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7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十一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时候已是苗家赵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饭之时,没有日光,天阴着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飘飘拂拂。三天前腾起落下的鞭炮纸屑,红的、灰的、黄的,还散发着它的气息,在地上贴着一层。

    傻老大从舅家提回几个苹果,在路口站着,望那一路的炮纸,疑惑在脸上很厚。过来一个村人,端了饭碗,提了凳子,他问说是过的八月十五吧?

    那人说你没吃月饼?

    他说在舅家吃了哩,我还提回了苹果哪。他举起苹果送给人家看,又说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过年才放嘛。

    那人说,苗家的老四和赵家的老二结婚啦。

    人家走了。边走边喝着碗里的汤饭。

    他就站着,脸上木着的疑惑,愈发的厚,如贴上去的纸了。立下一阵,从地上捡了两个未响的小红炮,拿着进了村里。

    从胡同中走来一群羊,如拥在胡同中的云。赶羊的是他的同族长辈,称叔。羊群擦着他的裤腿走过,他拦住了羊群,说叔,赵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结了婚哩?

    羊把子说,你爹的媒人。

    他说,你知道吧?

    羊把子问,啥?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吧。

    他惊疑着,真的呀,赵家老二强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说你见了?

    他说,见了,在村东槐树林里。

    羊把子说,回家吃你的饭去,不要胡说八道。说毕,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着,直看着羊群在村口朝北拐去,自己才回过身来。村里的饭场在村子偏中,十余棵槐树,稀稀地长着,每棵树皮都又黑又亮,光光滑滑。树下都有坐石,人坐着背就靠在树上。擤鼻涕,也涂抹树上。拴牛拴马,拴绳晾被晒衣,冬天下粉时晒粉,都在这槐树身上,树皮也就亮了,比剃头的滗刀布不差。这是饭时,每棵树下都坐着一个村人吃饭,有的,坐了小凳、砖头,或自己的一只布鞋。年轻人都穿皮鞋,宁站着也不肯坐在鞋上。吃饭的声音很响,一片水流。有人在说天气,要下就下,阴个啥。还说别的。洪家的老大来了,提着他的几个苹果,拿了旧炮。到了饭场边上。

    一个妇女说,去你舅家住了?

    他说,你们知道吧?赵家老二是个流氓。

    妇女说,在你舅家住了几天?

    他说,赵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脱得精光。

    村人们有的吃饭,有的看他,目光很是专注。

    他说,就在槐树林里,我去那儿屙屎见了。

    村人们说,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饭了。

    他朝村胡同里瞅瞅,不见一人,就极认真地说,是真的呀,我亲眼见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说了啥儿,她就不哭了,就把她衣服脱光了,放在第二眼泉的边上,到后来我跑回村子就听见苗家老四的叫。村人们把饭声吃得愈是响了,像海啸。不再有人看他,也不再有人理他。也没有了人说阴天,说集市,说庄稼。洪家老大独自说了一阵,极没趣地走了。走了几步,没有离开饭场,苗家爹从对面端一碗雪白的捞面走来。白捞面中夹了黄嫩的鸡蛋,油香的味儿顺着胡同窜儿。看见苗家的爹,洪家老大站下,等他近了,说苗伯,赵家老二不是个东西。

    苗家爹立住。

    他说,赵家老二是个流氓哩。

    苗家爹的脸热了一下,说该吃饭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离苗家爹近了些许,说赵家老二欺侮老四,在槐树林里。

    苗家爹的手有些发抖,说你娘给你做了好的,回家吃吧老大。

    他看着苗家爹的脸,说我是证人,亲眼见哩,把老四脱得精光,老四不让,他吓住了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树林里,在中间那个泉边草上,还有一地老四流的血。

    苗家爹的脸上一阵死白,碗从手上掉了下来,白捞面落在他的裤上、鞋上、地上。饭场上卧了一条狗,是赵林家里养的,慌忙从人群中跑来,去苗家爹的脚上吃着,又舔他的裤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头看了一眼正吃着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脚,那狗,尖叫着跑了。

    饭场上的村人,围了来的,替苗家爹捡了饭碗,说他是傻子,胡说八道。

    有人丢了饭碗,跑去了洪家。洪家爹来了,把傻老大往家里领。走了又对苗家爹说,我看你后梁上那块地还硬着,明儿犁吧,犁完了我就卖牛,到洛阳去给老大治病去了,趁着这个闲季。

    苗家爹说,你卖吧,我借别家的牛。

    洪文鑫说,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领回了家里。村人们依旧在饭场吃饭,坐着,站着,说集市上的物价,说哪儿又多了一个铺子,说肉又涨了价的,盐也涨了,醋也涨,酱油也都涨了。说着时候,就听见从洪文鑫家传来傻老大粗粝的哭声,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打了老大。

    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声长得和山脉一样。

    苗家爹过意不去,去了洪家,说洪老师,打孩娃干啥,他傻哩,哪能和常人比呢。赵林是听说了的,也去洪家,说洪老师,你是读书人家,能不知道老大有病?

    便不打了。

    又九日之后,待苗家用过了牛,洪家把牛牵到了集市,卖了一个大价,就领着老大到洛阳看病去了。走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选过的日子。已近初冬,山梁上寒得见夜霜,树叶落得无几。

    听说也许还要给老大做个开颅的脑术,村人都到村口相送,知道此病不是小可。小可的病不出村的,到耙耧山脉那里请了医生,就是得了大病。要要命的,才去县城医院,这洪家去了洛阳,也见洪家老大的傻痴不同寻常,能否从洛阳完好地回来,谁心里都亦未知的。太阳在梁上赖着,只见光色,不见温热,人都换去了秋天的衣服。苗家爹从家里拿出一个棉的大衣,死活让洪文鑫带上,说白天冷了披披,夜里可做一个被子。洪文鑫就捎上了那个大衣。赵林用红纸包了一个方块,说是一千块钱,让洪文鑫带上,说是他给孩娃治病的心意,洪文鑫说死不接,赵林便有些气了,把那钱扔在了梁上的路边。

    洪文鑫说,真的,我带的够了。

    赵林说,算我借给你的,你从洛阳回来我就去门上讨账,这样行吧?

    也就只好把钱接了。

    还接了许多村人们的好意。

    十二

    月半。

    洪家老大的病竟好了。

    回来时落了大雪,世界成了白的,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原来村街上依墙靠的玉蜀黍秆儿多都没了,各家门前为冬天准备的柴火垛也都小了。房子都被白雪埋着,树也萧条,白枝横吊在路的中央,顺手都可摇下雪来。不见鸡猪,也不见麻雀,静得只有落雪的声音,就像影儿从耳边滑了过去。

    这个时候,从胡同那头,赵林的家里,走出一个男人。不是赵林,披了蓝的围腰挡雪,挎了一个竹篮,一摇一摇。近了,看清是苗家爹,同时都惊惊地立住,相距丈远,望着竟一时没有话儿。

    雪落得很大。

    洪文鑫先灵醒过来,对着儿子,说,咋不说话?

    洪家老大笑笑,红着脸叫,苗伯。

    苗家爹说,好了?

    洪家老大说,好了。大冷的天,你去干啥?

    苗家爹把挎着的竹篮朝胸前晃晃,篮子上系的麻绳圈儿一摇一摆。他说我去亲家取个篮子,回来围火剥玉蜀黍穗儿。

    洪家老大有些听不明白,回头望了爹一眼。

    洪文鑫和苗家爹立在雪地,让儿子先回家。他们就淋着落雪,彼此问了许多话儿,答了许多话儿。洪文鑫说孩娃们怎样?苗家爹说,过得好哩,怀了孕啦,正忙着补办结婚手续。洪文鑫说难吗?苗家爹说,不难。洪文鑫说,公爹赵林呢?他说生意大了,又设一个商店,在镇上不曾回过村里。说话间,落雪就把他们落成全白的人了,浑浑圆圆驻在村子的胡同中间,和雪都相融了。

    这场雪一直下到过年方止。

    《耙耧系列》 Ⅱ 乡村死亡报告

    一

    人总是要死的。

    三月四日,乡村就死了一个人。

    有次,我去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坐司机小王的车,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为中国,美利坚合众国简称为美国,八一电影制片厂简称为八一厂。至八一厂的一幢楼下,鲁迅同志说的那只(确实是那只)叭儿狗横穿马路,司机小王机警过人,紧急刹车。

    我说,差一点轧死它。

    小王说,轧死个农民没事,轧死一只狗可是了不得。

    小王也是农民,河南镇平县人。

    三月阳春,日光红润,豫西的山梁上血浆浆一片。刘街人起床开门,红色的日光水晶板样砸在脸上,扭头躲闪日光,看见山村口的公路上躺着一个人。起先并不以为是个人,以为是样东西,如木头、柴草,或是卧着一头猪。当然,以为是一只死羊也可以。并不把死人当做一回事,然在欲要扭头时候,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呼唤。呼唤声犹如山崩地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

    轧死人了。

    死人的事情就如日食月食,人类挡不了日食月食,也阻挡不了人生人死。不过,人生还要惊呼,人死自然也是大事,免不了一阵惊异之后,相互转告之后,相继奔去之后,留下唏嘘的叹息之声。这事情颇像去年六月的木星彗星大相撞,那时候我正在首都北京,到处可听到对相撞的啧赞,诸如壮观、壮丽、壮美的称颂,虽然也说到地球有朝一日与其他行星相撞的担忧,但毕竟心平气和,很见京城人的君子之量,而进入七月八月,话题就转到了远东及南太平洋地区的残疾人运动会了。

    轧死了一个人。

    刘街人都朝街口跑过去,老人们落在年轻人的身后,媳妇们忘了系胸前的扣子,店铺的主人丢掉了各扫门前雪的扫帚,杂拉拉的脚步声如同刘街一侧千米外的河流。到街口那儿,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挤进去的想出来,没进去的想进去,那景况你可以想到雨前的蚂蚁搬家,还可以想到钱钟书同志的一句名言:没进去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

    《围城》电视剧播映之后,小说虽然销路见好,但真正潜心去读它的人更少了,大街小巷的人都以为我懂《围城》了,不就是进去和出来。

    生死不是那回事。生死是未到人世的想要到,到了人世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街口死了一个人,都以为死了的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儿子或女儿、姐妹或兄弟,不看一眼决然放不下那颗悬吊的心,看了后心就实落了。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彼此擦肩磨语,声情并茂。

    问,谁死了?

    答,不认识。

    问,死了谁?

    答,认不出来。

    问,看不出来?

    答,像村后窑洞的刘丙林。

    问,是刘丙林?

    答,不一定是刘丙林。

    认不出来谁死了,比认出来还要糟,掐指一算,自己的父亲、母亲还躺在床上,或就站在人群外围,再或他们早已过世,离开人间。总之,死了的不是自己的父母,亦不是自己的儿女、兄妹,放下了一颗心,又悬起了一颗心。如果果真不是刘街村后的刘丙林,谁敢断言那死了的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相识?谁敢断言谁家亲戚昨夜儿起早来刘街赶集或有事路过刘街,夜半三更,月黑风高,不会一不留神被汽车轧了呢?汽车轮子从头上和前胸开过去,留下两条腿还完整无缺,乌黑的血饼乌黑的裤,谁能认出死了的是谁呢?

    进去出来,出来进去。人围子防风林样春绿冬枯,疏疏密密。毛主席说这边风景独好,毛主席决然指的不是刘街街口死了一个农民。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刘街人围在街口,相互询问,相互打听,相互担心。太阳从刘街后的山梁间勃然升起。一竿一竿的光芒均匀地竖在他们头上,倒在他们身边。村子因为人死而被过早地惊醒,人们都听到一侧的伊河,流水声错落有致,自然的韵律含了青黛之色,在山梁上下跳跳荡荡。还有清新的空气,在三月四日的清晨,饱蘸着死人的血味,腥红淡淡地在刘街漫溢,在刘街人的心里浸淫。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世界上不知每天要死多少人,每小时要死多少人,每分钟要死多少人。人口专家们说,几乎每零点二秒钟都要死去三点三个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工作在郑州,家住在开封的一座军营里,彼此间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周来往一趟。每趟来往我都能在那七十五公里上看见相撞的汽车。官方公布的数字说,那七十五公里平均每年死伤七百余人。就是说,那段人生旅途,每天都有一至二人死伤。人世不知该有多少七十五公里。

    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伟大的毛主席,伟大的这句话。

    刘街人从日出时分围着那死人,至日将村头,忽然都觉累了,都觉腿脚酸困,身上有了淡淡不适,也就忽然想起,女人们该回家烧饭了。

    孩娃们要吃过早饭读书。

    正宗的庄稼人也要下田锄地。

    从田地走出来的生意人刚刚打开店门,门前街面的平整地块还未及扫完。

    新娶到刘街的媳妇还没有洗脸。新媳妇当然不能忘了洗脸。鸡窝门还没打开。猪还未及从圈里赶出。养鸽子的文明人家,还未及给鸽子撒下一把粮食。

    日光也由红润转为金黄,薄凉中含了淡淡温暖。都该走了。该走了,却不知道那死了的是谁。既然人已死了,既然死在了村口,既然都已从家里跑到这里围了半天,还没弄明白那死了的是谁,走了就还不如不来,走了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于是就从死人周围淡淡散开,男人们聚成一片,女人们聚成另外一片。男人们中间,老人们自成体系,中年人自成体系,年轻人也自成体系,各自大致扎成堆儿。女人们中间,媳妇们一派,姑娘一派,不能成派的几个老婆婆就领着他们的孙男孙女,木木枯萎在路边,偷偷地看那路中央的死人。

    老年人说,唉,死了少受些活罪。

    另一个说,有一天我也让汽车轧死,免得病了让人家端屎端尿,听冷话,看白眼。

    中年人说,妈的,买不到化肥。

    另一个说,该施追肥了?

    年轻人说,操,这笔生意一分都没赚。

    另一个说,穷孙子才信。

    姑娘说,喂,小玲子有对象了。

    一个问,真的?

    那个答,我见了聘礼,五千块钱以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