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棚屋四面通风,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风声,如树叶从耳朵边上飞过去。还有日光,从门口铺过来,如一张新编的席。小飞蚊在日光中晒着暖儿,舒坦得哼哼叽叽,唱着歌儿不离开那黄亮亮的光。我从门口走到棚屋里边去,看到旧床上有桃的长头发,黑亮成一条绸丝线,在墙缝风里一闪一动。老大坐到桃坐过的床边上,把那根头发压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说老大,你和爹一样,也是一头猪。
老大拿眼瞟着我,在日光里,把眼眯成一条线,又点了一根烟,说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不是要杀桃的吗,你咋不杀桃?
他说你没结过婚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和爹一样都是一头猪。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动的,把烟往地上一丢,手就捏成拳头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妇他还睡了桃。老大这山望见那山高,觉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妇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该杀。老大也该杀。爹那头老猪也该杀。下一场大雨该多好,下雨了就有电闪,有雷鸣。电闪雷鸣时这山梁上就时常有人遭雷击。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树,百年的老树就从中间白花花地劈开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树枝一样断在路边上。雷要碰了爹、桃和这老大该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会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来的桃。可没有雨,也没有电闪和雷鸣。老大把手捏成拳头儿,瞪着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转身拿起门后挖洞的旧铁锨。铁锨上的红锈像是血。我操着铁锨竖在老大面前,将干柳木铁锨把里的汁水挤了我一手,热热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会怕老大。老大只要动动手,我就用锨把他的头给砍下来。砍老大的头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可老大没动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锨,老大一松手,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烟吸起来。
老大说,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着锨。
老大说,我是哥,娘死时让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就把铁锨放下了。
老大说我们家里离不开桃。
我啥也不说。
老大说桃能把沙金卖出最大的价。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外地来的人都没有桃的本事大。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嫂子连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说你和爹一样是头猪。
老大不说了。老大只吸烟。老大吸着烟听着棚屋外。棚屋外的脚步声像谁从高处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装的是小麦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着又忽然不扔了。
爹这头老猪站到了棚屋外,脸上是一层青紫色,青紫块块像不到季节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从门外进来了。老大说赵家的金线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脸上便僵了一层白,问爹说赵家的金线看在了哪儿?
爹望着棚屋外黄爽爽的日光,说老大,把桃赶走吧,赶离咱们村。
老大望着爹,脸上的黄厚成一层土,说赶走了桃谁来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过来,脸上的青紫有了红,说: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过日子。
老大的脸上有了光,说:把洞留给我?
爹看着老大的脸:洞是你的你每月给我和二憨一点货。
老大说:多少?
爹说:一半。
老大说:你这是杀你孩娃儿,把亲生孩娃当长工。
爹说:你下山和媳妇过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给你一半货。
老大不再说话了。老大盯着爹的一张脸,像盯着一本他不认得的书,在仔仔细细翻看着,琢磨着。屋子里有风声,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如山梁上正风口被人盗过的墓,又破败、又凌乱,还又森森地安静着。过了一阵子,像过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说话了。老大像忽然认下了那本书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说,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说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过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挂了浅红一层笑,说,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开来。
爹把目光从老大的肩上翻过去,说,按旧时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样。
老大说,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从床上坐起来,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过日子。
老大站着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脸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说,你说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门扯大些,盯着爹的嘴,说,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着过了好一阵,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说,老大你把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老大盯着爹的眼,说就说,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终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挥起他的巴掌时,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稳了,桩桩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辈子不会倒的树。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头猪,吵来吵去地争食吃,争得天昏地暗,争得天塌地陷,争得似乎就要打起来。我想让他们打起来,可我又怕打起来老大打了爹。爹是猪,但好坏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我该不该把老大抱起来,让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头。我有些为难,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浸了我一身。幸亏老大没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边脸上如落了一张红柿叶,可老大知情达理,一动不动地等着爹再去打他几耳光。
爹不动。
老大说你不打了?
爹说别忘了桃早几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说桃比我小两岁做你闺女做你儿媳才合适。你去村里问问有谁把桃当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从老大脸上移开来,把牙齿紧咬着,说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争桃。
老大说,反正沙金洞和桃两样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疯了!我今夜就把桃赶出咱们村,桃死了也不让你见一眼桃。
老大说,你把桃赶走让我见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样为咱贡家挖沙卖金过日子。
爹又盯着老大的脸,目光忽然暖暖软下来。说我现在就能让桃离开村。
老大说不能让桃带走一丁点儿金。
爹说那货都是你和二憨的谁也拿不走。
老大说你去赶桃吧,不见桃我就是好好一个人。
爹却是立着不动。爹没有立马去赶桃。
老大说去呀爹。
爹说可惜桃总能把金卖出全村最高的价。
老大说只要桃还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块儿要。
爹又不再说话了。爹站在那儿倚着拐杖忽然又像没了根的树,脸上黄黄白白像有一层薄云从他脸上飘过去。屋子门里的日光成了一条儿。那一条儿的日光里,没有了嗡嗡响的小飞蚊。墙缝中的风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坟里一样没声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儿说了话。爹说老大,我半月内把桃赶走,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内我把识金线的活儿教给你,你要摸摸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得到你爹识金线的活儿了。
说完,爹走了。爹走时像飘过去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儿脚步声。
九
爹这头猪,他狠狠和桃睡了几夜。夜里路过梁上的淘金人说,爹和桃睡到半夜,两个人欢欢地乱叫,像二八月叫春的猫。这话老大听了,脸呈死灰,不言不语,用脚在屋里踢墙,踢筐,踢桌子,踢得烦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饭时候也叫不上井,把饭系到井下借着井口的光亮吃。
他见不得爹。
也见不得桃。
可总要见的。老大问爹说,你不是要把桃给赶走吗?爹说半月没到,你慌个啥?他又见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门口,桃出门去倒洗锅的水,老大从梁下慢慢上了来,看见桃,他们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声桃,桃便立住,乜斜着老大。
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
桃说,你才不是东西呢。
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说,想让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说过要把这井口弄过来咱们两个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吗?等你把这井口弄到手,你让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说,你不怕我有了这井不要你桃吗?桃盯着老大看了好一会,笑了笑,说从外边来到你们村的外地女人还有谁比我桃长得好?还有谁比我桃卖出去的沙金价格高?
老大不再说了,老大立着如竖在桃面前的装了糠草的一条长布袋,轻飘飘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着听了这一切,从墙角出来,看见桃端着一个空盆进屋了,老大依旧直在那儿,脸上也依旧是一张死灰色。
我说,老大你不是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把桃赶走,桃在这一天咱贡家就一天没有好日子。
我说,让我赶?
老大说,你把她赶走我给你一根纯金条。
我说,真的金条?
老大说真的金条,你有一根金条,房子、媳妇啥都有了。
我进了屋。我想我该把桃赶走,桃在这和爹好,和爹好着好着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这头老猪好。桃和谁都好,偏偏没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说我把桃赶走了他给我一根纯金条。金条我在爹的红木盒里见多了,又黄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铜的色。我没有金条。老大说有一根金条媳妇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这老猪和老大。可爹是我爹,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赶走。桃要有顿不给我烧些好吃的我就赶桃了。可这桃总烧。我等着桃弄碎一个碗。碎一个碗我也把桃赶走了。终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从山下爬上来,看见瓦屋里麻乱成一片,锅碎在地上,筷子丢在门后,还有几个烂盘子。爹的脸破了,满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断了,半截在床边,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条凳上,衣服破了,额门上用白布紧勒着,渗出的血像开了一朵花。
桃正在拣豆芽,准备着和往常一样烧早饭。
我和老大立在屋门口。
爹说,桃,你真的不走?
桃说,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吗?
爹说,二憨,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
我就去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桃没有东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裤,还有别的啥,全是红的,在皮箱里装着,像是装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头上。我提皮箱的时候,桃说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说你滚吧桃,爹和老大都让你滚出村。桃不说话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拣豆芽。我等着桃来求我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着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烧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烧了。
我在门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响。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烧着活脱如一团烧着了的金。打开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头朝着屋里唤,桃,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儿拣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红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红裙子。用棍子挑着裙,在门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见了火像烧了头发一样从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儿,立马朝山梁上扑过去。我看着桃的裙子一点一点烧,红火黑烟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烧的是桃最好的红裙子。烧桃的裙子时候,我心里又轻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腊月我心里烧了一堆火。我恨桃。对桃的恨在我心里汪着如是一潭水。我烧了桃的红裙子,那潭水就变成热气飞走了,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我一边烧着一边回头对着屋里唤。
桃——你走不走——你这母猪就赖在我们家——我唤了好几遍。我一连唤了几遍,桃都不应我,也不从屋里走出来,我只好又把桃的裤衩挑到棍头上。我挑起桃的裤衩时又回头朝着屋里看,看不见爹,看不见桃,只看见老大在门口朝这火边上望,脸色青着,如一条长菜叶。我挑着桃的裤衩在门口晃一下,我看见桃的裤衩那儿绣了一朵花。粉的裤衩,大红的花。早知道裤衩那儿绣花时,我该第一个把裤衩烧掉,可这会儿想烧已经不行了,桃冷丁儿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脸上。那豆芽从屋里飞过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脸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脸上去,我以为爹会打桃,会把桃的手从她胳膊上剁下来,可爹却躺在那儿没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说桃你走吧,你离开贡家离开这个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说这梁上有人养我桃,有人不比你们家里生意小。说着,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时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说老大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以为你真的能有一个金洞哩,没料你连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连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听了这话,脸上苍白着,眼看着桃从他面前火一样烧过去,出门抢了我挑的裤头儿,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赶走了。
老大怔着,忽然叫了一声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声桃。
桃立住。
爹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说老大,叫桃干啥,你还想把桃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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