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杀人要偿命?”
“知道,”孩娃把脖子梗了梗,说,“他是村长,我是百姓,都死了也是他吃亏。”
乡村警察不再问啥,对望一眼,说带回去再说,就从腰里取出一副手铐,又圆又亮,冷得很,铐子相撞的声音丁丁零零,像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孩娃看见手铐时,脸黄了,额门上有了汗,然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到此,村人也才想到事情严重,也真的是要杀人偿命。立马都在窗外、门外呆着,自动闪开了一条让警察带人的通道。可是,从那道上走进屋里一个汉子,横在了那手铐和孩娃中间,说你们被这娃子骗了,他说的全是我说给他的。
警察说:“你是谁?”
汉子把手伸着往手铐里送。
“把我带走你们就都知道了。”
警察说:
“你要干啥?”
汉子说:
“是我往村长碗里倒的敌敌畏。”
警察看他的脸。
他说:“那瓶仍在村长家大门后,不信了去拿来看看。”
警察就不再说啥,两个手铐环儿,一个套了汉子的左手,一个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当儿,汉子挣了一下身子,大声地唤:
“别扣他!”
都没想到这汉子的嗓音这么洪亮。他是李贵家的儿子,原是说话低声小气,走路慢慢悠悠,杀鸡都要头扭向一边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还过手的。不还手时,老婆又拿着他的手来打自己,对天哭唤,说我一辈子咋讨这样窝囊一个男人。倘若不是李贵在村中人缘好极,又有些辈分,邻舍一再劝说,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恶男天天打你,那时候便后悔莫及,不定老婆就和他离了婚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可谁想他竟敢说他杀了村长,还吼喝警察,不让带走孩娃,连警察一时都吓得哑然。可是孩娃,他却并不领汉子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细手,很轻松就让它钻了手铐的冷环,就如学生把钢笔插进笔筒一样。
把孩娃和汉子带走了。
大凡村里老少,皆都走出门来,站在自家门口,一脸半惊讶半冷漠的神情,望着孩娃和汉子,默默着无言。村街是条狭窄的胡同,人们竖立两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汉子是并着肩的,他们脚步都有脚力,把村街砸得极富声响。这个时候,天空有泥浆般白光,他们的脸都气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静。汉子步大,孩娃为了和他并肩,脚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过的时候,他们是英雄模样,昂头、仰视、傲然。都没有戴帽,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有只狗跟在他们身边,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脚,断喝说:“回家!”狗便卧在街上怪叫,出来一个老汉,抱了那狗,说:“放心去吧,我先喂它。”
“粮在缸里,”孩娃说,“有米有面。”
看着那狗,汉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铐的小手又用力一拉,并不说话,挣着要走,把手铐链儿拉得哗哗啦啦,如碎玉的响声。
这时到了汉子家门口,李贵来到街上,对他儿子说:“你让他去吧,尽尽孝心。”
又说:“家里有我,走吧你们。”
汉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汉子领着孩娃赶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习惯,上了梁路,就算离了村子。这时村人都想起汉子与孩娃,终于告别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声。追着送至梁上,看见村长的女人梳了头发,手持一柄大锄,一把圆锨,样子俊丽,肃穆,拦在路的中央。
“别抓他们,”她说,“开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懒得和这村人胡搅啥儿,接过女人递来的锨锄,扔到路边,把女人也给押着走了。女人很温顺地跟着孩娃、汉子走了。她的不是亲生的一双儿女立在门口发怔,她就回头说:
“先去你们大姑家住上几天。”
可这时不知汉子的女人从哪儿走了出来,她左手拉着那男娃,右手揽着女娃的头,对村长的女人说:“你去吧你,亏不了他们。”
就都走了。
梁上有很大的风,柴草追着他们卷动,吱吱地响,把他们的袄角掀起老高。村落没有多大胆略,解放至今没人蹲过监狱,被事情吓得发抖,家家彻夜不眠。夜显得长,无头无尾。白天也长,也无头无尾。以为事情会立马有个决断,等着来人开棺验尸,也便水落石出,总不至于是他们三人共同杀了村长,至少可以放回两个。
然而,一连几日,没人来开棺,只有村长的表弟去那坟上闲走几次。再半月,村长的表弟回洛阳上班去了。孩娃、汉子、村长的女人都又回了村里。
无事。
问:“都回了?”
答:“回了。”
回来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坟上放声哭了一夜,骂自己窝囊,对不起娘。
选举
村长死了,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很肃然,乡长亲自主阵。乡长和村长家有些亲戚。也没啥,就是村长把十几岁的女娃许给了乡长男娃。乡长家本也是农民,家住得山深,孩娃讨媳不易。
村长说:“把我闺女订给你孩娃吧。”
乡长说:“中哇。”
这就订了。乡长给村长家女娃买了几套城里的衣裳,女娃也就穿了。眼下,乡长立在村长的坟前,抽烟,雾腾腾的。天冷,那烟在冷里沉沉慢慢升。没有日头,天色蒙蒙的昏。村长的坟土依然新,只是淡了黄土的腥鲜。村长死了月余,乡长立了一阵,丢下烟头,在坟前用脚尖拧灭,从口袋取出一封信,看了,说:
“我给你还愿来啦。”
事情没人知道,村长的女人、李贵家儿子,和寡妇家孩娃,无端地被乡村警察带走,又无端地被放回,都多亏了这信。
信上说,张乡长,你见了这信我就死了;我受不了这疼,我疼的时候怕是有人笑哩,看着人笑,倒不如我自己去猛然死了。我自己死了也吓村人一跳,让他们少开心一会。我死了,有两件事求你,一是不能让我的女人改嫁,你一定要想法儿挡住她,我不能让别人再使唤我的女人。二是我家老大二十七岁,又识字,你一定让他当上村长,这样我也算不白白跟着共产党干了一生。我也就安心在土下合眼了。
乡长在县里开了半月会,要深入乡村改革,就又坐着县政府的大轿车,去南方参观了十几天。回后,一开门见那信从门缝塞进屋里,仰躺着,蒙了厚灰。拆了,忙拿电话问去,就在电话里哭了,想:人啊,说死就死了,一个来月前两个人还并肩去乡卫生院,又说又笑。
村长说:“给我们村几吨化肥吧。”
乡长说:“你们村计划生育工作最差。”
村长说:“你没见我在超生户门口骂她祖宗?”
乡长说:“我知道你是先放跑了那女人再骂的。”
村长就笑,乡长也笑了。笑声还没消失,人就死了。从坟上回来,山梁上的小路,载不动乡长的许多心绪,就扭得折折曲曲。乡长想到了村长许多好处,觉得全乡再没比村长能干的乡村干部了。县里的公路,修到各村庄、各坟地都不顺畅,农民不让。有一段路乡长挂帅去修,到这梁上穿坟时,全村人坐在坟地不动,不得不停工,无奈请村长出面。村长到坟地的村人面前走了一圈,说:
“谁家不想迁坟也成,出钱让我去请乡里干部吃一顿饭——一个坟头一桌。”
就都迁坟了,公路河水一样顺畅地过了山梁。乡长从小路上踏进梁上的公路,在路边略站片刻,望着那公路灰白灰白,在阴冷天里,如一股烟尘曲曲弯弯,随物而赋形,触景生情,乡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进了村里。村里最老的人是二爷。二爷七十一岁,好身体,走远路不比人差。辈分最高,连李贵都要向他叫叔。乡长从村头小店里买了二斤饼干,红盒,显吉利,提上去了二爷家。二爷在屋里烤火,见来了生人,又说是乡长,惊了,忙让座,烧荷包蛋。乡长平易近人。同二爷促膝长谈,问寒问暖,最后乡长说:
“我真想让你出来当村长。”
二爷更惊:“你这是笑话。”
乡长说:“不是笑话,可惜你年龄大了。”
这时,村长家大孩娃扛一袋化肥进屋竖在门后,说有客人呀二爷,我给你送一袋化肥,你就别托别人走后门买了,买不到的。一开春小麦施肥时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二爷去屋取钱。村长的儿子把钱扔在地上,怒说:
“二爷你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孙子看!”
二爷捡钱怔着。
村长家儿子出门走了。
乡长说:“谁家孩娃,精明能干。”
二爷说:“村长家的,你不认识?”
乡长说:“不太认识,竟长这么大了。”
又说:“选村长就选这样的最好,又年轻,又肯为村人办事。”
二爷说:“他倒真的合适,跟着他爹见过世面哩。”
乡长说:“哪能说选就选上他哩?”
二爷说:“能。我说能就能。”
乡长在二爷家吃了一顿饭,和二爷说了许多话,走了。后几天,全村各家各户都得到了一袋自己走后门也买不到的日本尿素。都是村长家儿子帮着买的。后几天乡长不光去二爷家,还去了许多人家,宣传民主,让村人都要投出神圣一票。后几天,凡是乡长去的人家,都是二爷首先去过的,或被二爷差人叫走说过啥的。乡长无论到哪家,都说不能任人唯亲,全村李姓人占四分之二,从解放至村长死,都是李姓人当村长、支书,这一次李姓人也应该选外姓人当村长,就是选李姓人,也最好不要选村长家老大,这样免得让人觉得是世袭。如此云云。村人都说乡长倒公正,不是那种徇私枉法者,且过去看上去和村长关系好,现在村长死了,才看出来彼此关系也甚为一般。不然,怎么动员村人不要选村长家儿子呢?
选举这天在月末,后晌,日头平南时候开始。村人十八岁以上的都来了。其实,十八岁以下的也都来了。孩娃们在会场上满世界跑。日光黄爽,微微地暖着,对面山梁起伏成一行驼背。会场设在村中的饭场,很大一块地场,平平坦坦,往时这儿拴牛拴羊,现在成了饭场,又成了会场。平坦的东端,放了两张桌子,和条凳子,这就是会场了。四个自然村的群众都集中在这里,坐着,也是黑压压一片。选举前,乡长讲了话,就是法制、民主之类,各种大会上常讲的。最后提出了候选人的名字。候选人中只有李姓一个,有外姓人三个。乡长念了候选人名单,村中李姓人就都愤然。四个候选人,竟有外姓三个,而外姓人却只有村人的一半。可是,又都只能哑然。候选人是有条件的,首先得是四十岁以下,其次,老婆得是按计划生育结扎过的。而且,这条件不是乡长定的,是从文件中念出来的。李姓人够此条件的,也就村长家老大了。再说,还真幸亏村长家老大,几天前让老婆挨了一刀,要不,连这一个候选人怕也没有。念了候选人名单,乡长就在桌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上写了候选人的名字,给每个群众发了一粒花生米,让同意谁当村长,就把花生米丢进谁的碗里。为了防弊,乡长请德高望重的二爷上台监督,凡十八岁以上村人,都得去丢一次,但绝不能一人丢进两粒。
完了,乡长喊:“现在选举开始,都来丢吧。”
日光温暖,可觉冷得很。二爷在台上坐着,胡子银白,在日光中熠熠生辉。会场上没人动弹,二爷咳了一声,吐了痰,孙女去给他披了羊皮大衣,顺势往村长家老大碗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大又满,润红色,有油光,从碗边滚进碗底时,叮当作响。
便都开始丢了。
最先接连不断去丢的,倒都是杂姓人,他们鱼贯着,或这里那里,情势严峻明朗,竟没有一个丢进李姓人的碗。事情这样,也就不好了,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会把花生米丢进杂姓人碗里。再说,二爷的目光,少见,利呵。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个去丢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台来,长时间默着。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丢进外姓人碗,如李贵,可上台看了一眼二爷,二爷说:
“贵,过几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贵应着,就把花生米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碗里。村长家儿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够下一顿酒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个碗中,三颗两粒,可怜显见的。
说起来。李姓人不顾二爷的目光,把花生投进外姓人碗里的,仅就一人,也就是村长的女人了。二爷拿目光剜她时,她说二爷你今天身体可好,我因守孝,没有顾上看你。这样说着,就把那粒花生,当众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没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儿,就是她要嫁的主了。
二爷的目光无奈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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