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去葬爹。
我打着饱嗝往家门口去,没走下门前的沙堤,猛地看见桃从我家门口闪到了沙堤边。月光里桃的红羽绒衣颜色有些暗,像一团火里夹了一团黑的烟。桃上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棵树影下,说二憨,我没见过像你们村这样无赖的人,我人还在溪水沟,就都跑到那两间屋里抢开了,把我的钱和东西抢得一点都没了。
我说钱没了?
她说一分一文都没了。
我说你咋办?
她说你爹是咋样死了的?我进屋拉开被子一看,寿衣都穿到身上了,差一点把我桃吓死到屋子里。
屋门原是锁了的。我想起桃身上有钥匙,我说你在屋里翻了吧?桃说看了你爹放钱和金子的木盒儿,那盒早八百年都空了,说像你爹这样和金子打交道一辈子,这时候哪还能把金子放到木盒里。桃这样说着,拿手去我脸上摸了摸,把埋老大弄到脸上的黄土抚弄掉,又把手插到我头发上理了理。我觉得我头上像有几根柴棒在动着,便抬手把桃的手一下打到一边去。桃愣了,桃说二憨,我可是对得起你们贡家了。我说,我把老大埋到坟上了。
桃说,你爹呢?
我说,明儿挖墓。
桃说,不出殡请响器?
我说,爹不让。
桃说,偷埋?
我说,不偷埋。
今夜和你来守他一夜,桃说你爹对得起我了,临死还给我一个井口儿,只是我桃没有挖的命。桃说着起身往村头那儿走,说回去拿自己的被子来,再系一条长围巾,让我在这儿别动候着她。我看着桃走进了月光里,像一团暗火朝她的租房那儿走去了。桃走得很快,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树影下的月光一片一片,被落过叶的枝条割得零七碎八。我从树后走上沙堤,看桃拐进胡同了,立马回到家。爹在床上躺着,果然被子被桃揭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木箱开了盖儿,放在桌子上。从窗口进来的月光,白蒙蒙一片洒在屋子里。我说爹,桃来过了吗?爹没有理我。我站在屋里朝别处看了看,二话没说就把我爹背上了肩。桃还没有从那租房折回来。村里静得能听月光的落地声。我背着爹快步从村街上穿过去,该死的狗叫劈头盖脸地响。狗从房后冲出来追着咬。爹的寿衣穿了十二层,人本瘦得如老死的羊,可那十二层单的棉的裹起来,在我背上就像一个又满又圆的麻袋了。月光像水,黑绸青绸的寿衣在月光中闪着亮,那亮光在我身上滑动着走,起起落落,像我二憨划的一条船。狗在后面追咬的叫声清清脆脆,有几次差一点咬了爹脚上的老寿鞋,这时候我就弯腰摸起一块石头砸回去。我终于砸到了狗头上,它叽哇一声就卧在地上不动了,眼看着我把我爹背出了村。村后有一块小麦地,小麦在月光中半立着,影儿头发一样朝着麦垄的一边倒。我从麦地走过去,寿衣太滑,爹从我肩上滑下去,脚拉在麦垄上,我听到吱吱啦啦的脚步声。天上有云,云影烟一样飘过来。爹说二憨,你拉了我的脚。我把爹往肩上耸了耸,云影就从我和爹的头上飘走了。我回过身去,看四野空空静静,把爹耷到一边的头朝我肩上靠了靠。爹的头上戴了黑绸套花帽,摸上去就像一个半大的黑皮瓜,帽上的绣黄边儿,就是没有剪断的西瓜藤蔓儿。天冷得很。我身上有汗。背着爹走到东山梁子脚下时,我听到身后隐隐有了脚步声,像鼓一样敲在村街上。过一会儿,又听到了二憨——二憨——的唤叫声。是桃在追叫我。桃从我走过的村街上,跟着狗的叫声出来了。我看见桃像一团暗火一样立在村街口。她在找我把爹背到哪儿去了。我不理桃。爹说快走吧二憨,慢一步桃就追了来。我背着爹往东山梁上去。小路,坡陡,我背着爹真的如背了一头褪了毛的猪,又滑又沉,我只稍一松手他就往下坠。我想丢下爹坐下歇一歇,可桃的脚步声咚隆咚隆敲得和乡里男人擂鼓一模样。我背着爹的尸首,喘着粗气直往山上跑。该死的桃,她还用手电筒往这照了照。好在灯光像日光下的金子样一晃过去了,桃还没有真的看见我。桃叫我的声音清清脆脆地顺风刮过来。我爬上东山梁,月亮近了我许多。能看见月亮上有人在走动,能听到月亮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朝四野望过去,每一道山梁都像死在冬夜的一条牛。遍地都是死了的牛。我出了一身汗。衣裳糊在身子上。把爹靠在一棵树上歇了歇,桃就从另一条道上照着手电上来了。我看见了桃的红颜色,像一团暗火烧在梁头上。该死的桃,汗没落就又逼我背上了爹,逃火灾一样朝东梁的西头跑去了。
我的脚步声锤子样砸在梁路上,被我踢起的石头朝山梁下边轰轰隆隆滚下去。
桃朝我这边跑来了。桃边跑边叫我的名,手电筒的光亮在我和爹的身上不断地晃。我不能叫桃追上我,可桃照过来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我听见桃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就响在我的脚跟上。我听见桃拉着我的衣襟说,二憨二憨你站住,我桃只给你说上一句话。桃说她只给我说一句话,可爹在我肩上说,二憨,你只要站下来,就啥儿都完了,咱贡家啥儿都完了。我说我咋办?桃跑得那样快,立马就要赶上来。爹说你把我扛到肩头上,前边有坟地,你从坟地插到一条小路上。我照爹的话,把他像木柱一样竖起来,又一下扛着爹的肚子站起来,爹腿前身后,我抓住他独腿上的长寿袍,果然就跑得快起来。果然就看到了一片乱坟地。坟地里的柏树在月光中像黑帐布。我钻进帐布里,在坟地跑了一圈,找到了那条布带子一样的路,终于就从山梁上走到了一条东西长的狭沟里。
我听见桃在山梁上不断声地叫。
我顺着山梁下的小路朝着梁西走,月落时候走到了沟尽头,桃的叫声就和月落一样没有了。我不知这沟的尽头是哪儿,把爹扶坐到一个田埂上,站起来尿了一泡尿,回过身来看见东边有了白。
爹说天亮了?
我说天亮了。
爹说把桃跑掉了?
我说把桃跑掉了。我说你说的最西的沙金井洞是在哪条岔沟里?爹不理我,他把身子一歪,滑倒在了田埂下,窝在那就像蜷在墙下睡着的猪。
冷得很。能看见沟底有一片白亮的冰,如孝布一样绷在小河上。有一只黄鼠狼,从爹的头边跑走了。这地上一季种的是豆子,地头上还堆了一堆老豆棵。我把那豆棵一捆一捆抱过来,严严地把爹盖起来,又用手按了按,拿指头在爹嘴前的豆棵上捅出圆圆一个洞,站着闻一阵苦黑的豆棵味,朝山梁顶上走去了。我去找山梁最西的沙井洞。
这一夜我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路过河边时,我弄块冰凌放到嘴里去,化着往梁顶爬过去。爬到梁顶上,看到那一条条牛背似的山梁上都有金子的光,又明亮,又刺眼。黄灿灿如淘出来的金粉晒在山梁上。
我终于找到了爹说的那个废了的沙井洞。在一片槐林里,很远我就看见挖洞时的废土堆在岔沟的最下边。废土上长满了狗尾草、白蒿草和满是齿儿的毛毛草。我顺着那土堆边的小路走进槐林里,看见林子里有狼屎搁在路中央。
这是葬爹的好地方。
可我走到那半间窑洞的口上时,桃却从洞边朝我走过来。桃穿了她通红的羽绒衣,围了又长又厚的红围巾。日光里桃就像烧旺的一团火。桃过来立在我面前,说二憨你跑了一夜为了啥,人死了埋到哪儿不是都一样。我不理桃,从桃身边走过去,往那洞里望了望,见那洞口用乱草封盖了,把乱草扒过去,洞就露出来。这是我家最早的废井洞。全村人没有开始挖金这洞就废了。没有人知道这儿有这洞,在耙耧山脉挖遍金子也没人来这挖,这半截山梁没有人烟也少有金。我弯腰走进旧窑洞,见窑地上又平又干,垫了极厚的生石灰。石灰地上分开放了两根方柏木,柏木上架了一口黑棺材,棺材上的奠字黄亮如金。棺材的盖儿错着口儿放在棺材上,盖顶上有一张草席搭盖着,黄枯枯有股干腐的味。
不知爹是啥时把这棺材弄来的,我立在棺材前,看到有个虫儿在棺材席上爬动着,我把那草席掀掉了。
桃走进来站到那席边上,她说你爹哩?我说在梁上。桃说二憨,你不是想找和我一样的城里媳妇吗?你爹是吞金死了的,那绝症不会说死就死的。我知道你爹活着时候把他的金货、金粉全都弄成珠子了,和玉米粒儿一样大的金珠子。他是吞这珠子死了的。他的金子全在他的肚子里,不在肚里他不会让你把他埋到这。桃说这地方我听老大说起过,说是你们贡家挖的第一眼沙井洞,没淘多少金子就废了。你爹为啥要你把他埋到这?就是因为他吞了满肚子金。桃说二憨,你想和我结婚吧?把你爹肚里的金子取出来,你要我桃咋样都行的。结了婚我桃侍候你二憨一辈子,想吃啥我烧啥,要我咋样我都听你二憨的。
日光从洞外照到了洞里边,桃这样说时把她围巾解开了。洞里温暖,桃的脸又光又亮,透了红颜色。我看着桃的脸,我数着桃脸上统共有几个黑点儿。
桃说你不信我吗?二憨。
我数着桃脸上的黑点儿,想起桃在溪水沟站我肩上时和白蛇皮一样斑斑花花的小腿儿。
桃忽然瞟我一下,弯腰把地上的草席拉了拉,把又长又厚的围巾搭在棺材上,三五几下把她的红羽绒大衣脱下来,铺在草席上,又把红毛衣朝头上卷着脱掉,叠成枕头放在大头棺材这一端。桃接着脱了裤。桃把她的裤子搭在棺材的正腰上。我没想到桃脱了裤穿的是件红毛裤,红毛裤脱了是件红绒布的衬裤和衬衣。桃把她红的衣服全都铺在席子上,席子上就像着了一地火,连漆黑的棺材也红灿灿地亮起来。桃不看我。桃说我对你真好假好只有你二憨知道了,你没了爹,没了哥,我桃不嫁你你咋办?桃说着跪下来,把铺在地上的衣裳弄平整,就把她的衬衣衬裤脱掉了。桃的身上白得就如新房墙上涂的粉,光光嫩嫩,在窑洞散着温热的香味儿。我从来没有闻过这味儿,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脱得这么光。而且这女人是从省城来的桃。桃顺着棺材的走势躺在棺材下,白白亮亮在烧旺的一片火红上,身上热暖暖的气儿像一丝一丝的烟样顺着黑的棺材往上升。她说来呀二憨,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大冷的天你不会快一些。我站在棺材头上望着桃,桃冷得像摇铃一样叮叮当当把身子抖了抖。我朝桃的身边走了走,我看见桃的身上有了冻出的小疙瘩。看见了桃的白蛇皮样的小腿肚我想去摸摸桃。桃的身上肯定又热又软。我想去摸摸桃的小腿肚,小腿肚上的米粒疙瘩一定和黄金米粒一样儿。日光从窑的门口照进来,灿灿了一片盖在桃的头发上。桃的头发和她身边的棺材一样黑,在日光中流着像一团涂抹棺材的黑汁儿。棺材架在两根方木上,柏木板的棺材味和地上的石灰味,湿乎乎地在窑里水样流动着。桃的身下是红的火,桃就是火上的白火苗。我想先摸摸桃的馍似的白奶子。桃的白奶子肯定又热又软就像里边装了一兜烧过的水。我蹲下去摸桃的白奶子。桃正拿毛衣毛裤往她的身上盖。桃看我慢慢蹲下了,桃忽然坐起来,拿手在我脸上摸了摸,把我的头发理了理,说你真想和我结婚吧,看你可怜的,这么大了连女人都还没沾过,没爹了,没哥了,我桃不管你再也不会有人管你了。桃说着伸手去摸我的脸,去解我的衣扣儿。我的嘴唇有些抖,身上的骨头慢慢软起来,血水哗哗啦啦流了一棺材,流了一墓洞。一个墓洞都是血红血红的。桃用手去解我的衣扣儿,我说桃你真的和我结婚呀?和我睡觉呀?
桃说你还等啥儿?结了婚我领你去城里过日子,这一辈子我桃都侍奉你二憨。
舔舔嘴唇,我一伸手抓住了桃的白奶子,就像猛地抓住了一个刚出笼的馍,就像抓住了一只又软又绵、又热又暖、又蹦又跳的白兔子,可这会儿我肚子下面忽然胀着疼,桃让我快躺下时我小肚的下面胀得要炸开。我想尿。我立马就要尿到裤子上。我丢开桃的奶子站起来,跑到窑洞口儿把裤子解开口了。我想一尿完就回去扑到桃身上,像爹和老大一样扑到桃又白又嫩的身子上,可解了裤子我却一丁点儿没有尿出来。窑洞外金光一片。我看见山梁下那块去年的豆地中,爹从那堆豆棵儿里钻出来,站在日光下,把寿衣上的豆棵捡下来,一跳一跳朝着豆地那边走去了,转眼如一头又肥又大少了腿的黑猪一样跑丢了。
爹就没影了,他跳过去的豆地里落着几粒圆圆的金豆儿,灿灿的光色剌黄剌亮了半个山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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