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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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说老二是憨子我得管你生老病死养老送终啥都得买。

    爹说寿衣也买了?

    老大说该买的全买了。

    爹的脸上便立马白起来,像那老茄子上落了霜。他把头往东边歪了歪,从屋门望到大门外。大门外的板车上插了一口黑棺材,棺头上的奠字在日色中闪着光。爹望了那口棺,脸上的白霜又立马有了霜冻的青颜色,手在桌子边上抖了抖,把目光落在了老大的脸上,要说啥时,老大却忽然先说了。

    爹,你清楚你的病,我都问过大夫啦。

    爹哆嗦着手没说话。

    老大说:别到时候措手不及,我一上山挖洞就再也没工夫去买这些了。

    爹把哆嗦的手搁在桌子上。

    老大说:全是好货,纯柏木,人家做成了五年没人买得起,我到那儿不犹豫就给你拉回了,爹望着老大的目光软下来。

    老大说:抬下来吧,抬下来再吃饭。

    桃说:我也去抬?

    老大说:全柏木你不去我和老二抬得动?

    爹的手不再哆嗦了,脸上的霜白也有些润和了。

    老大说:走,二憨,你和桃抬大头,我一个人抬小头。

    桃望着爹。

    说你这年龄也算高寿了,老大买这大礼照这儿的风俗也是喜事儿,你明白一世也该想开些。

    爹望了桃,又盯着老大说,买的寿衣呢?

    老大说,在里边放着哩。

    爹说,多少套?

    老大说,最大数,十二套,全缎全绸。

    爹说,先抬到西边屋子里,用两条板凳架起来,在里边装上粮食镇住邪,我离死还早着哩。

    十五

    老大和桃给爹过完生日就上山开挖金洞了。

    桃和老大请人往沟里修了路,在那崖边盖了房,只半月工夫就开始淘金了。我不知道那金沙旺到了几成上,村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旺的金。买金沙的人一群一股朝西山梁上拥,在溪水沟搭了棚子住三天才能买到一筐金沙。冬天里淘金的外乡人没有几个回家的,都想多淘老大和桃几筐沙。我后来去过溪水沟里一趟儿,那半崖头上挖了一条台阶路,淘金的人背着沙袋从那红沙石台阶上走下来,水从背上哗哗啦啦流,整个衣服都湿成一片儿,结成薄冰,又白又亮和桃的脸色差不多。

    原来这金沙洞里是一条水沙线。

    水沙线最易塌方,老大就一个外人也不请,在崖上一炮也不放,只挖出一条小路,在洞口刨出一领草席大小一块窑洞儿,刚好能架起一个拉轮架,又能站下一二人。老大怕挖坏了水金线,他不让第二个人下那竖井洞,自己在洞里穿了一套打鱼的人穿的黑皮衣,从洞下拉出五桶水,挖出一筐沙。桃穿了红风衣似的红雨衣,在洞口倒水和收沙金钱。走进溪水沟只要拐过第一道弯,就能看见桃坐在崖壁上就像一尊红菩萨。到了崖头上,才看见桃的一堆火红里露出了她冷白的一张脸。

    桃说二憨,在这儿给你哥帮帮忙。

    我说夜里呢?

    桃说夜里你还回家呀。

    夜里淘金人都回村里、棚里睡去了,桃和老大就搂住睡在那崖下的两间瓦屋里。瓦屋里有煤火,有吃食。煤是想买沙金的人从梁下背来的,鸡、鱼、猪肉是淘金的人从村头菜市上捎来的。桃是省城的人,桃爱吃鸡鱼,老大下井从水里挖沙金,又冷又掏力,上来就吃猪肉、喝白酒。桃和老大的日子像爹说的过得舒舒服服,可桃让我天黑了回到村里睡,我当然不会帮老大拉水拉沙金。

    我从西山梁上走回来,爹说金旺吗?

    我说一筐能卖两张哩。

    爹笑笑。爹笑笑啥也没说。

    老大和桃自打走进溪水沟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老大媳妇被干部叫去绝育了。那一天,爹笑笑说贡家断子绝孙了,命里注定断子绝孙了。

    爹快死了。爹快死了听说啥儿都是笑一笑。他每天只喝半碗汤,白面汤里金子样有一层鸡蛋丝。爹总说他快死了,却一天天活下来,每天日头出来他都让我背他到门口日头地,坐着看那去溪水沟里淘金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回来的人说沙金越来越旺哩,只是得拉出六桶水才能拉出一筐沙。桃把一筐沙钱涨到三张。三张虽然贵,可淘金的人仍然排队去买沙。爹听了没有答话,那脸上的笑却好长时间挂着没有收起来。

    爹快死了。每笑一次他都回来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到听说一筐沙从井里挖出来得拉出七桶水时,爹笑着从外面拐回来,让我把他箱里的寿衣取出来。那寿衣又光又滑,散满一张床。日头已经落下,窗上是黄昏的光亮,从溪水沟回来的淘金人的脚步声,从冬天的寒冷里一下一下走进屋子里。我要死了,爹笑了笑说我真的要死了,你看日头都已落到山后了,我们家的窗上还有一抹儿红光亮。

    我去看窗户上的光,倒真的看见窗上红亮亮有落日的颜色在上面。我拿手去那日光上摸一下,手的影儿像麻雀一样在窗上落下来。日光暖暖的,在这冬天里仿佛煮过的水。爹说日头早已落山了,这光亮是他要死前的一个预兆。从屋里走出去,去看老大媳妇把夜饭烧好没,一出门才发现天真的早已黑下来。原来爹是知道他要死了的。我怕爹忽然死了去,他说他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可他一丁点儿还没给。他不能没给就冷丁儿死了去。我不知道爹有多少金子多少钱,不知道钱和金子都放在哪儿。我从黄昏后的黑里走回去,爹屋里的窗子照旧黄灿灿的亮,照旧像落日的一层光。

    我说,爹,外面天黑了。

    爹没有回头,说,日头落山了吗?

    我说,村里都有人照着马灯走路了。

    爹回头看了一眼窗上的光。我要死了,爹说,今夜或是明天。

    我说,我啥都没有呀?

    爹在数着他一件件的绸寿衣。你要啥?

    我说,要媳妇。

    爹把寿衣再一件一件叠起来。还要和桃那样的?

    我说,该死的老大把桃要过了。

    爹把叠好的寿衣放到他的床头上。不想要个孩娃儿?

    我说,要,我叫我媳妇生个男孩娃。

    爹转过身来坐到床沿上,窗上的光亮愈发黄黄灿灿了,屋子里好像早时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见爹坐着,脸在那光里红得像桃的红裙子。就是在老井洞挖卖沙金,桃天天撩起裙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脸也没有这样光亮过。

    二憨,爹叫了我一下,说爹把你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在县城你姑家房后给你盖了一栋房,把你的钱和东西全都给了你姑掌管着。爹死了你就到你的姑家去。你姑已经给你讨了一个媳妇等着你去结婚生孩娃。爹说那闺女一点不比她桃长得差,做饭、缝衣样样都能拿得下。

    我说夏天也穿红裙子?冬天也穿红线衣?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让她穿啥就买啥。

    我说和桃一样会烧城里人吃的菜?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吃啥上街去买啥。

    我说你真的今夜儿就死呀?

    爹又回身去叠他的绸寿衣,叠着爹说他死后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办,就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死了,不要往贡家坟上埋,说他死了就悄悄把他背到东梁子最西的一个废过的井洞里,那儿早有棺材备好了。说把他装进棺里钉好,把洞口封了,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说把他埋在了那个废洞里。

    我说,桃问呢?

    爹说,你死了都不能对桃说把爹埋在哪儿了。

    我说,老大和他媳妇要问呢?

    爹说,连你姑都不能说你把爹埋在了废金洞。

    爹的话使我身上的气儿一动一动地跳,我觉得我二憨忽然间变得了不得,老大和他媳妇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我当然说不知道爹埋到哪儿了。可我最怕的是桃压根儿就不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爹说东山梁最西的废井洞是耙耧山脉最远的洞,是爹偷着挖金时的第一个洞,淘完那一洞沙金,村里还不知道这耙耧一带的山梁上,梁梁都是有金的。要把爹背到那儿埋了去,我从天黑出村,至月落星稀,怕还走不到那一眼井洞里。

    我说,你死了桃会找你吗?

    爹把最后一件寿衣叠起来,说她不会不找我。

    不找我就白白埋了爹。可桃找爹的尸首干啥儿?我想再问时院里有了脚步声。老大媳妇给爹送汤了。她的脚步声一传进屋子里,窗上黄灿灿的光亮忽然就没了,一下子满屋黑起来,黑得糊糊涂涂,人像堵在了塌方的井洞里。

    嫂说,咋不拉灯哩?

    爹说,二憨,去把汤接来。

    嫂说,老大的井洞里拉出九桶水才能系上一筐沙,一筐沙价涨到五张了。

    爹说,你去给老大说让他沿着金线挖,千万不要让外人进去把金线挖歪了。

    老大媳妇走去了。我把汤端到爹身边,看看那黑下的窗户上,老大媳妇走了仍然没有刚才黄黄灿灿的光。

    我说拉灯吧?

    爹说把汤放到桌子上。

    放下汤我到老大媳妇那儿吃饭去,回来去墙上摸那开关绳,爹说睡了吧,拉啥儿灯,我就摸黑倒在床上睡去了。来日一早醒来,把灯拉亮,看见爹齐齐整整把他的十二层寿衣穿在身子上,脸色红红亮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像是躺在那儿轻轻地笑。

    我叫了几声爹。

    爹没答我。

    他说死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脸笑着却和冬天一样的凉。

    爹死了还喝了那满满一碗黄灿灿的鸡蛋汤,空碗放在桌边差一点落到地上去。

    爹到底是死了。

    得到天黑才能背他出村去东梁最西的废井洞,一天的时日有人问爹咋不去门外晒暖儿,我该咋说?在死过的爹的床前站了,用被子把爹盖了,我忽然想起有人问了我就说我爹睡着了。

    我走到门外去。

    村街上有了脚步声,不消说是去西山梁的溪水沟买沙淘金的人。我想对他们说说我爹躺在床上睡着了,还活着,睡醒了就到门口晒暖儿。我打开院落门,冬天的日头和昨夜儿我家窗上的黄光一样儿,红光灿灿地照过来。淘金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去,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有村人从西山梁上跑下来,边跑边唤,嗓子扯得又白又亮就像一条河。我朝那边望过去,看见那跑下来的人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团红火球,只消一眼就认出那是两个半月没有下过山梁的桃。我远远地望着桃,在日光中把眼眯起来,听清了桃扯着嗓子唤的话是快些吧——不好啦,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快些吧——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

    大冷的天,桃跑着就像滚着的一团火。一早去梁上买沙淘金的人听到桃的唤话就立在村口不动了。

    我听到了桃在叫二憨。

    十六

    老大果然是被塌方后冒出的泉水淹死的。

    村人在桃的叫声中,怔了怔,都朝西山梁上跑过去。是去挖沙金,不是去救老大。都知道水金沙有一日忽然冒了水,沙金就会顺着泉水翻出来。到溪水沟口时,沟里的溪水比往日大了多,浑黄着,像刚下了一场雨,把溪水两边的白冰冲化了。满沟都是冰裂声和淘金人的脚步声。老大是我哥,我和桃跑在最前边,爬上半崖的井洞口,日头已经黄暖暖地照过来。翻出井口的泉水里,沙子像煮在锅里的豆样滚上来,顺着崖壁流下去。有人在沟里捞沙子,卷着裤腿在溪边一把一把将翻出来的沙金捞到沙袋里。站在井口的几个男人们,问桃说老大在哪里?桃说一早下到井里往外拉积水,拉到第九桶,她听到老大一声叫,往井里一看,不见老大,只见这泉水往这井上翻。

    村人们说,救出老大,这井你们还要吗?

    桃说谁救出老大给谁五筐沙。

    没有你的话,村人们说这是贡家的井,得由二憨说了算。

    桃被人噎一下,脸立马白起来,如红羽绒大衣上僵了一张白亮亮的冰。

    我说老大能活吗?

    村人们说早憋死到井里了。

    我说谁把老大救出来埋了,这井口就给了谁。

    村人们看看我,有一个数了数井口的四个人,说就我们四个了,然后坐下吸了烟,差一个回村找了卖肉用的抓钩儿,把抓钩系在麻绳上,像在井里捞桶一样放下去,三下五下就抓住老大的下巴,把老大从沙金井洞打捞上来了。

    老大的脸是紫青色,身子裹在灌满水的水衣里,胖大得就像一头全黑毛的猪。在那水衣上,他把头歪着,闭了的眼里衔满了旺金沙,手里还提了装沙金的筐。老大从井洞上来后,取抓钩从他下巴上取出了两块黄灿灿金子一样的肉。我想叫桃看看那金子样的肉,却忽然想起好一阵不见了桃。沿着崖壁上的红沙石,我叫着桃——桃——朝那两间瓦屋走过去。屋门是关的,我站在门口说,老大上来了,你不去看看老大呀?

    桃不理我。

    我推开屋门,屋里没有桃。

    桃走了。

    屋里连桃的一件火似的红衣都没有。天冷得很,墙角的煤火红红的烧得如桃的红裙子。

    屋子里乱得像猪毛,床上的被子一头耷在脚地上,一头扔在桌子上。有一个小箱子被人砸开了,在屋子中央像掉了牙的嘴。还有桌子的抽屉,全开着,被翻得乱糟糟,连桃和老大用的尿盆都被踢到了锅边上。

    桃走了。

    当天就把老大埋在了坟地上。埋老大时候,有人发现老大和爹找的柳树沟的金线比溪水沟的还要旺,是从来没人见过的干沙旺金线。可老大死了。老大媳妇立在老大的坟边上,看了看说埋了吧,四个人就把老大入坟了。从坟上走回来,我扯了老大女儿的手,又软又热和桃的一模样。是农历十一月中,月亮满满圆圆印在村头的天空上,清亮亮像老大的两个闺女的脸。有狗在村街上叫几声,哑嗓子和桃回村唤救人时一模样。在狗的叫声中,买卖金子的人,踩踏着月光朝村里租出去的一排房子走过去。村头卖牛肉汤的人家,正在那儿收拾锅碗,叮当声和煮牛肉的香味在冷死人的夜里暖暖和和荡过来。能看见牛肉锅下正旺的火,就像夏天桃用手撩起的红裙子。

    老大媳妇说,还给爹烧一碗鸡蛋面汤吗?

    我说,爹喝牛肉汤,我去给端一碗牛肉汤。

    老大媳妇说我回娘家了,她舅在家接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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