了,都说满意,就是这个意思,洪文鑫便依样又抄出两份,取出印泥,让苗、赵滚了指头,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墨迹,三人各收藏一份,说了谢话,便就走了。走时,赵林掏出了四十块钱。

    洪文鑫变了脸色,说我洪文鑫是为了这钱?

    赵林说,洪老师,我赵林要收你那四十块鞭子、缰绳和铧钱,你说我赵林还是洪家峪的人吗?

    那钱就硬是放在了桌上。

    九

    临近秋天,树叶落时,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学在家医着,中医西医,有药则轻,无药则重,终不见有愈时候。请了高明大夫看了,说孩娃应早些完婚。

    苗家爹去镇上铺子找了赵林,赵林说让他们结婚是了,结了婚让侄女来镇上守着铺子,当营业员,又清闲,又干净,腾出手来我做别的生意。

    依着风俗择吉,选了好日,为中秋当天。择吉之后,又过礼纳彩,赵家进城办了什盒彩礼,内装衣料几色、五颜扎线、糕点果品和一对玉的耳环、一只纯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洁,心地如金。接了彩礼,苗家给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满意。说起来老二、老三都还在城里读书,老四是不该嫁的,年龄小哩。可情景如此,也就当成一件大事办理,把赵家送的婚钱买了衣服、床上用品,砍几棵树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村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许多物品添箱,如衣物、首饰、梳妆用品,把箱柜装得满极,桌子抽屉里都塞了床单、被面、毛线等。八月十四,男女双方,都到坟上举行了请祖仪式。十五这天,一个村子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盛满了脚步的声音。

    苗家除了读书的老二、老三还在城里,老大和女婿都赶了来的,姑、姨、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几十人在苗家院内进出。院子里是门都有喜联,是树都贴喜字,红得烂漫。日色也好,金黄着暖人。为了隆重,苗家请一班器乐,赵家亦请一班器乐,都是耙耧山脉有道行的民间乐手。洪文鑫是苗赵双方的总管和主持,协调了许多事情。因是同村,百步相距,旧时的轿子没了,风俗也嫌过旧。现时流行骑马,有人为了致富,养马备鞍,专为结婚人家租用,用一天一百元,不算贵的。可苗家老四年龄尚小,又有下病,不能骑马。当然,也不能让步行入门,赵家便到城里寻了在政府做事的亲戚,借了一辆副县长的轿车,不给租金,用后给司机一个红包,包十元五十元不等,再有一条好烟、一瓶好酒也就齐了。

    日出时分,轿车从梁上开了过来,司机吃了一碗白糖荷包蛋,便在司仪的指挥中从赵家开了出来。车走得缓慢,在乐声中朝苗家开去。

    苗家听到赵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担,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搀新娘的系好了红绳。这时候赵家接新娘的也就到了,庞大一个队伍,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本来就是中秋佳节,洪家、苗家、赵家三姓,几十户洪家峪的人家,一百余口百姓,为婚事忙着的换了衣服,不忙的也换了衣服。在早饭不久,太阳偏东,日色黄灿,人们就都围了过来,形势比过年还盛。飞舞的炮纸,震耳的炸响,流荡的火药气味,挤拥的人们,把一个乡村的中秋节弄得好生的繁闹。对面山梁的百姓,前后村落的村人,都立在村头高处朝这洪家峪张望,有的闲人竟也朝这边来了,仿佛看戏一般。

    苗家的在一切停当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离开父母,在屋里抱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原来都是说好了的。年龄虽然不大,但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况,也都知道。学校的生理课上,老师也略讲过一二,利害她也明白。为了治病,说到婚事,也都默着认了。可今儿当真离开,她似乎懂了过去许多应答得不该,竟在屋里哭着不肯出门。门外鞭炮声声,音乐如潮,催得急切,这边新娘子就是不肯走离上房,任人如何劝说。至尾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家爹。

    苗家爹在人群中默着一阵,脸上浅黄,进了屋去。

    门外的乐声停了,实在吹得累极,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来。还要匀些力气留着,待新娘出门时一路吹奏。鞭炮也绝了声响。忽然静了下来,看的人互相询问,也都听见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如一条河在流着,都说这新娘真的懂事,对爹娘亲哩,哭成这样。洪文鑫原在赵家安排事务,等得急了,也从赵家跑了过来。

    洪文鑫问,咋哩?

    大女婿说,不肯出门。

    洪文鑫说,哭几声避避邪气,图个吉利也就行了,不能总哭,那边饭都凉了。

    大女婿说,是真的不肯出门。

    怔了一下,洪文鑫让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继续吹着,鞭炮继续放着,礼仪准备着。过去把搀扶新娘的两个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门外,让她们在院里等着新娘,说他去把老四叫出来。

    大女婿说能把老四叫出来吗?

    洪文鑫说,我教了三十年书,什么课都讲过了。

    便就进了上房里。新娘子在东屋,洪文鑫一到,先让其余人员走出,屋里仅剩苗家爹娘、老四和他洪文鑫。连苗家大闺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着。院里人多极,帮忙的副司仪、鞭炮手、搀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着上房里。赵家的一队接客,都在大门外望着院落里。

    静呢,能听见院内的秋叶飘落。苗家老四的哭声和她我不嫁我不嫁呀的唤声,清脆脆从窗里流出,寒月一样浸在山脉上、村落中和村人心里。

    可她哭着,声却小了。

    洪文鑫进屋有了一阵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顷的,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红绸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红绸袄,身显胖了;盖了大红头巾,红的绸鞋。整个人都绸在红里,只有腰里的一个铜镜白着,从屋里出来,她如一颗红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见女儿走了,没了哭声,反端端坐在屋内门里落泪。人们顾不了许多事情,只顾了对洪文鑫的惊奇,一院人望红的新娘,也望一边的洪文鑫。不过,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了事情,在半空鸣了一声炸炮。响器班就吹了起来。搀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红地毡铺在了新娘脚下。送客中有了唤声和千响的长鞭。司仪的唤声在鞭炮声中起落。接客的开了轿车的后门。

    新娘上了车去。

    司机回头望了一下,脸微白,忙回过头来,盯着车前,再也不回过头去。却动正了方向盘右顶上的一条长镜。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轿——

    最前的一个苗家男娃,担了一对红的木盒,盒上有一对红羽公鸡母鸡。这是俗中的鸡媒盒儿。鸡媒盒儿最前,随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着,皆为红色,连尾后的上海产的轿车本是红色,又系了红花,盖了红布,愈加红了。响器是车后车前各吹着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红绸条儿,再后的接客送客,笼统成一个队形,有时粗成一团,有处细成一线,都为这桩婚事满意,说苗家嫁妆不错,说赵家舍得破费,还给新娘买了真戒指。由于苗、赵两家只差一个胡同,挑鸡媒盒的向导就被指引着绕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马路,红沙垫了,宽展有余,轿车在上边走着平稳许多。响器班的,在好路上走着不用留心脚下,就把头仰在天上,把器乐对着日光,眼睛眯了,吹得如醉如痴。两班响器吹了同一个调儿《入仙境》。笛声鸟语花香,笙声碧水长流,箫声清风悠悠。日色的黄亮在民间音乐的流水上一闪一闪,一路的树和房屋在乐流中荡动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导压了脚步,轿车开着和滑着一样,慢得不见轮子的转动。

    洪文鑫在轿车一边,夹了一卷红的毡子。夹了毡子,就是这婚嫁过程的代表,权也大哩,让走则走,让停则停,让快就快,让慢就慢。他没有让人们走快,也没有让停,就始终那么慢着,如一河流不动的红的汁水。他红毡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红帖,到村头的漏雨庙房,一棵古木椿树,一座防雨水从山上泄下的石桥,都用红毡掩了,至轿车缓过,方取下毡来。这些避邪趋时的作为,每一个动作,都来得仔仔细细,有着讲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门前是块阔地,成为村中的饭场。饭场中有十几棵小槐树,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红毡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说洪老师,槐树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树。他笑笑,掩了吧,不费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树全都用红毡遮掩一下,连一棵当年新生的小槐,指头一样粗细,也都用红毡包了。

    共遮掩槐树六七十棵。

    终于到了赵家门口。

    鞭炮愈加轰鸣。响器愈加吹奏。整个村落都成了红的鞭炮的声响,黄亮的民乐的声韵。人群山海潮儿,拥东拥西,一会儿围着响器班儿听那《入仙境》《进桃园》《朝凤凰》的民间音乐,一会儿围着轿车等看新娘下车,又一会儿围着一挂响鞭欢叫。村落就腾腾地沸了。除了苗赵两家,其余都关了大门,集到赵家的门外。依着乡俗,陪嫁物先抬进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轿车。新娘子在头盖下,脸是黄的颜色。车门一开,五谷杂粮在赵家门口散落过来。两个搀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样,架着苗家老四,就从人群的缝里跑进了赵家。

    人群拥了进去。

    鞭炮更响,吹奏更响。

    司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独自在车上坐着抽烟,听着从赵家传来的拜天地的唤声。便完了婚事。

    十

    入夜,洪家峪人闹了洞房。

    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儿女婿便留下弥补寂寥。当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时候,苗家爹在院内设了一桌,上陈苹果、柿子、石榴、梨、红枣。五色供果盛五个盘儿,中间置放一个精心储藏多日的西瓜,瓜前竖立一个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饼,两旁又各摆熟毛豆一盘。苗家娘焚了香火,烧了纸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儿也都过来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说,总算办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说,我想在镇上开一个食品店,专卖礼品、糕点、罐头啥的。

    苗家爹说,能行?

    大女婿说,专卖洛阳的货,准行。

    大女儿说,你有本钱?

    大女婿说,想先借赵家的,不知肯不肯借哩。

    苗家爹说,只要他有,准会借的,是亲戚了。

    苗家娘过来分开了月饼,都吃将起来。月亮不消说的圆大,发红,内里淡影如云样浮动,吃着,看着,短不了说些赏月时年年说的俗话以后,大女儿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过了一个喜悦的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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