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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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甲在刘丙林的死处站了一会,等来了刘街的乙和丙,还有一早下地干活的别的庄稼人,他们望着刘街别的村人,举着刘丙林的胳膊、腿、肋骨、胯、头骨、腰脊、屁股肉,在各个公路路口,为刘丙林筹资安葬费,钱像秋风落叶,在空中飘飘旋旋,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一个人说:操,我们咋就没想起这件事。

    又一个人说,把刘丙林轧得再碎些我们也能摊上一块骨头一块肉。

    再有一个说:没儿没女也有这么大好处。

    还有一个说,我死了也不一定会有刘丙林的棺材好。

    这时候日已平南。日已平南时候,村民乙猛然醒了过来,说都是为了埋掉刘丙林吗,埋刘丙林需要棺材,需要挖墓,需要在刘丙林家门口搭个灵棚,这些活儿谁干?

    村民乙说,挣不来巧钱我们挣那掏力钱,你领人挖墓,你去买寿衣,你去扎花钱,你去搭灵棚,你去请媳妇们给刘丙林的寿衣绣花写字。他们筹资,我们花钱,便宜的货开成双倍的发票,谁出了多少力,谁用了多少工,都用一个账簿记下来,这年月讲多劳多得,我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嘛。

    又有新的举措行动了,这支队伍便浩浩荡荡朝刘丙林家里开过去。

    五

    国外总统都有自己的私人官邸,中国没有。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宫比任何总统的官邸都庞大、豪华、艺术。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包括一块抹桌布、一块上马石,那都是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灿烂文化。比如故宫中的一切,比如路边扔的一块汉砖。

    毛主席住在中南海的生活就简朴多了。

    去过一趟江西庐山,那里蒋介石为宋美龄购置的别墅。风水好、风光好,外部建筑好,内部设计好,满屋子弥漫着宋美龄身上永久的微淡微润的无可名状的薄香,能听到蒋介石在薄雨天气中悠闲地在阳台上踱步的足音,他望着霏霏细雨,听着特制房顶上雨落的琴音,不想吃,不想穿,想的是美国、共产党、日本和他所属的那个党派之间的复杂关系,间或也想一想他和宋美龄的感情。毛主席登上庐山之后,去参观美庐一号(那别墅被列编为美庐一号),听着同行人员笑谈着蒋介石和宋美龄在美庐一号上的许多轶事,顺手把宋美龄的美,即美庐的美字拆散改写为三个字:

    ——大王八。

    刘丙林住在村后一个羊圈的洞里。谁都知道他住在那空窑洞,谁都没去过那空窑洞。本来他在刘街有个院落,有两间草房,三年困难时期,媳妇死了以后,他在那房里住着,也极像一户人家。如果那时候他不让全村唾弃喷骂,兴许也没有今日的结果。

    说起来他曾经差一点又娶一个媳妇。实质上他是又娶了一房媳妇。事情发生在一九六八年秋天,有人从山里给他介绍过一个女人,离过婚的,人漂亮,又能干,家里田里绝对都好手,比他小上十一二岁。彼此见面以后,都十分乐意成亲结婚。

    他说,你愿意?

    她说,我没啥,你呢?

    他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愿意,大那么多。

    她说,大了怕啥,只要脾气好。

    他说,你那个男人脾气不好?

    她说,没有一天不打我。

    他说,我疼你还疼不过来哩。

    她说,你媳妇是饿死的?

    他说,我不会让你饿着的,如今这日子。

    就结婚了,看了好日,择了吉时,送了聘礼,摆了婚宴,请了亲戚邻舍。

    刘丙林媳妇死后,他一个结实男人,熬了这许多年月,忽然娶这么个年轻媳妇,三天三夜和媳妇躺在屋里不出来,虽然有些笑话,但也都可以理解。可是,第四天半夜时候,人们把刘丙林从麦场的屋里揪了出来。那打麦场的两间草屋,原是住着一个从驻马店地区讨荒来的要饭女人,五十几岁,是个哑巴,早出晚归。从她的比比画画中村人知道,她家乡遭了水灾,男人孩娃全都淹死了。她逃难到这儿一住就是几年,人们差不多已经把她当成了刘街的一个村人。

    秋天的月夜,溶溶如水的光色薄薄地洒在麦场上,过路的村人行至这里,听到那屋里有尖厉的唤声哭声。冲将进去,也就把刘丙林揪了出来。他原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路过,村人站在他的身后许久,他也没有发觉,直到拖到月光下面,他还是赤裸条条地没有穿裤。他的那样东西还如落在泥水中的一串葡萄样挂在明净的月光里。

    乡村有句话叫吃着碗里你还看着锅里。

    他媳妇年轻漂亮才刚刚三十一岁。

    人家背井离乡已经五十七岁。

    媳妇如一个水嫩的姑娘似的。

    人家如不遭难大约可以做人奶奶抱孙扯女了。

    第一个媳妇死后多少年你都规规矩矩熬了过来,如今床上有了小你十几岁的女人,你又来强奸大你十几岁的老太婆。

    刘街是什么地方?贞洁的婆婆决不允许媳妇行娼。圣人哪能允许儿子走江湖,行红院?六八年是什么时候?当时的风气,允许自由婚姻,不允许男女拉手。

    刘丙林你竟敢强奸老太婆。

    打。自然是打你个皮开肉绽。

    游街。自然要戴有写着强奸犯的高帽。

    蹲黑屋。自然要把你捆成一个肉蛋儿。

    民兵去他家通知他媳妇送饭。

    推门一看,不得了。

    房梁上系一条绳子。

    天呀!

    他媳妇上吊死了。

    罪上加罪。

    动用无产阶级专政。

    审问——就审问——

    刘丙林。

    ……哎……

    哪个刘?

    ……刘街那个刘……

    妈的,你配嘛,刘少奇的刘。

    ……对,刘少奇的刘……

    你强奸没强奸那个哑巴?!

    无话。

    说!

    ……强奸了……

    那哑巴多大年纪?

    五十七。

    你媳妇多大年纪?

    三十一。

    你多大年纪?

    四十三。

    你大你媳妇多少岁?

    十二。

    你小那哑巴多少?

    十四。

    你是人不是?

    不是。

    是啥?

    猪。

    猪都不如。

    再审问——

    刘丙林。

    有……

    听说你第一个媳妇是你眼睁睁看着饿死的?

    是……

    当时你媳妇怀孕几个月?

    七个。

    你饿死了两条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该咋办?

    枪毙。

    没那么便宜你。

    继续审问——

    刘丙林。

    到。

    你刚结婚几天就犯了强奸罪?

    三天。

    为啥?!

    因为……

    说!

    因为我媳妇她不能那个……

    啥?

    弄。

    胡说!

    你们可以去看,她那儿和我头一个媳妇不一样。

    看是不可能的,媳妇已经入土为安。至于她那儿和刘丙林第一个女人有何不同,村人们至今闹不明白。十几年以后,我们分析这种情况,大约那女人生理上有某些问题,不能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比如是实女。(还是石女?石女是指不能生育还是指不能有性关系?)湖北省有一病例,一姑娘没有生殖系统,手术后既可过常人夫妻生活,且还有儿有女。当然,照乡土中国的理解,即便是你媳妇不能和你发生性关系,你也不能和别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更何况她就是不能满足你生理上的某种需要,还长得漂亮,有女人别的能力,诸如给你烧饭、缝衣、暖被窝,如此等等,你能因此就去强奸(?)一个大你十四岁的外乡老太婆吗?此类事不要说“文革”时候行不通,就是改革开放的今天照样行不通。

    但是,乡土中国忽视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问题中间水落石出地明摆着,即:刘丙林为什么第一个媳妇死了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起性的问题,而偏在有了女人不能满足性的需要却能满足你别的一切的时候,去强奸了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婆娘,其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他有了这第二个女人。

    她唤醒了他对女人已经冬眠的强烈欲望。

    她勾起了他和他第一个女人性生活的美好回忆。

    她点燃了他多年已经熄灭的欲火。

    她把他从性的盲区拯救出来又不能让他从她身上看到性的光明。

    最后一次审问——

    刘丙林。

    哎。

    你媳妇上吊死了知道吧?

    知道。

    谁害死了她?

    我。

    你手里共有三条人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哪三条?

    因为我多吃饿死了两条,因为我不要脸作风不好上吊死了一条。

    知道就好,该当何罪?

    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刘丙林认罪态度尚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刘丙林不是受极左路线迫害的那种人,打倒“四人帮”后不需平反昭雪,直到改革开放十年后他才在一个深夜刑满释放回到刘街村。

    那个深秋的夜里,刘丙林怯怯地回到刘街。昔日刘街的贫穷已经如从他手中走过的女人一样一去不返。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刘街的座向依旧是南北一条主街,东西几条附街。昔日他所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凸的足迹叠起的铁一样坚固的干硬泥堆,被平整的水泥街面所取代,一街两行的草屋和土质瓦房,也都成了鳞次的青堂瓦舍,成了有宽敞门窗的营业性门面铺房,有了彻底不熄的路灯,有了狂呼乱叫的音乐,有了在灯光下明目张胆的亲吻。各家电视机同映着一个节目,从街西朝街东走过去,无论到谁家门前,听到的一律是香港电视剧炉火纯青的武打设计动作的呼啪之声。刘丙林缓缓地在街上走着,躲着大街上那他已十分陌生的面容,找到昔日他的旧宅时,看到的却是最能代表刘街繁华的一座十二层高楼。那楼的一二三层是百货商场,经营都市商场经营的一切和刘街特有的尘灰,五六七层是很少有客满的宾馆。当然,宾馆里日日都有屡禁不止的非夫妻的鬼混,对这类事情,政府已经不断发出无奈的叹息,不管不看有伤风化,过管过看,有损改革开放。外国人在这开矿,也不得不对他们和自己国人睁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楼房的八层以上,则是另外一家金属公司,老板是新加坡人,多是一位来自天津的中国人住在那里代办。刘丙林望到自家旧宅上崛起的这座高楼,本应着实吃下一惊,可他却是十二分平静地望了一望,就朝村后那空羊圈的窑洞走去了,仿佛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知道他的旧宅上要有一座高楼,那从解放前都已存在的羊圈和羊圈的窑洞,只是散了羊群,然那窑洞必定还依然故我。

    于是,废弃的窑洞就成了刘丙林的住宅。

    六

    村民甲乙丙们来到村后羊圈洞里时,先在门前怔了一下。三月四日的阳光,把刘街村后这面山坡照得明亮灿烂,使人看到黄金的光泽纯净而又刺眼。谁能想到,羊群散了,这儿本成了一块荒地,狗尾巴草、蒿草、茅草、白草,蓬蓬勃勃生长在这块肥地。谁都知道,有一年有棵苦艾,在这儿长得如小树一样,个别人家习惯于艾熏蚊虫,就到这儿用镰刀割艾。相随着社会的大踏步发展,没人用艾了,都用蚊香,还有最新时兴的220伏特的电蚊香。自此,就再也没人往这儿来过。最热闹的景况,也就是那些依然经营黄土的庄户人家,路过这儿多往这儿注目一眼。这些,也都是在人们知道刘丙林被释放回来住在这儿以后。

    总之,这儿是无限的荒凉。

    总之,刘街人已经忘了这儿。

    总之,刘丙林回来,引起人们几声议论之后,一切都又风平浪静,慢慢连刘丙林的存在也都给忘了,幸亏汽车轧死的是他,不然谁能记起这里有过三条人命的刘丙林还在人世,还住在这羊圈的窑洞呢。

    可是,刘丙林让村人们吃惊了,窑洞前的荒地无影无踪了。人们看到的是几片麦田包围着的一大块四方四正的菜地,一畦畦,种了芹菜、韭菜、葱和小青菜。一方蓝色的土地上,荡漫着清新的菜味和小麦苗挺拔着的青稞气息。还有那窑洞的门,居然是簇新棕红的城镇机关办公室那种单扇的装心门,连锁也是都市流行的暗锁,而不是乡村人用的那种挂锁。一条笔直米余宽的垫沙路,黄爽爽地在日光中穿过菜地,通向那扇红门。

    (许多居住都市的高级干部家的独院里,总爱有这样的菜园、这样的垫沙小路。)

    村人们在刘丙林家门前站住了。

    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去。

    村民甲说,我操,这是刘丙林侍弄的?

    乙说,看那红门。

    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丁说,料不到劳改场真能教育人。

    戊说,没准那红门里还锁着一个姑娘哩。

    己说,刘丙林也算没有白活,一辈子,弄三个女人。

    庚说,死了值啦。

    辛说,这个人!

    壬说,这个人——

    癸说,这个人……

    甲说,妈的,把门弄开,看屋里有啥。

    门被一脚踹开了,这又让人失望。窑洞里最多的陈设是潮湿的气息,其余是一套炉灶、一套锅碗瓢勺、一张床铺被窝。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抽屉中有铁丝、钉儿、小锤、锅铲。再就是有一个单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柜子。柜子没门,内里一目了然,塞了被褥衣物。村人们站在窑洞里迟疑片刻,终于灵醒过来,想刘丙林终归是刘丙林,又不是厂长经理,又不是生意大户,更不是世代殷实人家,你还能指望他屋里有些什么?二十年的光阴,他是去蹲监劳改,不是买买卖卖,屋里有床有被,有锅有碗已经不错,实在不该指望什么。

    村人们就那么立在窑洞屋里。

    甲说,妈的。

    乙说,妈的。

    丙说,真是,他妈的。

    丁叹了一口气。

    戊叹了一口气。

    己也叹了一口气。

    庚无力地坐在了一张凳上。

    辛坐在了床上。

    壬坐在了一个纸箱上。

    癸坐在了刘丙林的锅盖上。

    大家都觉得失望,听见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想那里的人们举着刘丙林的胳膊或腿,一辆汽车五块钱、十块钱,甚或五十块钱,十辆汽车就是五十或者一百,甚或是五百。改革开放之后,交通被称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命脉,制约了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建设,尤其城乡的汽车交通。于是,各省、各地区、各县、各乡,都把修路放在经济发展的首位。

    钱不钱,看路段

    富不富,看路面

    活不活,看路标

    强不强,看车跑

    没有好公路并不见多少汽车,以为修一条好路可以解决交通运输,谁知有了好公路,汽车不知从哪儿涌了出来,终日如蚂蚁搬家一般,这就好了,肥了那些举着刘丙林胳膊和腿的人。人们坐在窑洞里,凉气立时灭了他们身上的燥热,都想起了原是打算来给刘丙林打灵棚的,可谁也没有再提给刘丙林搭灵棚的事。

    外面三月四日的日光温暖模糊起来,从公路上传来的各种声音也黏黏稠稠。望着窑洞外刘丙林的菜地,一个村人说,那菜都可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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