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爹。
爹从凳上扶墙走下来。
生了?
我说,生了。
爹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男孩娃?
我说,死孩娃,像条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阵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儿望了望,没说啥一瘸一拐进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时,我在后边看着爹,爹不再像是到寿的老猪了。爹像少了一条腿的老山羊,衣裳乱乱的,头发乱乱的,皮肉也是乱乱的,后脑勺的头皮漫出来的泥皮样垂挂着。爹进了屋,躺在他那从洛阳买来的带床头的棕床上,盯着空房顶,就像死了一样儿。我进屋立在屋中央,看着爹那瘦下来就像枯树皮的脸,说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没有扭头说,你爹我活不了几天啦。
我说,老大说你压根儿没有病。
爹说有,是绝症。
我说你有了绝症我咋办?
爹说爹想立马给你娶媳妇。
娶谁?我问爹。
谁都行,爹说有钱谁都行。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一下想到像一团红火一样的桃。爹和老大都喜爱桃,桃脱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条鱼。我对爹说:我娶桃那样的城里女人做媳妇。
爹突然从床上翻了一个身,直直地盯着我,谁那样?
桃那样。
桃那样的女人她肯嫁给你?
把你的金条都给她能不嫁呀。
把这一个山梁的金子都给了桃样的女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样的女人娶给我,爹说桃样的女人是你二憨这傻子能享受的吗?这样问我时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脚步声,想必是老大出门去送接生婆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从老大家院里传来的刨地声。老大要把他媳妇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边。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产房的窗下边。老大媳妇和老大结婚五年,统共生了四胎,死了两胎,这一胎还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妇娶回来,就想要个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谁家还给孩娃们娶媳妇?娶老大媳妇那天爹在酒场上给村人说这话,村人们都朝爹点了头,爹说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叶,风一吹叶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给死孩娃刨墓的声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层碎石硬土刨过去,一个山梁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刨地声。爹躺在棕床上,听着老大的刨地声,把目光朝窗口那儿望了望,回来看着我,说老大媳妇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妇娶回来,娶一个比桃好看的。
我说也和桃一样穿着红裙子?
爹说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说得和桃一样也是省城的人,走过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说也得和桃一样手上没茧儿,又热又软的手。
爹从床上忽地坐起来,举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时我捏着拳头看着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样儿。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户前。在那儿听老大挖墓的声音格外清。爹听着那个声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儿就像搁在断腿凳上的一袋粮食样,呼咚一声就倒在了窗子下。
十二
爹真的是绝症。
先还一天能够吃一碗,后来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汤了。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着爹,伸开来还能再包一个人。
桃从山梁的井洞上下来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个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两间瓦房卖给一个外地淘金户,从山梁上下来回到了爹身边。
爹说洞空了?
桃说全是白沙啦。
爹说我快死了给你点东西你回城里吧。
桃说我离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这侍候你几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会做省城的饭,由桃做饭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爹真的得了绝症,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对老大说你得去给你爹跪下来,跪下来你就还是你爹的亲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轻,就背着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说这话时候是在老大家门口,秋末的风把树叶吹得满地卷。桃她脱了红裙子,穿了红毛衣。红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这毛衣有层绒,丝丝连连就像能把树缠死的菟丝草。桃立在秋末的黄风里,说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门口老大回头说了啥,桃说我夜里死等你,还在那儿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没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着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进屋里桃才转过身。桃一回身看见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树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红淡淡的又软又绒和桃的毛衣一样儿。
桃说,二憨,你在这干啥儿?
我说,我在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脸上的笑没了,风把她毛衣上的绒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红的草。
桃说是你爹让你在这看的吗?
我说我自个儿。
桃说真的不是你爹让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给他说,你胡说八道会把你爹气死的,气死了你爹就没人给你张罗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脸,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去,她和老大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她说她夜里死等他,她还住在老地方。她这是让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过去,她会很可怜地望着我,求我千万不要把她说的说给爹。我不说给爹,我就想让桃求求我,桃求我时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过去,又甜又凉好舒坦。可是桃她不求我。桃说我说给爹了就把爹给气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没人给我张罗媳妇了。我扭头看着桃。桃不求我。桃说话不软不绵从来没有过的硬。桃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刮过了又红又凉的风,她没有摸我,也没有回头望望我。我恨桃。连你桃都敢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对着桃的背影唤,唤着说桃你也是一头猪。
桃走进胡同里。
桃走进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怜了我自己。
秋天的风顺着山梁吹下来,把房子和树都吹出鸡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风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鸡、母鸡毛都倒卷着,草草棒棒沿着墙根卷。我望着桃走进去的那个胡同口,像望着一个白花花的冰冻成的门框儿,心里的冷凉就像我死了心都结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没有一点一滴要求我。我又开始恨桃了。这一次是真的开始恨桃了。咬着牙齿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树下,村里没有一个人,我对着槐树发誓说再见桃我就用白眼瞪着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我下了决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可我还是可怜我自己。桃走进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样东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儿,连一丝绿的红的也没了,灰黄黄的好荒凉。爹这头猪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个绝症干啥,你像少条腿样少条胳膊不行吗?你为啥偏得个绝症。真是的,就是没有胳膊没有腿,结结实实挺着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贼吗?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觉吗?桃她敢连我听见了她说的话儿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吗?敢不求我摸我吗?都是因为爹这头老猪有了绝症,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吓着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怜,桃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怜,桃竟真的对我爱理不理了。
我像一条怕冷的狗样朝家里走过去,路上遇到一颗又白又亮的圆石头,和鸡蛋一样滚在路边上,离老大家有十丈八丈远,我想一脚把这颗石头踢起来,飞到了老大家的大门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飞到了爹的大门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红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烧了。
我站在那石头前。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石头没有落到老大门口上,也没有落到爹的大门上,它飞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树挡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树为啥要挡了那个白石头,到那树下站着想到天黑也没想起它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门口上。
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
来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还在床上哼哼着,院里有了敲门声。有了敲门声,爹在床上翻个身,哼哼的声音见了日光的霜一样立马就没了。
爹说桃来了,二憨开门呀。
我去开了门。门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说爹醒没?
我说爹以为是桃来了。
老大走进屋,刚一会儿爹是面朝外,这一会儿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丢给老大和从窗户、门里透过的光。老大说,爹,睡着了?爹不动,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说我是老大,来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给你买。
爹说话了,爹说你没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说话时仍是面向里,声音又细又黑就如一条黑的蛇,老大一听就忙不迭儿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说,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儿特意来给你认个错。
爹说两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你爹不该生养你老大,该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来。老大这样说时,朝门外扭头看了看,把头钩下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亮起来,老大跪着好像在盯着床下的啥看。我扭头往床下瞅了瞅,看见有个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着。爹望着墙里,不见一动,就像死了一模样,哼哼声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像塌过的金沙洞,蜘蛛结网的声音在床下吱吱响。爹一言不发,被子盖着身子,和入殓了一样静。老大就那么跪着,跪得没头没尾。这时候桃来了。桃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红光闪了闪,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来,望着床里说,不怪老大,我桃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错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谅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谅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儿跪到天黑不起来。
桃闪进屋里时爹在床上动了动。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个身。桃把话说完了,爹咳了一下,叹出一口气,盯着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阵,想一阵,看够了,想够了,脸上有了一层软颜色,说桃,你起来,我忽然想喝羊肉汤,去村头给我端一碗,多放些葱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过去了,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过去了。老大立马去给爹买了一碗羊肉汤,碎了三两羊肉放在碗里边,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为了这一碗羊肉汤,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汤,爹的病就忽然轻多了。
羊肉汤放在桌子上,满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着被子坐起来,老大扶着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时候,爹说今儿初几了?
老大说,初一。
爹说,初九你背着我去西山梁。
老大说,干啥?
爹说,都说西山梁上没有金,其实那儿金最旺,水沙金怕比这两道梁子多几倍。
说完这句话,日光在屋里亮起来,桃和老大的脸都红如一团火,望着爹就和儿女找到了亲爹一样儿,眼里的光热得噼啪响。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脸,把目光搁在老大那又亲又热的长脸上,像丢了儿女几十年忽又见了儿女那样的老人一模样,说老大,难得你今儿朝你爹跪下来,又说桃,也难得你今儿朝我认个错。横竖我是不行了,爹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无论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你桃多么对我不起,也终归尽心尽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爹说初九那天,黄道吉日,你们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个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开,再把看沙金线、旺金线的绝活儿留给你老大,我死了就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说完这些话,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齐齐跪在爹床下,说了许多认错孝道的话,泪竟流得落雨一样水汪汪了一世界。
十三
爹这头猪,竟真的去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说你真的去呀爹?爹说我能不去嘛。我说老大他差一点掐死你,桃夜夜都和老大睡到一张床上哩。爹笑笑,说爹得绝症了,爹活不了几天啦,让他们混去吧,看他们能混出啥结果。
爹真是一头猪。
初九这天,日色黄亮,老大和桃给爹又从村头端来一碗羊肠汤,泡了烙馍,爹像猪一样吃了喝了,便让老大背着离了家。一早的天色,明灿灿都是日色的黄,云彩如黄绸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展在半空里。村头的房上和地上,黄的颜色像一层倒在那儿的黄金的水。爹不让我和他一道上山梁,说你在家看好门户就行了。我也压根儿不想上,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当然不会像马像驴一样去背爹。我看着他们走出村口儿,老大背着爹就如驴背上搭了一条黑麻袋,桃一身红跟在驴后边,像驴尾巴上系了一个轻飘飘的红包袱。
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了一天,日色都是金水的黄。
当日色转红,山梁和村落都如泡在血水中时,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如三只被赶了一天的羊,坐在院里像梁上三堆淋过雨的黄褐褐的土堆儿。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
第三天他们又去又回了。
第四天将要出门时候,老大脸上灰着一层云,说再找不到就在东梁的柳树沟里挖一个洞,也许能挖出一条半旺的沙金线。爹瞟着老大的脸,说我活不了几天啦,我死前不把这几道梁上最旺的金线找出来,我枉做了你的爹,我枉被人称为金线王。这当儿老大还要说啥,被桃的一个眼色挡住了,老大就说让二憨也跟着上山吧,我实在是背不动了爹。
爹便说,二憨,今儿你背爹。
我瞪了爹一眼,说又不是给我找金洞。
老大说二憨,爹老了你让我养活不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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