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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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说,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说你要碰了桃?

    老大说我碰了桃贡家的黄货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给老二。

    爹这头老猪看着老大的脸。爹没有从老大的脸上看出虚假来,就冲着门口,对着山梁唤——桃——你回来——

    桃不回来,桃就在那儿立住不动。

    爹又唤——桃——你先回来再说走不走——

    桃就回来了,提着她的红皮箱,站到屋门里,脸上的皮肉抽抽动动的,说回来有啥事?我不欠你们贡家的,是你们贡家欠我的。

    爹说你先把皮箱放下来。

    桃说有话说吧说完了我就走。

    爹说你还吃住在这屋子里。

    桃说一个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说每天给你两筐旺金沙。

    桃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皮箱放下来。

    爹说给你两筐金沙你还咋样桃?嫌两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谁家会一天给你两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来那地方。日色亮着,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开始走动了买沙的人,朝着我家这儿唤,问能不能匀出一筐来。老大出来说让那人明天后天来,那人又往别处去买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扫床上地上的豆芽儿,爹在收拾装沙金的荆筐子,老大出来立在崖边朝着远处望。桃扫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边倒掉时,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说老大,你还算有良心。老大不说话,进屋下井挖沙了。

    十

    爹是猪。

    老大也是猪。

    他们说赶桃又把桃给留下了。猪们离不开这个桃。我能离开桃。我见了桃就往地上吐口痰。桃给我烧好吃的我也往她面前吐口痰。桃说二憨,你不要媳妇了?我说,呸。桃还和先前一样用手去我头上、脸上摸,桃去摸的时候,我就把桃的手打到一边去。桃说二憨,你烧了我的裙子我不记恨你倒记恨了。

    我便没话可说了。

    我只好不再往桃的面前吐痰了。只好说桃,不是我要赶你走,是爹和老大赶你走。

    桃笑笑,说二憨,你放心,他们谁也离不开我桃哩。

    有一段日子淡得和水一模样,白天,老大下井,爹在井上收钱。夜里,老大回家,爹和桃住在山上。老大变得有些少话了,和桃在一起时候从来不说话,就像和桃压根儿不认识,可日子这样淡着淡着,老大就动手杀了爹。

    老大说要杀桃他没杀桃他却杀了爹。老大他可真是的,他没说过杀爹他却杀了爹。老大杀爹以前人又温顺又孝道,还给爹倒过一次尿,捎过一次菜。谁都不知道老大心里要杀爹。也许桃知道。自桃被我赶走,被老大下了保证不碰桃把桃重又留下来,桃和老大就真的变得不再认识了,在爹面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爹不在他们也是最多相互看几眼。看几眼爹见了爹就咳一下,老大就如贼一样下井挖沙了。老大又出力又孝道,可爹从来没留老大在井洞屋里吃过饭。桃把饭烧好了说烧得多哩爹也不留老大吃顿饭;桃也变好了。桃侍奉爹就像侍奉她亲爹,罢了饭,洗了碗,打发爹上床歇午晌,自己就提着菜篮下山买菜给爹准备夜饭了。

    可有一天桃刚去买菜,爹也明明睡着了,爹却又睁眼起了床,架着他的单拐出去了。爹没有去追桃,他只瘸到山梁上站了站,就又拐着回来了。我在屋里打瞌睡,爹回来在我面前站了站,摸了我的头,让我睡到床上去,他自己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爹坐着。坐着坐着老大就来了。老大一进门看见爹坐在屋中央,老大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理老大。

    老大说,没歇晌儿?爹。

    爹说,老大,你坐下。

    老大没有坐。老大说爹,有事?

    爹说,你坐下。

    老大坐下了,坐下脸上就有了些微的汗。

    爹说,桃中午下梁子买菜你总碰到她?

    老大说,碰到过,咋儿了?不能碰见吗?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大说,爹,你说话要有证据哩。

    爹笑笑。笑了一阵说,你还要这金洞吗?

    老大说,当然要。

    你还要贡家的一半存货吗?

    老大说,是我的我咋就不要哩。

    爹把嗓门抬高了,说要了你就别碰桃。

    老大就不再说话了。老大一点不生气,脸上的汗也没有了,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吸着,把烟吐得雾山雾海。吸够了,足瘾了,老大把烟拧灭在门框上,盯着爹说了一句话。

    老大说,爹,你想想你的年龄,桃她能真心对你好?

    爹坐在床上,本来脸色硬得如青石一模样,仿佛有力气要从那脸上掉下来,可听了老大这句话,那青石一样的脸色立马变黄了,虚脱了,连两腮的皮肉也松着下垂了。爹盯着老大的脸。爹说老大你把话说明白。

    老大便从门槛上站起来。说桃她早晚都是我的人。

    爹的眼珠没有动。说桃她愿意吗?

    老大说:我许她像侍奉你样侍奉我五年给她一眼沙金洞。

    爹脸上晃过了薄薄一层笑。你有沙金洞?

    老大说:我早晚会有沙金洞。

    爹说:我不把这井洞给你哩?

    老大说:早晚这井洞和桃都得是我的。

    爹从床上站起来。说老大,你不得好死你爹没有你这个孩娃儿。

    说完这话,爹就转过身,拉着床上的被单要睡了,看也不看老大了。老大立着。老大立了好一会儿,说爹,我要不是孝子,沙金洞、你的黄货和桃早就是我老大的了,到村里问一问,全村人没人不说我老大是孝子,做牛做马给你挖沙金。爹没有扭头。爹缺力短气地说干活吧,把井洞里各处的金沙都弄一锨来,看是金线拐弯了,还是金沙开始白淡了。

    老大下了井。

    老大很快在井下摇了绳。

    我把老大挖的金沙拉上来,那金沙分成四小堆儿在沙筐的边儿上,爹从床上走下来,一一从那四小堆上各抓一把掂了掂,到门外日光下对着日光看了看,叹口气就把那沙撒在地上了。

    回到屋里,爹的脸是苍白色。从井下爬上来的老大说,还能挖吗?

    爹看了一眼老大,脸上的苍白忽然没有了,就像云一样转眼飘走了,爹说啥叫还能挖吗?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出这井洞是咱贡家遇上的最好的井?金线长,金又旺,以后怕再也找不到这种好井了。

    老大没说啥,老大听了这话就又下井了。爹在屋里站了站,朝井口看一阵,过去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爹的好腿搁在外边,好腿的鞋子没脱就搁在桃刚洗过的床单上。爹没有睡,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就像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一动不动的两块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脸是死青色,松拉拉的脸皮忽然僵硬着,他就和死了的人一模一样儿。

    我可怜爹。

    大概爹是知道他快死了的,我看见他的伤心从脸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就像挖石金的一声炮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灰尘和石头,两间瓦屋全都成了爹脸上紫青的可怜和伤心。爹不说话。爹望着房顶。爹的眼角有了两滴泪。

    我可怜爹。

    我说,爹,把老大砸死到洞里吧。

    爹没有理我。

    我说,是要打桃吗?

    爹说去看看桃回来没有。

    爹让我去看看桃回来没,他说话时照旧没扭头,望着房顶就如望着天,眼白像是两块纸,像是从墙上落下的白灰皮,可他眼角的泪却吧嗒一声落下了,桃洗过的床单头上立马有了铜钱湿。爹哭了,我可怜爹。我替爹跑到山梁上,日头照着我的眼,正夏的汗从下巴落到脖子里。我一上山梁就看见桃从山下上来了,这城里女人挎着一篮菜,穿红裙子还打了一把红洋伞。大夏天乡里人从来不打伞,受不住热的女人都用蓖麻叶遮在头顶上。可桃打了一把伞。她从哪儿弄来一把伞?走在小路上就像飘着的一团儿火。桃看见了我。桃她叫了我。桃叫了我,我立马就朝山梁半腰的井洞房里跑过去。这房是新房,井口有凉气朝着房里蹿,走进房里就像走进了水缸里。

    爹说桃回了?

    我说桃又打了一把红洋伞。

    爹把头上新的拐杖往他手边拿了拿,眼角没泪了,眼上的紫硬却还如青色石面一样儿。

    爹在等着桃回来。

    桃就回来了。

    桃一进屋说天要热死人哩,收了伞,放下菜,走到井口往井下望了望,撩着她的裙子,把一条腿架到井边上,让井里的风顺着裙子往她的身上吹。桃把她的裙子撩得很是开,和她刚合上的红伞一模样,差一点把井口都盖上。我想到井口看看老大在井下瞅没瞅桃她撩开的裙,不定桃撩裙就是为了让井下的老大看。我想老大要看了我就把井弄塌砸了他,可这当儿爹却叫了一声桃。

    桃应了一声哎。

    爹说你过来。

    桃过去。桃说你想吃啥?

    爹说你把我鞋脱掉。

    桃怔住。桃怔怔地望着爹的那只脚。爹的那只脚又老又脏,穿着桃给他买的凉鞋,搁在桃刚洗的床单上,像床单上堆了干草粪。桃朝床前走一步,桃说是脱鞋?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桃本来是要弯腰脱鞋的,桃听了这话还不知该脱不该脱,爹就突然坐起来,用那条独腿一下把桃踢倒,又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打桃时,爹看见了一张脸。

    是老大从井里爬了出来。

    老大的头从井口露出来,头上顶着沙,就像一个脏葫芦。他脸色黄白,眼睛圆着,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把举在半空的拐杖放下了。爹说老大,你上来吧。

    桃被爹一脚踢出几尺远,像一团红棉花在地上倒坐着。本来桃叫了一声脸上有了泪,可桃看见井口的老大时,桃的泪没了,桃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爹说我嫁给你了吗?我是你媳妇吗?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呀。

    爹不理桃。爹的脸上就像被桃打了两耳光,可爹忍着疼,扭头对老大说,上来老大,把话说摊开。

    老大上来了。老大上来站在爹面前,两只手捏成拳头儿。

    爹说,说吧,你们要咋样?

    桃说,我离婚了,我男人说再回城里就打断我的腿,我给你说时,你说赔我一个井口儿。

    爹说老大你不是想分家?这个井口给你和桃了,你们两个挖,你们两个淘,你们两个卖金子,以后我和二憨搬到村里住,再也不沾不惹金子了。你们在山上是狼是鬼爹都不管了,我手里的东西一半给二憨,一半留给我自个儿,这个家就算分清了。从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孩娃儿,我贡贵也不再是你爹了。爹这样说着时,眼珠活起来,眼白少起来,脸上的皮肉也松松快快的,像这话在他肚里准备了好多日子,终于在今儿把话全说了,把家分开了。

    桃看着老大。

    老大不说话。

    桃拉了一下老大的汗褂儿。

    老大说这洞里的金线到底有多长?

    爹说挖个三年二年没问题。

    老大说金旺吗?

    爹说这是旺金洞。

    老大说我可是你的亲孩娃呀爹。

    爹说不亲我不会成全了你和桃,还把这刚开的旺金洞分给你和桃。

    老大不再说啥。老大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瞟了一眼老大,说,老大,你和桃在这儿过吧。

    老大不理爹,老大冷丁儿向前跨一步,抹住爹的脖子,像杀猪样把爹按在床上,两个拇指掐住爹的喉结儿,把爹的头在床上磕着摇着,嘴里咬着牙说你个老猪,以为我是二憨,以为我是傻子,这洞金线有多长,旺金淡金我能不知道?想一脚把我踢出贡家吗?我叫你踢,我叫你踢。老大他说着说着,爹先还弹挣着,用手去掰老大的手,去老大的脸上抓,可抓着抓着,爹的手却从老大的脸上落柿子样落到床上了。桃在一边惊了一声,说老大,杀人要偿命你知道不知道。

    爹不动了。爹死了。爹和死了一样不动了,我忽然想起老大他是在杀爹哩。爹刚刚还说他手里的东西有一半留给我,可眼下一丁点工夫老大就把爹给掐死了。我脑子里哗啦一下明白老大是在杀我爹,猛地上前一扑,一下我就把骑在爹身上的老大从床上推下来。老大像被踢翻的蛤蟆一样翻仰在床下边,惊奇地盯着我。

    我说老大,你要杀爹呀?

    老大说三天前我就请人把洞里的沙子看过了,这洞再挖半月就全成白沙啦。

    十一

    老大他差一点杀了爹。

    爹有病了,不爱吃饭,爹自己说他是食道癌。医生说不一定。爹有病了就从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来不久,老大媳妇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个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妇哭叫时候,坐在月亮下边猛抽烟,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头顶的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对着屋子唤,叫啥呀叫,杀猪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闺女今儿生头胎。

    屋里就静了。

    没有了老大媳妇的哭叫,爹就让我从那边过来看一看,生了男孩娃还是女孩娃。我从外面进来,老大立在院子中央问门口的接生婆,会是男娃吧?接生婆说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叹了一口气,他媳妇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来,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妇就又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别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层水。我坐到老大身边儿,就如漂在水里边。老大说二憨,爹他今天吃饭没?

    我说,吃了。

    老大问,吃的啥?

    我说,肉。

    老大说,多少?

    我说,半碗。

    老大说半碗呀,半碗他没病,他是想说他有病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认个错,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没骨气了。老大这样跟我说着说着,他媳妇又在屋里狼叫一样闹起来,把一个村庄的房子全给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骂时,屋子里却突然没有声音了。接生婆出来扒着门口唤,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问,生了?啥儿?

    接生婆说,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还要说啥儿,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脚,从接生婆身边挤到了里间屋。老大从床上抱起了他媳妇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红淋淋一条肉,像褪了皮的一条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时候,灯光里老大的脸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着进来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时候一样大,吼着说是谁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说不是死胎你媳妇会哭哭唤唤一夜吗。

    老大媳妇在床上躺着静静的,脸色秋黄着,像是死是活她生出来了就全都过去了。她望着老大。她说我想喝口水。

    老大没有转身,只把头扭过去一半说,喝水呀,喝你娘的×,生个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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