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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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在灵前把火生得大极,烤的尽是村长家盖房时用下的木椽,噼噼啪啪,响得山崩。没有月亮,对面山梁上的雪光黑成一片泥塘;近处被火照亮的地方,呈出黄的颜色。村子里静极,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终于如村长一样消失在梁上,只有一句半句的对话,在山梁上飘动。

    “李贵这人……”

    “好哩。”

    “村长若在天有灵,该知道满村人唯李贵对他真心。”

    李贵们围火守灵,只看棺前桌上的草香将尽时立马换上,断然不让香火途中灭了。其余时间打了扑克,说了笑话,论了天气,年轻人就都睡了。李贵独自坐着,取出村长的烟嘴抽烟。连抽三支,忽然想尿,走出席围的灵棚,梁上风利刀一样砍来,本已解了裤子,忙又系上,退进灵棚内。风把油灯吹得摇曳,似乎想熄了灯火。李贵用一席将棚门堵了,又换了三炷细香,把供品盘中的油饼拿一块烧焦吃下,独自坐着仍是想尿。在灵棚里走了一圈,见横七竖八都是睡着守灵的李姓村人。硬是找不到解的去处,在棺材边上站了一会,就立到架棺的凳子头儿上,取出自己那样东西,朝棺材里村长的九层寿衣上尿了一泡,臊气漫天弥地,最后尿将完时,忽然想将尿水朝村长头上浇上几滴,半转了身尿却完了,后悔着打个寒尿颤,骂声奶奶的×,村长真个儿好福气。下来凳时,却看见身后立着一个半大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余岁,瘦条条如一段干枝,脸上凝了极厚一层惊疑。

    “贵伯,你敢这样?”

    “尿吧,是个机会。”

    “敢吗?”

    “你不觉得你娘死得冤屈?”

    孩娃就学着李贵模样,跳上凳去,在村长脸上浇了一泡长尿。下来,便同李贵伙着拉过一条被子,钻进被窝睡了。

    来日,匆匆忙忙盖了棺盖,出殡前孝子依着血缘亲疏,依次行了十二叩拜,秩序井然,响器箫乐欢畅生动,仿佛溪水在村长家门前潺潺流动。最后是朋友亲戚依次烧纸磕头,以示哀悼。亲戚朋友也很讲究,亲密的不仅烧纸磕头,还在灵前烧了纸马纸牛、金山银山、童男玉女之类的阴礼;稍远的,也就单单磕下一头算了。至尾轮到李贵在棺前行礼时候,都想他会在村长的棺前磕头了事,因为他为村长的后事操心费神,尽过了情意,且也没谁见他买来纸货,却不想他忽然跪在棺下,从口袋取出一叠儿捆好的十元的真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烧掉,每烧一张,都说一句你买盒烟抽,或你买瓶酒喝,再或说冷了买件衣服。一村人为李贵的举动愕然,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灵棚前烧钱的气息,是一种白浓浓的烧布的煳味。村人们看着那钱烧了可惜,说李贵伯,你疯了,那是真钱。

    李贵说:“一辈子就村长对我家好,不这样我心里难受。”

    村长的女人从人群外冲了进来,说:“贵哥,那是一千,不是小数。”

    李贵没有扭头,依旧一张张地烧着。

    “数小了村长也不会拾在眼里。”

    一千块钱就这么烧了,烧出了一村人的唏嘘。葬了村长,村人们都说,村长有李贵这么个知音,死了,值。

    两个女人

    村长的坟被盗了。

    坟在后山阳坡。阳坡上无雪,枯败了密密杂草。土地是黄褐的颜色,坟地是灰白的颜色,村长的新坟是一圆红丘,如一轮落山的日头,在那山坡上鲜活搁着。漫山遍野都是新坟新土的馨香。及至掘墓贼掘了那墓,那新土就七零八落一片,土香味更显浓烈,远看那墓,又像碎在山梁上的一地蛋黄了。

    掘墓贼没拿啥了不得的东西(也没了不得的东西供他拿),拿走了村长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圆公章,和历年村里返销粮的分配统计本儿。村委会干部领着乡政府的干部来看,问了情况,瞅了现场,最后说:妈的,啥鸟人都有,就撤走了。

    村人也都来看了,看一遍物件,一件衣服不少。只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也都说:

    “就是,啥鸟人都有。”

    这是案子,乡干部没说把墓封了,村长的墓就那么敞了三天。村长的女人去问,乡干部说封墓还要交代?再不封村长的尸体还不喂了野狗。

    村长的女人来封墓。

    独自来了。扛了锨锄,锄把前后排了两个很重的包袱,连村长的前妻孩娃、女儿也没叫。有日光,薄薄如水湿在梁上。梁上委实地静,除了偶有乌鸦、麻雀在飞,就剩下村长的女人在梁路上摇。晨时,影子拖得细长。冬风吹在她的脸上,麻辣辣地疼。为了避邪,穿了一件婚时的红袄,如慢慢滚动着一团火。到坟地那儿,四下瞅了,就急步走至被掘的坟前,要跳下坟时,又忽地退回站着。

    竟从那坟坑里又爬出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一件红袄,略瘦脸儿润白,俊俏。村长的女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李贵家的儿媳。她因慌张,还没瞅见村长的女人,待从那墓槽中蹬着脚窝爬将出来,一抬头,见了。

    村长的女人拿鼻子哼了一下。

    李贵家儿媳瞟一眼她,不言,走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走远的李贵家儿媳,收回目光,很快地将两个包袱用锄钩着,系进墓里,然后自己就跳将下去。墓里倒觉温暖,空气是浮白颜色,如了蒸气。墓室很大,村长的棺材架在中间,左边是他的前妻,其棺木都已朽了,黑漆变成了霉腐的草灰。右边宽敞如半间房屋,不消说那是留给这女人的位置。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静一会,借着薄光看村长的棺盖半盖半开,显见是被刚才那个女人动了。我照你说的做了,村长的女人对着棺材说,几天前没在你的棺里放一样值钱东西,让盗墓贼白盗一场,现在我来给你送你要的东西了,你该知道是哪个女人对你真心了。有良心你就躺着别吓我。说完这些,女人用力把棺缝打得再开些,让从墓槽透来的光亮照过去,粗粗往里看了,见村长的九层寿衣依然还在,依然还是仅仅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她便利索地打开一个包袱,是几件衣服包着的一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将其放在棺里村长的脚头。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是衣服包的一个簇新的录音机,和十几盒常香玉唱的豫剧磁带,将其放在村长的手边,再把一些零碎的物件——一个手电筒、两个袖珍收音机,一副扑克牌,几盒好烟——一股脑儿兜着倒进棺里。之后,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布包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了村长的口袋里。

    是一根金条。

    “都有了,”女人说,“你在那边好好过吧,我全照你说的做了,有合适的我就嫁人啦,别再怪我了。”

    说完这些,女人去移动棺盖,要盖时,手却僵住,把目光搁在村长的脸上。那脸上如在灵棚一样,盖着一方白布。村长的女人在那白布上看了一阵,摸出棺里的手电筒,打亮,掀开白布,人就呆了。

    村长的阳物竟被割了下来,如枯萎的一节萝卜,结实地塞在村长的嘴里。村长的嘴被那阳物撬歪了。村长的女人想吐,干干咳了几下,把手电筒往棺里一丢,匆忙着移了棺盖,慌慌张张逃出了墓室。爬至墓槽口边,空气爽爽朗朗扑来,日光轻纱一样摸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墓口的土上,听到了一个很细的声音。

    “你动它了?”

    回头,见身后坐着折回来的李贵的儿媳。仍是红袄,如一团火。

    “动啥?”

    很平静的。

    “嘴上的东西。”

    终于吐出一口唾沫。

    “没有。”又说,“我恶心。”

    山梁上很静,冷得萧条,沟边的槐枝孤零零地在空中摆动,声音细微如村长在墓里的呼吸。有一只乌鸦在枝上静卧,看着这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皆都默着,都缓过一口气儿,是两张漂亮的脸。远处的山梁,在白光中清晰了轮廓,有一条河在山脚下静静地流。这样沉沉地过了许久,一个女人缓缓看着那河说:

    “没想到你和他真有那档儿事。”

    另一个女人说:

    “你早该知道的。”

    这个女人说:

    “我早知道了,不敢信。”

    另一个女人说:

    “村长压根儿没有喜爱过你,看你是姑娘才娶了你。”

    这个女人说:

    “知道的。”

    另一个女人问:

    “知道了还嫁?”

    这个女人说:

    “图他是村长。”

    另一个女人“唉”了一声。

    这个女人问:

    “你以为他喜爱你?”

    另一个女人说:

    “不喜,他图我脸白,身腰也细。”

    这个女人又问:

    “你图啥?”

    另一个女人说:

    “划宅基地,要盖房子。”

    这个女人说:

    “不是早就划了嘛。”

    另一个女人说:

    “划了。他是村长,我赶不走他。”

    这个女人问:

    “你男人不知道?”

    另一个女人说:

    “知道。他不是男人,只会摔东西。”

    这个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死啦。”

    另一个看着她。

    “你为她守寡?”

    她说:“婊子才为他守寡,我早就有了主儿。”

    日头有些正顶,山梁上透了淡暖。两个女人开始封墓,一个用锄扒土,一个用锨撂土,把黄土的腥鲜金灿灿地扬在梁上。乌鸦从树上走了,翅膀扑打的响声,惊天动地。两个女人抬头看了,擦了汗,又干。把村长的坟墓封得很大,很高。又把一边乱碎着的花圈,捡来插了。

    李贵的儿媳拍拍手上的土:“对得起他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她审看一会。

    “你是替他封墓还是替我干活?”

    “替你。”

    “你恨他?”

    “后悔最后一夜没有朝他后心扎上一剪子。”

    “我刚才朝他棺里放了金条,你家盖房时可以扒出来。”

    两个女人开始往山梁下面村落走。李贵的儿媳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死了,你给他买了电视、录音机,还放了金条。村长的媳妇说,都是他死前交代的,他知道他死后有人会盗墓,说先让人盗个空墓,然后再放这些贵物。李贵的儿媳说,你也真去给他放?村长的女人说,他说了,放了让我改嫁,不放就别想再婚。

    走近了村口,两个女人像两团红火,跳跳荡荡分开,朝着两个方面红去,留下很响的唤:

    “那东西就你知道,需要了去取——”

    凶手

    事有意外。

    这事也只有耙耧山人可为。

    村长的坟封过不久,他的表弟回来了。表弟是个头面人物,在洛阳的律师事务所混事,听说表哥猛地死去,到村长家坐了,问了村长家大儿子一些情况,说了人生人死乃自然规律的劝慰,也便走了。然事未过夜,来了两个乡村警察,并不往村长家去,只往村里,逐户地了解,问村长生前和他的女人关系如何,在村中得罪下了谁,有否仇人。不消说,显见是怀疑村长的死。这样查了三日,村中已纷纷扬扬,村长家里还以为是调查是谁盗墓。

    第四天,乡村警察找了村长的女人。

    “我们要开棺验尸。”

    “为啥?”

    “村长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那不行,村长的女人说,我是村长的媳妇,我不同意开棺。也不问为啥?女人却只是嗫嚅,这样事情就有几分明朗,要把女人带走审了再说。时候是午时,阴天,山梁上阴沉着空气,又湿又冷,有雾在沟里黏稠地流。一村人都围到村长家里,见村长的女人又哭又唤,说不是自己害了村长,说夜里睡觉,不在一张床上,醒来他就死了。村长的一双小儿女还小,大十三,小九岁,在一边看后娘像一个疯子,既说自己不是凶手,又不让开棺验尸,还不肯同乡村警察到镇派出所受审。抱着门口的一棵小树大闹,哭得唤天叫地,警察拉她,她抓着小树不放。小树断了,倒在地上,又抱着树桩。

    警察在她身上踢了一脚。

    一个孩娃从人群冲将出来,突然说是他害了村长,村人都呆了,乡村警察也愕然。孩娃不到十八,小个,黑脸,穿蓝袄,他立在人群中央,就如那断了的树桩,很俨然。

    “不是她,”孩娃大声说,“是我害了村长。”

    乡村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人群立马静下,能听到人群的呼吸,又白又亮,天依然的冷,谁摔鼻涕的声响,枪声一样脆在墙上。村长的女人看这孩娃时一脸雪色,嘴半张半合。有只乌鸦从人群上空飞过,一滴鸟屎落在警察的大壳帽顶上,就有了满梁便腥的青藻气息。警察醒来,说先把他带到村委会里。

    另一个警察就领走了孩娃。

    这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岁半。寡妇几年前上吊死了,他独自过着。被警察领着往村委会去,穿过人群,穿过村街,谁也不看,样子是对世界不屑一顾。脚步很重,用文章的话说,很勇敢的,只是进村委会大门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们。

    “想不到呀。”

    “这孩娃长大成人啦。”

    “寡妇有这孩娃死了也安。”

    一村都是这样议论。议论如冬末春初相交时候的雨水,落遍山梁,外寒内暖。说起来,事情村人皆知。那时候村长的结发妻子死了,二房还没续上,闲不住,和寡妇好。都以为要合铺为家。寡妇也对人说要和村长成婚。可是,忽然一天,村长就娶了眼下他这女人。结婚那天,寡妇就上吊死了。那时孩娃还小,十二,在母亲的尸体面前还不会悲伤,只会睁大一双不知发生了啥的眼睛。五年过去,孩娃就长大了,知道替母亲报仇了。

    村委会有三间大屋,会议室门口放了一张桌子。年岁大的警察坐在桌前,寡妇的孩娃坐在离桌丈远的椅上,年轻的警察立在孩娃身后。村人们围在门口、窗下,听他们在屋里一问一答。

    “你叫啥?”

    “李小狗。”

    “大名?”

    “李小狗。”

    “小名呢?”

    “也是李小狗。”

    “啥学名?”

    “没上过学。”

    “多大?”

    “十七。”

    “是你害了村长?”

    “哎。”

    “为啥?”

    不答。

    “为啥?”

    仍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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