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桃她过来了。
桃说来就来了。
桃一来我就又不太想尿了。
桃是来问问我老大到底偷没偷着卖沙子。我说老大在洞里,爹也在洞里,我把宽展地方的顶杆都动了,塌下来砸不住老大就是砸住爹。
我说完桃的脸立马就白了。
桃说五根都动了?
我说五根都动了。
桃脱了她的羽绒大衣就往洞里钻。桃像疯了一样,脸白得如刚刚落下的雪,鼻子上的几个黑斑子好像要从那白里掉下来。我朝山梁上瞟了一眼桃就钻进洞里了。她的羽绒大衣是在地上扔着的,我过去捡起来,以为大衣会又软又热像是桃的手。我把大衣贴到我的脸上去,可那大衣并不热,也不软,还咯咯啪啪响,好像那大衣的面料不是布,而是薄薄的板。可那大衣光滑溜溜就像冰一样。大衣还红,红得离我那么近,就贴在我脸上,刺得我两只眼睛都给眯缝了。我的口水流到了桃的大衣上。我就像抱住桃一样嘿嘿笑的时候,桃又从洞里出来了。
桃站在我面前,脸上不白了,和往日一样白里透了红,鼻子上的几个黑斑也又结结实实印在鼻子上。
桃出来我就不笑了。
桃说五根顶杆都动了?
我朝桃点点头,不得不把大衣还给桃。桃接大衣时候我心里有些痒。我眼巴巴看着桃把大衣穿上了。桃穿大衣的时候说,别怕二憨,你爹在前边,看一眼就知道要塌方,砸不了老大,也砸不了你爹。
我说,爹要问是谁动了顶杆呢?
桃说,反正你说不是你。
桃还给我说了别的话。桃说要给我买一个鸭绒袄,说袄里边装的都是鸭子毛。桃正说鸭绒袄在城里如何如何流行时,洞里塌方了,没有听到老大和爹的尖叫声,只听到呼咚一下,像一个麻袋从车上扔下来,又过一会,从洞里涌出来一股烟尘气。
桃看看我。
我也看看桃。
烟尘气像是一股带了水的雾,不太白,不太快,从洞里涌出来,悠悠闲闲散开了。跟在烟尘后边的是老大,老大没出洞就扯着嗓子唤,二憨——二憨——砸住爹了,快把铁锨拿进来。
五
你说这事,砸着了我爹,把老大放跑了。砸就砸住吧,无论砸了谁,也算贡家塌了一次方,砸着了一个人。横竖砸得也不重,就砸掉一条腿。我以为是左腿,扒出来才知道是右腿。老大说爹大远就听见沙子往下落,一步一步走过去,发现顶杆松动了。爹说老大,这顶杆怎么会松呢?爹去想顶杆为啥会松,他要想会不会塌方就不会砸住了。可没等老大回话忽然就塌了。
就把爹给砸到下边了。
是右腿,我想为啥儿是右腿?
其实,也就掉了一条腿。把膝盖那儿砸碎了,爹依仗有钱有金子,跑到洛阳去住院,还用碎金换了两个大戒送给做手术的大夫们。大夫们接了大戒,还照样把爹的右腿从大腿下边锯掉了。
爹从洛阳回来说,早知道锯腿连个核桃都不给他们吃。
爹去住院时候桃没去。桃本来要去的,可爹说你去算啥儿,就让嫂子去洛阳侍奉了。爹去洛阳的第二天,老大自己动手烧了一桌菜,去村头买了一只红烧鸡,老大说,二憨,吃吧,专门给你买的。可我正吃烧鸡腿的时候,老大冷丁问,你给哥说实话,是不是桃钻进洞里动那顶杆了?
我说,桃?没呀。
老大说,那是你?
我把那烧鸡腿扔到桌子上。我想他要再说是我就把饭桌掀翻掉。桃再三说谁问就说不知道。我当然就说不知道。我是老大的亲兄弟,老大就当然相信不是我去松了那顶杆。反正砸的不是你老大,你老大说不定还盼着怎么不一下把爹砸死哩。老大看我把鸡腿扔掉了,说吃吧吃吧,不是你不是桃,就是那些买沙的人偷偷摸进洞里了。
爹去洛阳住院住了四个月,一开春爹就回来了。爹走进村里时,右裤腿空空洞洞的,裤管像他用手提着样摆来摆去。爹去时桃走了,爹回时桃也回来了。桃回来没穿她的羽绒袄,穿了一件红风衣。红风衣比大衣还好看,桃走路就像要飘起来。开春了。开春了桃还记着给我捎了一件鸭绒袄,穿上去轻得像啥儿也没穿,暖得我一动就流汗。门口的草有一筷子深,房下阴处的茅草也又旺又黑时候,淘金的人重又拥进村子里,我还穿着桃送给我的鸭绒袄。
爹说脱了吧。
我没有理爹。我斜了一眼爹。
桃说天热了,脱了吧。
我才终于脱了袄。我脱了袄,桃就穿了她的红裙子。桃自打穿了红裙子,就不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都守在爹的床边了。桃对我说,你爹老了,怕活不了几天啦。我去看爹,果然发现爹又老又瘦,空着一条裤管坐在床沿上,两只眼木木呆呆,塌进去就像两眼塌了方的井。
我有些可怜爹。
我坐在爹的对面陪爹时,看见爹的眼里流出了两滴泪。他说二憨,你咋就是个憨子哩。我想笑。爹说我是憨子,我是憨子傻子能把顶杆弄松吗?能把你和老大都蒙在鼓里吗?爹哭了,爹哭的声音又嘶哑又阴森,活脱像半夜时候猫头鹰的叫。哭了以后爹问我,这两天见没见到桃?
没见,我说,把桃找来吧?
算啦,爹说,是我让她和老大在那新井上的。
老井塌方了,沙金也完了。新井在山梁那一面,老大坚持挖竖井,见了沙再拐弯挖横井。井洞上老大请了几个外乡人,我在外乡人中走来走去没有见到桃,也没有见老大,可我要走的时候,却看见桃和老大从工地那边走过来,是一前一后,不是肩并肩。老大见了我,脸皮忽然硬起来,说你不在家陪爹来这干啥儿,我说爹让我来找桃。老大走了,他脸上的不悦就像谁在他脸上糊了一层湿泥巴。我在他左腿上狠狠剜一眼,回头对桃笑了笑。
你爹找我?桃问。
没有,我说,是我二憨想找你。
桃看了我一眼,像姐一样在我脸上摸一把,说回去吧二憨,是你爹让我多来新井上看看,你爹怕新井开工,老大独个儿把沙金都卖了。这样说着,桃又在我脸上摸两下,就去追老大了。桃手上的香味在我脸上挂着,好半天儿不肯散开。我望着去了的桃,她的红裙子在草上拂着,就像一片红绸在草地随风卷动着。桃还是和爹一心的。桃来这儿还是为了爹。桃可不是人家说的坏女人。
午时候我回家对爹夸了桃,我说桃千好万好时候,忽然桃在那边院里和老大媳妇吵起来,吵得昏天黑地,没有日月。爹说出去看看,我跑出去就见老大家院门关了,门外立了一群指指笑笑的村人。我推门走进院里,看见老大在屋里蹲着抽烟,桃和老大媳妇在院里骂仗,一人占了院子一端,就像一人占了一个山头。
老大媳妇说,一眼就看出你桃不是个好东西。
桃说,你好,摆在那儿没人看一眼。
老大媳妇说,你是妖精,从城里害到我们乡下来。
桃说,恐怕你想成妖精还没那本事哩。
老大媳妇说,你勾引了我公公又来勾引我男人。
桃说,连男人你都看不住你还算啥女人。
老大媳妇还想说啥,她一定想到了一句说了叫桃无法对骂的话,所以她的脸上涨红,嘴角挂了白沫,一蹦一蹦,正要说时,老大却从屋里冲出来,啪的一下在她的脸上打了一耳光,把她推到屋里了。他媳妇在屋里大唤大叫,骂老大把胳膊肘拐到了外边去,骂贡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骂着骂着,又突然没有声响了,像老大捂了她的嘴,像一下把她弄死了。
桃在院里站了站,挺着她的胸脯出门了。桃本来是要回她租的屋里去,可走了两步,又在人群中回过身,往爹的院里走过去。
桃推开爹的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动了。
原来爹坐在院子里在听那边桃和老大媳妇吵。爹坐在那儿,拐杖放在他的腿边,那条空洞洞的裤管搁在拐杖上。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桃,轻轻慢慢说,不吵了桃?
桃从门外走进来,说你家媳妇捕风捉影,再这样我可要撕烂她的嘴。
站得正,爹说,还怕影子歪?
桃瞟了一眼爹。你把话说个明白。
爹拾起拐杖,站起来。桃,你该回你家了吧?
桃把大门关上,说:我离婚了,我没家。
爹朝屋子里瘸过去。你没家也不能常在我们贡家,你要的东西我可一钱一毫不少的给了你。
桃过去一下拦了门框儿。你说过三年后给我看一个井口,让我自己或挖或卖,井口在哪儿?
爹张了张嘴。张了张嘴爹啥儿也没说,桃松开一只胳膊,爹就从她身边挤进屋里了。
六
新井洞开始卖沙了。开始卖沙前爹没有让在洞口边上盖棚屋,而是花钱请人把砖、灰、瓦都抬到山梁上,在洞口盖了两间青砖房。爹搬到那房里住去了。爹把他该带的东西一应搬到了山上去。洞的竖井用砖石垒起来,井口上捆了木架,木架上拴了滑轮,有人买沙了我下井里挖,老大在上拉,一张钱就交给爹。
桃说爹老了,活不了几天啦,可爹自搬到山上后,人虽没有先前胖,脸上的红润也还如往常。桃也时常来山上,给爹送菜、送肉、送米,还帮爹做饭。桃要干这些,爹就让桃干这些,干完了桃给爹一张条子,爹看看数给桃三十、五十,或者一百来块钱。有时桃接了钱说,多了。
爹说,算了吧。
桃就把那钱全都装进口袋了。
桃也来这儿买沙。买沙也照样是一筐一百块。因为新井金旺,买的人多,每天又只能挖出七筐八筐,多则十一二筐,就得有许多淘金的人三天五天才能轮着买一筐。可桃不一样,爹说只要桃也淘金,每天都卖给她一筐。桃每天一筐,如果我在井下,桃就在井上唤,二憨,喝水不喝?我就把桃这一筐装得格外满。要老大在井下,桃不唤,桃把我身上的沙土拍掉,我就对着井下的老大唤,装满些,桃的。
桃真的对爹好,桃每次来都把爹床上的被子叠一叠。桃叠被子时候,爹从来不看桃,可桃要走时,爹就又说,憨子,挑着沙送送桃。要我在井下,爹会唤二憨,上来送送桃。
爹从来不让老大挑着沙子去送桃。
只有我知道桃没有去淘金。桃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天天泡在水里搓沙子。我挑着两袋沙子,跟在桃身后,翻过山梁到老井洞的旧棚下,那儿有人等着买桃的沙,一筐给桃一百五十块。这么不用费力,桃每天都有五十块的赚。桃还有别的金生意。
桃说,你不会说给你爹吧。
我说,不说。
桃说,在你们贡家,只有你二憨对我真心好。
自新井开卖,老大的脸上都没挂过笑。我知道老大在恨爹。老大把新井挖成了,爹把井口盖到房子里,日日夜夜住在房里不挪窝,老大再也不能偷卖沙金了。老大除了每月爹给多少是多少的养家钱,落到手里的还没有桃的多。他恨爹。他恨爹的时候对爹特别好,总是让媳妇把饭烧好从山下端到山上来。爹吃了饭,他接了碗。再领着我下山回家吃。路上,老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可今儿下山时候他说了。
他说,二憨,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说,干啥?
他说,挖金呀。
我说,去哪儿?
他说,就咱们这口井。
我说,不是挖着的吗?
他就啥也不说了,把路走得叮咚山响,看也不看我一眼。村里又有人挖金死了,是沙金塌方,砸在头上,叽哇一声头就埋进沙堆里,立马扒出来,身子还好着,头却成了血饼。死的人才三十几岁,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出殡时走不了几步媳妇就要拦棺材,早上埋人到午时棺材还没抬出村。老大在村头立着看一会儿,回家吃饭了。肉米饭,他吃了三大碗。
后晌,桃来买沙,爹说老大,下去挖吧。
老大说不下。
爹说咋了?
老大说村里又死了一个,我不能说死就死了。
爹说你把话说摊开。
老大说万一我被砸死在下边哩?
爹说有我在它会塌方吗?
老大说上次老井不是塌了吗?
爹歪了一眼老大,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去坐在床上,说桃不是外人,二憨也在这里,谁有话就说吧,如果是想分家,这洞算是一份,我手里的东西算是一份,你弟兄两个各得一半,二憨的一半由我掌管经营,你老大想要啥挑啥。
老大说我要这井。
爹说我立马和二憨搬到家里住。
老大说要井挖着挖着完了呢?
爹说那是你金命不旺,怪不得别人。
老大说那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爹说从桃的这一筐沙钱开始,卖多卖少我都给二憨。
老大很难。老大不知该要啥,脸愁成了干丝瓜,坐在窗子下,脸色黄白着,像村头专门卖给淘金人喝的牛肉汤。老大就那么坐一会儿,用脚在地上捻着一根草棒搓了搓,点了马灯,提着下井挖沙了。
桃坐在爹身边,老大走了,桃给爹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拿筷子在碗里搅出一漩涡儿,等漩涡不转了,喝了一小口,递给爹说不热了,爹就接着咕咕咚咚喝干了。
爹说看见了吧二憨,你哥想和你分家哩。
我说把井弄塌砸死了他。
爹啪一下把碗磕在桌子上,看我一眼出去了。门外又开又阔的,在门口能望见对面山梁下的淘金人,像蟹一样在河边散散落落爬动着,忙得鱼从腿边过去都没工夫捉。屋里只有我和桃,桃拉了我的手,说你哥再要分家你要井,要了井我来帮你挖,一筐也不卖,雇人自己淘金子,一筐等于两筐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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