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秋天无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却迟迟未来。终于来了之后,又是一个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无休止地持续到下年的麦天。这时节,终于有了云雨,时弥时散,反复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来。沉昏的天气,如日光样罩了耙耧山脉四十五天。雨水铺天盖地,下得满世界洪水涛涛。苦熬至雨过天晴以后,又到了种秋的季节。山梁上开始有人从世界外边走回来,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夜晚,踏着月光,那脚步声半青半白,时断时续。到了白天,山梁上便人流滚滚,拉车声、挑担声、说话声,望着山脉上偶有的青草、绿树的红惊白乍的哎哟声,像河流一样在梁道上滚动着。
紧随而来的是种秋。这季节逃难回来的村人们,噼啪一个冷噤,猛地发现各家各户都没有秋种子。整个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没有秋种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先爷。想起一年前先爷为了一棵嫩绿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脉上。于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爷家的田地走过去,老远就看见那一亩几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见凡先爷锄过的田里,草盛得和种的一样,厚极的一层绿色里,散发着纯蓝的青稞味和淡黄浅白的腥鲜味。听到了满山秃荒中这草味叮咚流动的声响,如静夜中传来的河水声。在这绿草中,村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顶已经折了,如小树一样的秆子,半歪半斜在两领苇席旁,那布满霉点的玉蜀黍叶子,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仍在长着,如湿过又干的纸样贴在秆上。有一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蜀黍穗儿倒挂在玉蜀黍秆上,沉稳地在随风摆动。焦干的黑色的穗缨,被手一碰,就花谢样断落在了草间。村人们把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剥下穗儿上的干皮,发现这棒硕大的玉蜀黍穗儿,粗如小腿,长如胳膊,共长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余都是半灰半黄、没有长成就干瘪如瘦豆子样的玉蜀黍子。
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村人们望着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大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沟边的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下许多缝。在水缸的东边上,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是挂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杆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远,紧贴玉蜀黍棵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又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正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在那槽坑最头的深草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村人们只轻轻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飞一捆干草。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当啷一下显出了它棺材样的墓坑形,村人心里哗啦一响,便都明白了这是先爷的墓,先爷就埋在这条槽坑里。为了把先爷移到老坟去,村人们把这条墓坑挖开了,第一锨下去就听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声,仿佛挖到了盘根错节一样儿。小心翼翼地拔了坑里的草,把虚土翻出来,每个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见先爷的裤衩儿已经无影无迹,成了一层薄土。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升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想了想,就又把先爷原地葬下了。把干草似的狗并着先爷埋在了那条墓槽里。新土的气息,在这面坡地漫下了浅浅一层温暖的腐白。埋至最后,要走时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发现了一本被雨淋过的万年历。有人在草地上捡到一枚铜钱,铜钱上生满了古味的绿锈。把那绿锈粗粗糙糙抹去,发现铜钱的这边,是有字的涩面,铜钱的那边,也是有字的涩面。没人见过两边都有字样的铜钱,村人们传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铜钱在半空碰断了一竿又一竿的光芒,发出了当当啷啷一朵朵红色花瓣的声音,落在田地,又滚到沟里去了。
人们把那本万年历拿了回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走来,到了再不能拖延种秋的时节,耙耧山脉的村人,吃完了带回的讨食,终是寻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种子,三村五邻的人们,又开始结队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涌去逃荒。也仅仅不足半月光阴,数百里的耙耧山脉,便又茫茫地空荡下来,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清脆响音了。
最终留下的,是这个村落中七户人家的七个男子,他们年轻、强壮、有气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个棚架子,在七块互不相邻的褐色土地上,顶着无休无止酷锐的日光,种出了七棵嫩绿如油的玉蜀黍苗。
《耙耧系列》 Ⅱ 耙耧天歌
一
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
熟秋的季节,说来就来了。山脉上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开。房檐上、草尖上,还有做田人的毛发上,无处不挂的秋黄,成滴儿欲坠欲落,闪着玛瑙样的光泽,把一个村落都给照亮了。
一个山脉都给照亮了。
整个世界都给照亮了。
旺收呢。这样的年景,先是浅旱,后是深涝,到了玉蜀黍授粉的关口,该雨是雨,该日是日,结果平地川地,收成一般;山地梁地,却旺收得罕见。玉蜀黍穗人腿似的,秆儿都被压得驼了,一些还骨折,卧伏在了地上撑着生长。那被叫做尤四呆子村的尤家村落,原本都是些坡地,其旺收的景况是不消说的。白露和秋分之间,便有人开始收获玉蜀黍。尤四婆家的地全在梁上。全在离村最远的梁上。去年调整地块时节,村人各户都嫌那地遥远,村长说尤四婆子,你家三妞四傻肯吃,那地你家种吧,想种几亩都行。尤四婆便领着她的傻妞呆儿种了。种了一道山梁,也许八亩,也许十亩,哪料它今年就旺收得山山海海哩。尤四婆已经领着她的傻妞呆儿来这收了三天,运了三天,一道梁才收获了三成有一。人是累了,也被旺收弄得烦了。无边无际的玉蜀黍地里,绿秆枯叶蓬着,人钻进去同入了海样。尤四婆把掰到竹篮里的玉蜀黍往田头运着。运着的当儿,她就听到身后三妞儿青灰灰的尖叫:“娘——娘——你管不管你们四傻子,他追着撵着摸我的奶哩,把我的奶咪咪都捏得疼哩。”田头已经码起了一条堤似的玉蜀黍棒子。天高远得很。云淡远得很。玉蜀黍那紫色缨丝脆碎成粉末腾起来,在梁道的日光下荡来荡去。尤四婆循着唤声回过身去,果然见四傻在三妞身后追着,把三妞的前衣襟儿扯开了,她那胀鼓的双奶兔头样白亮亮地欢蹦乱跳,仿佛立刻会跳跃下来。尤四婆愣住了,她看见三妞被四傻抓了奶子,脸上没有羞耻,没有苦相,倒是有一层浅红色的快活年画一样贴着。而在三妞身后呆立着的四傻,一边嘿嘿地笑着,含了口水,又含了两眼对娘惧怕的泪。尤四婆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想问个清醒明白,可又觉得这双儿女是一对透呆,不知该从哪儿破题问起。就在这犹豫的当儿,她的眼前一晃,男人尤石头立在了田头上。他说是四傻先动手去扯三妞的扣儿哩,我在边上看得清白呢。尤四婆把目光从男人身上收回来,望着四傻说:“四娃,你过来,娘给你说个事儿。”四傻便迟迟疑疑过来了。尤四婆手起手落,一个耳光打在了四傻的脸上。
四傻捂着脸呜呜哦哦地哭起来。
尤四婆子吼:“不知道三妞是你的亲姐啊!”
四傻朝着玉蜀黍地的深处走去了,就像一条被打了的狗躲到草丛深处待着样,盘坐在玉蜀黍的棵秆上,盯着天空哭起来,弄得一面坡地都是四傻青痴痴的哭唤声。
以为一切也就过去了,风息浪止了,该接着紧收旺秋了。尤四婆把地上那篮玉蜀黍穗倒出去,对她的男人说,你走你的吧,忙得昏天黑地,以后你就不要隔三错五地回来了。然后,她旋过身子,看见三妞依然在那儿死死盯着她,像饿了要吃那样满脸可怜相。
她说:“把你兄弟打了,你还想咋样呢?”
三妞说:“娘,我想有个男人哩,想像大姐二姐那样有个男人搂着睡觉哩。”
尤四婆轰隆一下愣住了。
她男人也轰隆一下愣住了。
站在玉蜀黍穗堆旁,看着比她高出一头、宽出半肩,胸脯如山样隆着的痴三妞儿,她猛然灵醒三妞已经二十八岁了。想到三妞二十八岁时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她二十八岁那年,早已经生完了四个孩娃。就是在她二十八岁那一年,四傻岁半时候,她男人朝着那边走去了,丢掉这活生生的日子不要了。那一天他们抱着四傻去了镇上卫生院,是卫生院的大夫把他们尤家日子中的最后一线灯光吹熄了。她十七岁时是哼着戏文嫁到尤家的,十八岁开怀生育,平均年半给这世上送来一个妞儿,生完第一个妞儿时,她还在月子床上享受着男人的侍奉,哼唱了一个月,可没想到的是,她生的大妞、二妞、三妞竟都是痴呆,都是在长至半岁当儿,目光生硬,眼里白多黑少,到三岁、四岁才能开口叫娘,五岁六岁,还抓地上的猪屎马尿,十几岁还尿床尿裤。因为一连三胎傻痴,吓得她和男人不敢生了,连一句戏文也不再哼唱了。然歇了几年身子之后,想要个男娃,怀着撞命的心情,又彼此劳累身骨,再一次却果真生了男娃,且半岁之后,孩娃就能咿呀说话,八九个月,就能满地跑了。以为终归算生了一个精灵,有时也哄着孩娃念唱几句戏台上的话,哪知孩娃岁半时候,淋雨发烧,本是家常病症,可烧了一夜,来日做爹娘的细心一看,孩娃嘴歪眼斜,话又不会说了,饭碗也不会端了,除了呵呵地傻笑和嘿嘿哦哦地呆看,其余一无所知。
全村人都为这一变故惊着。尤四婆和男人尤石头的脸上、身上、屋里、院落,到处都烙满了苍白和漆黑。
村人们说快到镇上卫生院瞧瞧吧。
便就去了。
大夫问:“他兄弟几个?”
尤四婆说:“姐弟四个。”
大夫问:“他姐们好吧?”
尤四婆说:“姐们心里……有些不够数哩。”
大夫微微怔着,盯着尤四婆看够了年月,说你家祖上有没有这病?尤四婆说没哩,我爹我娘都是全人。大夫说,你爷你奶呢?尤四婆说,也是全人。大夫说,你祖爷祖奶呢?尤四婆说我没见过他们,可我爹说我祖爷活到八十二岁还能在村里耍狮子跳龙头,我祖奶七十九岁时还能大大段段地唱戏文。大夫不再对尤四婆询问啥儿,他把目光辗转到尤石头的脸上去。
大夫说,你呢?
尤石头默死着不语。
尤四婆撞一下男人肩,说问你哩。
他才吞吞吐吐说,我爹有过羊角风,我三岁那年爹正在梁上犁地,病一犯扶着犁就栽进沟里死了哩。
尤四婆的目光直硬了。
大夫便出了一口长气儿,释然地说你们回家吧,这病请了华佗也没法救治了,是隔代遗传哩,你们生四个孩娃四个是痴呆,生八个八个是痴呆,生一百有两个五十都是痴呆儿。回去好好思谋思谋你们如何陪着这四个痴呆过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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