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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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大着胆子和爹过了。桃比爹小三十岁,比老大小一岁,比我大两岁就做了我娘。村里人都说,二憨,你娘年轻漂亮哩。

    桃是年轻漂亮哩。她挺着胸脯从爹的屋里出来,又挺着胸脯走进爹的屋里,很少和村人们说啥,至多和她同来的外地人商量商量黄金生意,剩下的时间就都守在爹的屋里。那些能和爹打闹玩笑的村里男人,请爹去看看他家金洞里的金线走势时,都说老贡,或说贡伯,城里女人啥个味儿?

    爹说,比萝卜好吃。

    村人们咂咂嘴,像吃萝卜似的咂咂,又替爹担起心来。不能把啥都给她,村人们说,管吃管住已经不错了。

    爹笑笑,说啥时候都是老的姜辣。

    爹轻看了桃。桃不光是城里女人,年轻漂亮,穿得好,又刷牙,睡前洗脚。桃跟爹睡,桃真的把她当成了我娘,做了好吃的就给留着,有时还端着送到山上,还和我一道到沙金洞里干些活儿。隆冬时候,落了薄雪,山梁上冷得金都成了白色。这崖头下金子淡得稀少,一筐沙只卖五十块钱。挖出来自己去淘,一筐两筐,也不过淘出一麦壳儿或一块耳屎那么金黄一点。爹说这儿再挖半月,就再换新的洞口,可我在最后挖的时候,桃竟爬着进了洞里。洞有几丈深浅,拐了四个弯儿,没有一处能直起腰来。桃提着马灯猫进洞里时候,脱了她的红羽绒大衣,穿了大红毛衣。外面下雪,洞里暖得直冒白气。桃一进洞,那白气就成了火样焰红。

    桃说二憨,我把你的饭送到了棚屋。

    桃的毛衣太红,烧得我喉咙发干,叫我说不出话来。

    吃饭去吧,桃说着去我手里接锨,把我刨掉的沙往筐里装着。装着装着她又看我,用手去我头上抚沙。就像我娘一样去我头上脸上摸着。桃的手摸到哪儿我哪儿就像一股热水流着,我以为桃会像摸爹一样好一阵的摸我。我拿不定主意抱不抱桃,敢不敢抱桃。我想抱一下桃,可桃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时,我却笑着哭了。桃的手那样滑润,细红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着,被她抚了的沙子就像河卵石在我脸上滚着,还有轰轰隆隆滚动的响声。我想把桃的红毛衣抱在怀里,可我身上没有力气,只抓了桃的嫩手,像抓小鸡崽儿样抓住了桃的嫩手。

    桃怔了一下,把她的手猛地抽去。桃抽她的手时就像从我手里滑走了一条鱼儿。

    桃坐在锨把上,说二憨,你不怕你爹揍你?

    我说,不怕。

    桃说,真的不怕?

    我说,怕啥。

    桃停了一会,把她毛衣上的沙子抖掉,还抖出了她的一点肚肉,说二憨,我对你好吗?

    我说,好,比亲娘都好。

    桃说,老大打我时你咋不管?

    桃说着看我,刚刚那热水一样的目光就猛地又冷又凉了。我后悔那时候没有去揍老大,要揍了,桃的目光就不会这样,不会不让我拉她的手哩。我就想拉拉桃的手,摸摸她的红毛衣。她的毛衣又软又热,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肉。桃说二憨,我白对你好了。

    我说,你说进城给我领个比你好的城里女人,可你回来两手空着。说这话时候,我脸上有火,要流汗哩。把头低下,我看见沙地上爬着一个蜘蛛,我用脚把那蜘蛛踩了。

    桃看着我的脚。桃先不说话,过一会桃说我真的给你领回一个女人,让你结婚进洞房,你二憨咋样报答我?

    我不知道咋样报答桃,我看着桃等她说叫我咋样报答她。

    她说,你听我使唤吗?

    我说,听。

    她说,我叫你去揍你哥,叫你把这沙洞弄塌把你哥砸在这洞里呢?

    我看着桃。桃的话吓我一跳。桃是一个年轻漂亮一兜儿水似的城里女人,桃却说叫我把洞弄塌把老大砸在洞里。桃的脸在马灯光里硬得像镀了金的铁皮板,叫我身上一下冷了起来。桃看我不再说话,桃笑了,脸上的黄金硬皮又软软和和像了水。桃伸手把我脖上的一根草棒拿下,说看把你二憨吓的,我能吗?我敢吗?我就不怕你爹生气吗?你哥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替你二憨把沙子往洞外一筐一筐驮?

    桃她还是桃。说完了她叫我到洞外棚屋吃饭去,拉着我的手,猫着身子,绕着洞里的顶杆朝洞外走去。洞外雪花爱落不落,懒洋洋地下。山坡上的光秃处仍是黄亮,荒草坡上已经有了雪白。淘金的人从雪地走过去,脚印黑得像卧在地上的鸦。山沟里用电磙子磨石金的人,把大石头碎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碎成沙石粉,石磙子转着,水从皮管里流着,淘金板在水下摇着,声音震得雪花在半空晃荡。桃在洞口站站,拧灭马灯,到棚屋里倒出饭菜来,炒肉丝的香味就红红的一条水线在雪地流着。桃说吃吧二憨。桃炒的菜比桃身上的香味还烈,我吃着的时候就像饿马吃草。桃说你慢着憨子,别噎住了二憨。我说我喉咙粗哩。桃在一边看我吃饭。桃看我吃饭时候去门口吐了一口白痰,回来桃说:二憨,你有多少存钱?

    桃炒的菜在我的喉咙鲠了一下。我说:我没存钱。

    你的存钱呢?

    爹都替我存哩。

    你和老大没有分家,桃说你爹存的钱和金子你爹死了你和老大二一添作五,可你二憨心眼不全,你爹一死这钱和金子全都成了老大的哩。

    我把菜碗从嘴边拿下。

    桃说你们家的事情谁都没我看得清哩。

    我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桃说你是傻子你爹说到底还是喜欢老大。

    我把嘴唇咬了一下。

    桃说我真替你二憨担心,你爹六十七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盯着桃说话的嘴。

    桃的手去她脸上摸了一下啥儿,说早晚你得吃你哥的亏,不信了你走着瞧。老大的心狠只有我桃知道,他盼着你爹早一天下世把你爹存的钱和金子全都撸过去,说只要有一天你爹把看金线走势的活儿交给他,只要老大也能看出这儿有金那儿没有金,你爹的日子就不会长了,你二憨也就不是他的弟了。

    桃本来还要再说一些啥,可老大从山下吱喳吱喳来了。老大的脚步声像一面敲不太响的老铜锣,桃听了在棚屋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穿上她红的羽绒大衣,向我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给老大说吗?我说,不说。

    桃说不说就对了,说了吃亏的还是你,不说了我顿顿给你送饭,都烧城里好吃的饭菜。

    老大破铜锣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桃提着我吃完的饭盒走出去,和老大碰面时没和老大说话,都立住,看了一眼。我在棚屋门口,看桃走了很远,老大还待着不动,痴痴地盯着桃的红衣,像要把桃的红衣吃了。我忽然觉得,一个村落人都在挖金,差不多家家都有塌方,户户都有死人或缺胳膊断腿,唯这贡家完整,这实在便宜了贡家,便宜了老大。你老大有金子,有钱,有媳妇,有新房,还有胳膊有腿。

    真是便宜了老大。

    四

    我想不能好事都落在你老大头上。天上仍是落雪,冷得人尿不出尿来。从山梁上望去,一世界茫茫的白。天寒地冻,许多淘金的外乡人,都领着老婆回家猫冬去了。这时节淘金冷淡,做金子生意可是火旺火旺。忙着淘呀、磨呀大半年,把金粉收藏起来,在这雪天都要卖出手去。那些收了金粉的城里人,和桃一样的男男女女,在村前村后架起炭炉,将金粉炼成金砖金条,塞进腰里就无影无踪了。在山梁上看那一个个炼金的炉棚,就像铁匠铺里炉火正红的当儿,到处都有雪白,只有那炉棚顶上是黑红一片。雪落不到棚顶,就化成了水。

    老大在洞口望一阵山下的炉棚,对他自己说钱都让这些人赚了,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二憨,回去吧,天冷,今儿不会有人买沙了。我想回就回,今儿当然不会有人来买沙,河里有冰,一口井只能供一家淘金,村里也才三口水井。来买沙的人多半都是本村人,或村里人的亲戚,趁冬天沙金便宜,买回去倒到床下,或像粮食一样屯着,熬到来年去淘。可这样的人全村没有几户。老大说你回吧,我就回了。路上碰了几个买沙的人,他们说二憨,你哥不在?我说在哩,他们就扛着扁担,扁担头上拴着沙袋往我家沙洞那儿去了。

    到村口我又见了桃。桃就像等我一样立在雪地里,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老大让我回哩,老大说天冷不会有人买了。桃没有立马说话,看看四周无人,过来拉住我的手。跺了一下脚说,二憨你现在回去,你回去准能逮住老大正偷偷把沙卖给别人哩。

    我看着桃的脸。

    桃说你回去看看呀。

    桃的手又软又热,像煮熟的萝卜。桃用她熟萝卜似的手拉我,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反正也就来回几里,过一道沟,爬一扇坡,绕来绕去就到了。我回去时,在沟里碰到一只野兔,灰皮,前腿短,后腿长,下坡时是往山下滚。它滚着我也追不上。我在沟里追了两圈兔。我把兔追得没有影儿了,才朝沙金洞口爬过去。

    那儿没有人买沙,可地上——洞口那儿有层湿沙,有一串别人的大脚印。我在洞口叫老大,老大从洞里爬出来,我说有人买沙吗?

    老大愣一下。老大说没人买沙呀。

    我说没人就算了。

    我走进棚屋。想我看见有人来买沙你还说没人买,老大你真该缺胳膊断腿了。沙洞道上有一片很宽展,因为那儿的沙金不是一线是一片,所以挖得很宽展。宽展了易塌方,怕塌方就用顶杆顶起来,那顶杆上的黄沙顶已经裂了几条缝。老大从那走过去,顶杆一倒,扑通一下,一大块硬黄硬黄的沙土掉下来,砸了老大的头,老大就死了;砸了老大的腰,老大腰断了;砸了老大的腿,老大腿没了。老大是我哥,我当然不能让他死。他有家有小,两个姑女见我都叫憨子叔,叫得我心里发痒就像桃拉我的手,凭这也不能让老大断了腰。他腰断了谁来养活他姑女?就让老大少一条腿吧,村东的赵老七挖金砸掉一条腿,饭还照样吃,金还照样挖,走路一跳一跳,少腿和不少腿是一个模样儿。

    我决定让老大少掉一条腿。

    老大在洞口站了站,用脚把那些漏沙的筐印儿踢了踢,进了棚屋说,二憨,是桃让你又来山上的吧?

    我说不是。

    老大说准是,我看见桃和你立在村头上。

    我说老大,你到底私下存了多少钱?

    老大盯着我,说也是桃对你说的吧?

    我说你存了多少钱?

    老大在地上啐一口,说我一分也没存。

    老大他没给我说实话,他真的是该少胳膊或者少腿了。他说钱和金子都是爹在掌管着,说也许都是桃在掌管着。老大说完这话他就出去了,出去了他又回头说,我早晚得把桃给收拾了。桃的手又热又软,你怎么能把桃给收拾了。我叫你缺了胳膊或者少了腿,看你如何去收拾桃。桃对我比你对我好,桃给我烧的城里人吃的肉菜白肉也不腻,我怎么能让你把桃收拾了。你看我先把你收拾了,爹一死那金子和钱你就不能独吞了。老大站在门口看下雪。老大说二憨,大冷的天你不回家我可回家了。

    我从棚屋钻出来,说你想走就走吧。

    老大就走了。

    老大走路时两腿迈得快捷哩,和我追的兔子下山一样滚瓜流利着。我盯着老大的腿。我就让你少了腿。我钻进棚屋拿了锤,又猫进沙洞中央那块宽展地,抬头一看顶上真的裂了大宽的缝。把手指往裂缝戳了戳,沙子流在我的脖子里。要不是有那顶杆儿顶起来,不定真的就要塌方了。也真的就该塌方了,户户都塌,偏我一家不塌这可不公道。我晃了晃宽展地上的五根顶柱儿,没有一根我能晃得动。又用锤子砸了砸,倒是一砸就动了。顶柱上下都有一块平板儿,我把那平板取下来,沙粒就像下雨样哗哗啦啦流。五根顶柱我取下三根来,我想这儿是说塌就要塌了的。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其实我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不能让老大不在它就塌下来,我坐在那儿望着沙顶想呀想,我想了有十年二十年,我想起来该把这些顶杆重顶上,顶得让老大一碰顶杆就倒了,倒了也就塌方了,塌方了也就把老大砸住了。砸老大的左腿还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亲哥,右腿有力气,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我把左边三根顶杆弄歪斜,弄得一碰就倒,弄得顶上的沙哩哩啦啦直往地上流。我就出来了。

    雪不再下,才将能盖上地皮它就不下了。

    不下了好,不下了有人来买沙,哥就可以进洞给人家驮沙了。我等着有人来买沙,等着呼哧一声把老大砸进去。就砸一条腿。左腿。等着有人买沙就有人买沙了,是赵家的亲戚,淘金发了大财,人家说他在老家盖了楼房,家里有个媳妇看家,这儿还有个媳妇帮他淘金,帮他烧饭。他过来把扁担靠在棚屋上,说二憨,你们这沙子没有人家的旺金呀。

    我说你买吗?

    他说再便宜些不行?

    我说行,得让老大来。

    他说老大呢?

    我说回家了。

    他说你立在那儿唤上一嗓子。

    我没有立在那儿唤老大,有人路过我让他们回村捎信让老大立马来。可是这个死老大,等了半晌他没来,买沙的人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沙井了。该死的老大他没来,他的腿又在身上多长了大半天。我想可能是捎信的人没把话传到,捎信的人也该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不这当儿老大正在洞里弹挣着唤救命,不会把事情拖到天将黑。

    天将黑时洞塌了。那时候老大和爹一道从山梁那边转过来,他们是去看新的井洞如何挖,平斜下挖出沙时候人要驮,竖井要用轮子在井顶往上拉。竖井安全,可费了劳力,斜井省人省力,塌方可是一不小心的事。他们过来立在洞口上,为竖井斜井争了一阵子,最后爹说我说斜井就斜井,一个村的井洞塌完也塌不到我们贡家的井。

    就定下斜井了。

    爹问老大,这眼井里还能挖几天?

    老大说,淘的人都说淘不出一点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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