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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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乡村人大都正在吃早饭,山梁上有荷锄回村的庄稼人。刘街上的生意店铺都从八点半开门,多多少少,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好的,兴许都已赚了一笔。一般的乡村汽车,都是吃了早饭开始出门运货,十点钟前后达到高峰。刘丙林死的地方正在村口,但那儿不是公路的主要通道,除了刘街的汽车或往刘街运货的汽车没有别的车从那街口走。往前一百米,那儿是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汽车的必由之路。村支书说的路口中央就那儿。

    支书走了。

    村人依旧站着。

    从村里开过来一辆汽车,是支书家弟弟的运输车,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

    ——坐车呀?

    村人们摆手。

    ——不坐车站到路边儿去。

    ——是你哥让我们拦车哩。

    ——干啥?

    ——每辆车两块钱,刘丙林的安葬费。

    没犹豫扔下一张钱票,汽车绕着刘丙林的尸体开走了。钱是落在地上,旋儿旋儿,如一片枯叶,村民A从地上捡将起来,青枝绿叶,瀑布的流泻声震耳欲聋。在那瀑布的一边,是一片林地,林地里有一幢楼房,空空无人,等人居住,墙上的爬山虎藤叶在向村民A招手致意。村民A有些诧异,最后望望远去的汽车,把钱递给了村民B。

    B说,你拿着吧,够买一块棺材板。

    A说,你看看。

    村民B把钱翻过面来,没有对着日光,就看见那钱的这边,有三个头像,其中那个女人,丰丰满满,红红润润,眼睛又大又圆。其模样可人心意,湿润的微笑,使粉红的香味从她唇上向满世界飘溢。村民B吸了一下鼻子,怔怔地望着那钱僵僵地不动。村民C对他两个的举止有些不解,夺过钱来,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下和右侧,是两个50,一个伍拾圆的字样,翻过来,又两个50对称地印在左下右上的斜对角。

    村民C说,咋办?

    村民A说,妈的,干。

    村民B说,三一三剩一。

    三个人同时动起手脚,有的拉腿,有的提衣。由于刘丙林的尸体连着公路,公路连着大地,几次用力都没拉下,最后三个人从尸体上撕下几片血衣,挑在棍上,如举着一面旗帜,朝三岔路口走过去。

    开头我说的司机小王,三番五次对我说过一件事,说他在301医院门口见到一个挖下水道的民工,因塌方腿被齐齐砸了,那民工双手掐住腿的断处止血,眼望着301医院的大门,向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唤:救救我——救救我——人们都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人们都从他面前急急地走过去。

    后来,他就疼死在了医院门口,同他一道前来京城打工的村民就把他背走了。

    这年头,医院不接治无钱的病人是天经地义,人们对残人抱以同情而急急离去也已大慈大悲。你别指望上帝从天上走下来,穿件百姓衣服和人们手拉手。一条腿断了,总不至于丧命,这得怪他塌方时候你为啥没躲开,怪京城不是刘街,同来的民工也不是刘街人。

    有汽车开来了。

    刘丙林的血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村人一齐走向路中央,待那汽车停下时,将血衣挑进驾驶室,司机旋即闻到一股红艳艳的味,说怎么了?

    村人们说,奶奶的,轧死了汽车开走了。

    司机说,找交通队呀。

    村人们说,每一辆车交五块钱安葬费吧。

    司机没有犹豫,取出五块钱开走了。

    又来了一辆车,又交了五块钱。再来一辆车,再交五块钱。改革开放,首先放开的是汽车和女人。任何一条乡村公路,都是车水马龙,就像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营业都门庭若市一样。上午九时以后,从洛阳开往豫西山区的,从山区开往洛阳的,从本县开往外县的,从外县开往本县的,公车、私车、大车、小车、重车、空车,是车就是两块或五块。一件乌色的血衣,昭示着人世的一个悲剧,拿出五块钱放行,不拿出来,你还算人吗?人家人都被轧死了,五块钱又算什么,跑运输的大车一天能赚几百块,乃至上千块,五块钱就是半包香烟钱。长途客车,旅客们都行色匆匆,交五块钱就可以无阻畅通了。新时期最被西方浸染的中国语言也就是那句时间就是金钱了,这是欧西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晶明珠,交出五元钱,赶出时间多跑一趟什么就有了。小车司机见多识广,看见你举着一件血衣走过来,轻轻刹车,不开车门,隔着玻璃问:

    ——多少?

    ——五块。

    把车玻璃摇下一条缝,让五块钱从缝中挤出去,不等村人们把钱接牢,就慌忙把窗缝摇死了,慢一步刘丙林的血味不消说要漫到车里去。也许那车里坐着局长、处长、厂长什么的。三月四日的日光格外好,明媚得无与伦比,空前绝后。公路在日光中,以三岔路口为中心,蜿蜒地朝三个方向伸过去把三个方向的汽车引过来。你要交钱,他也要交钱,一时间汽车堵塞了,喇叭声流水哗哗,美妙而清脆。一个人拦车,一个人挑着血衣往驾驶室里塞,一个人收钱。从家里拿来了一个军用黄挎包,拿来一支笔,搬来一张八仙吃饭桌和一张三条腿的凳。收钱的人坐在桌前,从孩娃的作业本上撕下许多纸条,不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收据

    刘丙林被汽车轧死,汽车逃之夭夭,其人无儿无女,因此收该过路汽车安葬费伍元整。

    刘街村民

    3月4日

    把收来的钱塞进挎包,汽车走了也就走了,司机若说发票呢,就把以上的条子递过去。原没想到汽车这么多,连孩娃的数学本子都给撕完了。黄挎包里的钱气一样把挎包胀起来。三个人忙得脸上红光四放,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已经是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日光中飞舞的尘星晶莹透亮。来刘街赶集的山里人围着收钱的人看,看完了又去看刘丙林的尸体,说天哟,轧成这个样,收五块钱实在便宜了他们,他们跑一天车能赚多少钱,成千上万呀。刘街别的人也来看,说对呀,就这样收些钱,把刘丙林埋掉,别让他在那儿躺着倒人胃口啦。可说着说着,又过来几个刘街人,把刘丙林的裤子脱掉了,用棍子挑着,朝三岔路口直往洛阳通去的公路前面走过去,也摆下桌子,写了字据,凡从路口过来的车一律不收钱。因为在路口那儿已经收过了,但凡从洛阳那边过来的,一辆十块钱,发一张收据,收据上写:

    司机肇事,逃之夭夭。收费葬尸,人道主义。一不算多,只需十元。注意安全,人人有责。持此凭据,可以报销。这儿收过,后面放行。一路顺风,财运亨通。

    刘街村民

    3月4日

    四

    近午时的刘街,虽非逢五逢十的正集,但三月四日,也有许多山区农民来赶集购物。饭店的炒灶依旧红火彤彤,百货楼里订婚的乡下姑娘依然让小伙给她买了一包袱新衣布、新毛线。买锄的提了铁货铺的锄头,买菜种的提了个袜子袋儿,买中药的提了一吊草纸包儿,路经他们的熟人门口,免不了几句寒暄。

    ——生意好吧?

    ——老样。

    ——你在这一一二二,老实巴交,你看人家村头在拦路收钱,眨眼工夫塞满了黄挎包。

    ——收啥钱呀?

    ——说轧死了人,收安葬费哩。

    那刘街或别处的人竖耳听着,微微一怔,还想问些什么,过路的人已经远去,他就把目光羡疑地朝街外的路口望去。

    过路的人走着走着,又去买什么东西。

    ——啥价?

    ——一块三毛九。

    ——一块四算了嘛。

    ——国家牌价,要稳定市场。

    ——连一块钱都不值,还稳定市场哩。

    ——你不能不让我们挣一毛两毛。

    ——挣?你到村口看看,扛着尸体拦路收钱,那钱都挣疯了,哗哗啦啦往口袋里流。

    店主一怔,朝顾客看一眼,匆匆降价卖了那一样东西,匆匆关了店门,匆匆朝村口走过去。

    有一个笑话,说某大城市的青年在家待业,实在无聊,到街上游逛,灵机一动指着一个下水道口大唤,快看快看,这老鼠长了一个人脸。顿时,有几人围了上来。见有几个围着下道口,其余走路的、骑车的,都相互询问,互答不知,于是都又围将上去。转眼之间,马路上就水泄不通。其时为上午刚刚上班时候,至下午下班时分,青年游逛回来,刚踏上公共汽车就遇到堵车,在车上等得实在无奈,便下车徒步,问前边为什么堵车,答说不知,就挤进人群,问前边在挤什么,答说老鼠咬了主人家一块黄金,满街地窜,钻到了下水道里。青年进一步挤了下去,到里边一看,正是早上自己对别人大唤的那个下水道口,他便对着天空又唤了一声,我操,人呀。

    刘街的甲住在村子中央,乙住在村后,原是一个生产队,现是一个村民生产小组。三月四日都在山梁的坡地锄麦,彼此都当过生产队长(一般男性农民,不残不傻,无不当过生产队长者,这是中国农民之一大特色),都有领导和组织能力。他们锄地锄到日正中天,从山下跑来一个孩娃大唤,爹,爹,爹!

    队长回唤,你爹死啦。

    孩娃叫,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爹说,是给你外婆奔丧?

    孩娃说,全村人都拿着刘丙林胳膊和腿在公路上拦汽车,每过一辆汽车要掏十块钱。

    爹问,掏钱干啥?

    孩娃说,埋刘丙林的尸体。

    爹又问,埋刘丙林要那么多钱?

    孩娃跺脚,我娘让你立马回家。

    刘街的甲村民一个顿悟,说声妈的,丢掉锄头,箭一样朝山下跑去。

    孩娃的唤叫,本应紧急而又悄秘,可童言无忌,他的话响亮而又脆嫩,所有山梁上锄地的人都听得清白,看老队长撒腿跑了,大家稍一犹豫,也就扛着锄头朝刘丙林的尸体那儿跑去。

    刘街这儿,除了从洛阳伸来的公路在村头五百米处一分为二,朝两个县城延伸过去(因此才有三岔路口),在村后,还有一条两县之间对接的捷径马路,凡两县交通,大都从村后穿过。村左二里之外,还有一条黄土大道,朝山里通去;再往前走,五里处有一铜矿,是日本人投资、洛阳市开采的黄铜基地,工程车在那儿南来北往。从山梁上跑下来的村民甲,到黄铜基地的专用公路上时,见到正有几个村人,用一块门板,抬着刘丙林的一条腿(不知另一条腿去了哪儿)横在公路中央,在拦截运载矿石的东风卡车。

    司机说,我们工程上的车压根儿不从你们村口过。

    村民说,你们买菜买烟都还把卡车开到刘街上。

    司机说,这钱我们掏得冤死爷。

    村民说,妈的,你们铜矿的人日后不打算再去刘街了?

    司机说,一百块钱太多了。

    村民说,一副棺材几百上千块,刘丙林是老党员老模范毛主席都接见过,一百块钱算什么。

    司机说,有发票吗?

    村民说,有,给你写上条子按上红手印。

    司机果然从口袋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看着那一百元的票子被一个外生产队的小伙如草纸一团塞进口袋里,抬着门板上刘丙林的大腿又朝别的汽车奔过去,从山梁上迟到的村民甲,跺了几下脚,骂了几声,就去寻刘丙林的尸体了。这种景况,一时间弄得刘街大街上倒有了几分寂冷。有的店铺关门了,主人拿着刘丙林的一只胳膊拦车了;有的生意留下一个守摊的,别的人举着刘丙林碾碎的胸脯架儿在那一条公路上替刘丙林鸣冤叫屈,自然也宣传交通安全。甲从街上跑过时,望那街上的寂寥,颇有几分类似大雨来临,各家关门避雨的模样。

    日本人打到这里时,我母亲时常对我说,大街上冷冷清清,和死人了一样。

    村民甲气喘吁吁,穿街而过,到村口看到三岔路口那儿一片人山人海。三条公路上,都有几拨举着刘丙林一段(点)尸体(如左手指、右胳膊、左胸肋和大腿肉)在拦汽车要钱,无人不骂那司机混蛋,轧死了人跑得无影无踪。无人不向司机诉说刘丙林人生苦哀,自小无父无母,正当年死了妻子,身边无儿无女,如今无依无靠,穷得床上铺不起草席,说我们乡邻乡亲不为他讨钱埋葬,刘丙林就是死上三十五十次,都没人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我想起了腊月赶年集,伊河的人都举着买的猪肉、牛肉、羊肉或别的年货什么的,吵吵嚷嚷彼此扯着牵着,从河的这岸朝河的那岸渡,从今年的末尾随着下一年的开头走,从人生的生处朝人生的死处去。刘丙林的尸体这儿,已经十分的洁净,地上的一片血渍,也被村人们用草席盖了,事故的周围,用白石灰撒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圈儿。村民甲走进白圈,揭开席子,看那席下除了晒干的黑血,再也没有了刘丙林的骨肉,仔细地寻找,看路面的一个窝里,有一块瓦片似的刘丙林的头骨,头骨上还有几撮被血粘在一起的头发。他将那头骨捡了起来,拿到胸前看了一下,又随手扔在地上,极其失落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那些举有刘丙林尸体的村人们(那高举的是黄金)。

    从山坡上跑下来的别的村人也都赶了来。

    ——没了?

    ——还有几根头发。

    ——操他祖宗八辈。

    ——咋办?

    ——操他祖宗八辈。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讲的是河南孟津县在改革开放中盛行掘墓风。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洛阳邙山那儿风水极好,京设中原的历朝历代的昏君明主,文官武将,都把后事安排在邙山之上,主要也就在洛阳孟津一带。百姓在掘墓中掘出一个万人坑来,死人的头盖骨、大腿骨、脚踝骨、手指骨都还虫蛀的枯木样清晰可辨,据说那是有一年瘟疫盛行,官方就把凡得瘟疫的富人穷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以集中治疗为名,统一埋在了那。穷人拥有黄土,富人拥有黄金。有人在那枯腐骨中发现了戒指、首饰、珠子,消息传开,人们都挤到坑中扒扒捡捡,后来挤不下了,都把那腐骨用袋子、篮子装进家中,倒在床上,捡粮食籽一样挑选。

    几个村庄十几万人,家家都扛有死人腐骨。

    没有活人,死人安然;没有死人,活人不知该怎样活着。这是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的怪杰老宣宣永光同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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