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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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说啥他们便走了,回耙耧山脉深处的尤家村落了。一路上,他都背着四娃儿跟在她身后,刚出镇子时彼此还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说些啥,然到日将西去,日头酷烈时,他们就彼此不言不语了。累了哩。连孩娃都在他肩上流着口水睡了呢。可至村岭下边的十三里河边时,他立下看看那河水,又扭头看看肩上的傻孩娃,没想到那孩娃在梦里似哭似笑地朝他咧咧嘴,然后突然一阵哆嗦,眼就泛白了。这景况正让他吃惊,孩娃的异样却又风吹云散了,对他哭半声笑半声睡着了。

    他立在河边无休无止地盯着傻痴孩娃的脸。

    走远的媳妇回过身子唤:“走啊——快走啊——天要把人热死哩。”

    他说:“你先抱着孩娃到前边树荫儿里歇一会,我喝口水立马就赶上来。”

    她接过孩娃到一棵楝树下边等去了。

    她等得月深年久、天昏地暗也没见男人走上来。她沿着河岸边走边唤:“妞她爹——娃他爹——你死哪去哩?——你死哪去了娃他爹!”沿河走了数百步,她在一个水潭边上看见了那让她生了四胎痴呆的尤石头,跳河死后漂在潭边如一大段枯腐的树身儿。她迅疾地跑到潭边把他拖上岸,把手放在他的鼻前试了试,愣一会儿,马一样往村落里边奔去报丧了。

    男人就死了。被未来的日子吓死了。

    男人死了,日子中的光亮便呼地暗下来。农忙时没有了扛锨拿镰的人,农闲时没有了聊天解闷的人。就是冬天水缸冻裂了口,想用铁丝捆上,都要尤四婆子自己动手了。

    那年麦天,她把四个傻痴像四只狗样拴在麦地头的树下,在他们面前放了蚂蚱、麻雀和圆石、瓦片供他们耍着,自己在田里割麦。从日出割到日正顶上,回到树下歇时,看见四个孩娃把那蚂蚱和麻雀用石头在瓦片上铿铿锵锵砸了,砸得麻雀脑浆迸溅,鲜血淋淋,蚂蚱头像蒜汁样摊在瓦片上。四个孩娃在分吃着麻雀的腿、翅、肚子和头哩,一个个的嘴上、脸上都红红绿绿一片,弄得一世界都是麻雀青红的生血气息呢。

    尤四婆先是惊着,呆呆地立在那儿不动,后来就号啕起来,哭得死去活来,面对着埋了男人的那方梁地,边哭边骂道:“尤石头,你这该千刀万剐的享福去了,把我和孩娃们留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哟。”

    又骂:“你这狗人还算男人吗,你坑我害我,还坑害这四个孩娃儿。”

    还骂:“你以为死了就好啦,死了你能安生享受啦,给你说,孩娃们一日不成家立业,我一日就不让你这狗人安宁哩。”

    她说:“姓尤的,你给我滚过来,你躲开这世界到哪儿去了哩。”

    她说:“你出来给我跪下哟姓尤的,跪下看看你的四个孩娃儿。再看看我一晌儿独自割了多大一片麦。”

    尤四婆骂着说着的时候,声音就由大到小变得嘶哑了,脸色也由青怒转成了灰白色,慢慢的哑无声息,盯着眼前的一片空地不动了。那空地在麦田和梁道的正中间,有草席样一片,生了许多黄色礓石和茅草。茅草从礓石缝中扎出来,把礓石盖在草丛下。她男人尤石头果真就跪在那片空地上,把茅草压倒了一片儿。日光把他的影儿晒得和蝉翼一样薄,且是一种灰白色,在青茅草和黄礓石上晃动着。远处收割的村人,都已回村吃过午饭,磨了镰刀,重又从村里出来,朝自家麦田摇过去。有的正在田里把割过的小麦摊开来,请那日头晒干。她男人跪在那儿,先还抬头看她一眼,最后就深深地把头埋下去了。

    他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哩。”

    他说:“留下你在世上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累。”

    他说:“你再难也要把孩娃们养大成人哩,他们成家立业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哩。”

    说到孩娃,尤四婆回身望了一眼,看见那四个傻痴仍在吃着生雀蚂蚱,慢慢的她脸上那伤鳞鳞的白色淡去了,刚才失了的青色重又走回来。她冷丁儿从地上抓起镰刀,朝前扑了几步,挥着镰把疯了样朝男人尤石头的身上打起来。头上、脸上、胳膊上,镰把落到哪儿是哪儿。一个山坡都响满了青白色的抽打声。从这面山坡又响到那面山坡去。日光被她挥着的镰刀割得零零碎碎。细长的凉风也被打得一截一截,变得热烫起来了。

    又一年,割完了麦,却是种不上秋。有的人家种上的秋庄稼都已露了苗,可她的麦地却还一块块白在天底下。各家的耕牛都忙得昼夜不消停,尤四婆只好借着月色,用锨在麦茬地里翻挖着。她在田头上铺了一领席,让四个傻娃在那席上睡着觉,自己脱了上衣,从田的这头翻到那头,又从那头翻回来。新翻的土地里有一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泥土味是一种深红色。旺茂的麦茬白亮亮在月光里,散发着温热腻人的白色的香,那两种红白味道,如烟如雾样在夜里流淌着,还有她翻地的咔喳声,孩娃们睡着后的鼻息声,都在水样的月色里漫浸浸地流。尤四婆翻地翻到累极时,刚坐在凉爽的新土里歇下来,这当儿就从梁上走来了一个人,是邻村别姓的中年汉,他过来把锨插在田头上,望了赤裸着上身的尤四婆子说:

    “还没翻完呀?”

    尤四婆忙去地边穿她的布衫子。

    男人笑了笑,说:“别穿了,我啥没见过?”

    尤四婆就又坐到了原地上,脸和奶子都对着那男人。

    男人说:“要我帮忙翻地吗?”

    尤四婆子说:“你翻吧。”

    男人说:“啥报偿?”

    尤四婆子说:“你要啥报偿?”

    男人说:“我把这地翻得比牛犁的还好,坷垃打得和磨面一样碎,可你得就这么赤裸着坐在田头上,让我扭头、抬头都能看见你的上半身。”

    尤四婆说:“你翻吧。”

    男人说:“地翻完了,我再给你种上秋,没别的啥要求,就是今夜咱俩在这梁上睡一夜。”

    尤四婆说:“别动嘴,你赶快翻地吧。”

    男人就弯腰翻地了。男人翻地果然比女人好许多,快许多。铁锨往地上用力一扎,前后推一下锨把,弯下腰,卖力一翻,一股生土的香味就漫卷在了田地上。这时候男人就抬起头,望一眼裸了半身的尤四婆子,说:“你自个儿不知道你自个儿的奶子好看吧?”然后又翻地,又抬头,说:“我留心看了,几个村的女人就数你的奶子好,奶过四个孩娃,还直挺挺地立着哪。”再翻地,再抬头,说:“天凉了你可以把布衫披身上,可扣子不能扣。”尤四婆就把布衫披在身上,又把四个孩娃用单子盖了盖,重又回到原来坐过的席角上,端端的露着胸脯和双奶,端端的对着那男人。男人一边倒退着脚步翻着地,一边不时地抬头望那挺立的奶,为了看得方便,他把地翻到头时,不是转身从那头翻回来,而是从那头走回来,重从这头退着看着翻回去。且每看一眼,都要对尤四婆说一句花好月圆的话。尤四婆不接那男人一句话,就那么裸着身子裸着奶,把胳膊交在一块放在双膝上,或者把胳膊放在两侧旁,任那男人远远近近、细细微微地看。山脉静得如卧睡的一片牛。尤四婆的男人尤石头就坐在尤四婆的身后边。

    他说:“这男人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对面村里的一头驴。”

    尤四婆子不搭不理尤石头。

    他说:“娃他娘,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是这样不要脸面、不知羞耻的死女人。四个孩娃要睁开眼看见你这副模样儿,不张开四个疯口把你吃了那他们就不是我的孩娃儿。”

    尤四婆这当儿才扭了一下头,借夜色看了一眼尤石头,“呸!”把一口痰吐到男人的面前去,说:“要脸面你去翻地呀,去和那驴一样把地翻一遍。”

    尤石头便不再言语了,嗫嚅几句缩在了她身后。她听见他在她身后嗡嗡嘤嘤地哭。尤四婆不再回头和男人说话,也不再瞧自己的男人一眼。她如泥塑木雕一样刻板板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地被那男人翻剩下窄窄的一条,像一根灰色的布带样撑在沟边上。这当儿那个男人也累了。男人想到了别的事。

    男人说:“咱俩睡一会儿再翻吧。”

    尤四婆说:“一口气翻完便一个心思睡觉了。”

    男人说:“地头那一片三角也翻吗?”

    尤四婆说:“翻了嘛,能种三五十棵庄稼哩。”

    最终,沟地的白色麦茬不见了,在月落星稀的夜缝里,土地变成了深红色,细碎绵软如铺了厚厚一层朱红的花。有夜露浸挂在了田头草尖上。大妞在睡梦里爬起来,没有睁眼蹲在四傻的脚边尿下一泡又睡了。四傻的脚淹在白汽腾腾的尿水里,他把脚一缩,翻个身子说:“娘——娘——谁把我的脚放在锅里煮了哩。”尤四婆又一次过来给孩娃们盖好单子,说:“睡吧你,没人煮你的脚。”

    这当儿,那男人踏着他翻过的土地情意得得地过来了。他身躯宽阔,走路有力,每走一步脚都在虚地里陷下极深一个坑。尤四婆望着走近的他,把身子往孩娃们的远处挪了挪,三下五下就把布衫的两袖穿上,将扣子扣上了。

    男人把铁锨扔到一边说:“你还扣扣干啥呢?”

    尤四婆瞟了一眼那男人。

    “你打不打算娶我呀?你不打算娶我你就别碰我。”

    男人有些怔住了。

    “咱可是提前说好的,说好地翻完就在这梁上睡一夜。”

    尤四婆说:

    “你还说帮我种上秋庄稼,你帮我种了吗?”

    男人生气了,男人一把抓起了那张锨。

    “我累了一夜,天都快亮了,你要敢不让睡我就一锨劈了你。”

    尤石头脸便苍白了,咚一声在那男人面前跪下了。

    尤四婆望了望尤石头和那男人举在半空的锨,又望望那男人赤青的脸,从从容容迎着铁锨走几步,蹲在铁锨的下边说:“那你就把我劈了吧,我有四个傻痴娃儿拖累着,我早就不想活了哩。劈了我你也不用去偿命。你把我四个孩娃养大就行了。”

    尤四婆说得自自在在,轻轻松松,对男人举起的铁锨不见一点惧怕。亮亮一层薄光清凉凉地落在她脸上。她说:“你劈呀,不怕养活我的四个孩娃你劈呀。”

    那男人扭头望了一下身边的苇席,看见那四个傻痴全都醒过来了,揉着眼,盯着他和尤四婆咿咿呀呀,男人终于放下了铁锨,朝尤四婆的胸上不轻不重地踢一脚,说:“妈的,火了我就做歹奸了你。”

    尤四婆抹擦掉胸前的土,“奸了我我就吊死在你家门框上,你照样不是抵命,就是得把四个孩娃养大到立业成个家。”

    那男人站一会儿,骂骂咧咧走去了。

    天色就在那男人的脚步声和尤四婆与她男人尤石头的目光中叽叽汪汪亮起来。

    尤四婆就这样把她的土地翻过了,种上了,施了肥,锄了草,收了这季又忙着那一季。季节像黑夜白昼般在她身后催逼着,把她的四个傻痴孩娃催催逼逼地一日一日养大了,她的头发便白了,人也日渐地老了去。

    二

    眼下,在这个正收旺秋的季节里,三妞想有家了呢,想有男人了,明白男女之事了。这使尤四婆有些冷不防呢。过了五十岁那年,尤四婆把大妞、二妞寻了婆家嫁出了门,让她们有了男人有了家,日子虽和她的日月一样有缺残,可也算有日光月色的日子哩。大妞、二妞虽痴呆,可病不犯时能干活、能钉扣,还能从一数到十。知道去买盐时把零钱找回来。知道有男人看时把头低下来。只是病犯了才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痉挛不省人事。而三妞就不一样了。三妞病不犯时从一数不到七,去村头打油买盐从来不知道把零钱捎回来,每次月经来了都要尤四婆帮她去收拾。尤四婆以为她一辈子不会明喻男人、女人的事,可这会儿她说她想有个婆家哩,想和大妞二妞一样有个男人哩。在熟秋的玉蜀黍地里,盯着三妞脸上那层兴奋和浅红,尤四婆看见日光中的金星在玉蜀黍的棵间飞动着。天高远得很。云也疏淡得很。梁沟那边收玉蜀黍的声音吱嚓吱嚓地走过来。飞尘连续不断地响着落在玉蜀黍的干叶上。寂静又把尤石头从坟地招将回来了,尤四婆就当着男人问:“三妞,你刚才说啥哩?”

    三妞梗了一下脖,说:“我想有个婆家哩,想夜里和大姐、二姐样搂着一个男人睡觉哩。”

    尤四婆想了一会说:“想要啥样的男人呢?”

    三妞说:“想要一个全人哩。不是瘸子,也不是独眼龙。是一个好男人,还不让我下地掰玉蜀黍的男人。”

    尤石头说:“三妞呀,你都没看看你自己是个啥模样哟。”

    尤四婆说:“啥模样?啥模样都是你家传下的。”

    尤石头说:“她能找个全人吗?”

    尤四婆朝着地上“呸!”一口,用鼻子哼了一下道:“就要找个全人呢,找不到全人也要找个半全人。你在山脉上去一村一村给我察看,察看谁合适三妞嫁过去。”

    这当儿,三妞奇异地望着尤四婆:“娘,你也是疯子,也是羊角风,没人你跟谁说话呀。”

    尤四婆说:“三妞,掰玉蜀黍去吧,以后四傻再扯你的衣裳你就掴他的脸。收完秋,种上麦,娘去给你找个好婆家,找比你大姐夫、二姐夫好的男人给你成个家。”

    三妞的眼睛瞪大了,微微有些下扯的嘴角跳动着,脸上的浅红立马桃花一样灿烂了。

    她跳着往玉蜀黍地深处走去了。立刻这道梁地里就响起一片黄脆的紧收旺秋声,像一片漫出河岸的水样朝着四处响起来。浓烈的秋香和玉蜀黍棵被胡乱踩倒后冒出的青腥气,混合着烟一样在日光下铺天盖地,汪洋一片了。

    秋收在忙乱中过去后,山脉上立马光鲜秃秃了。玉蜀黍棵都被刨出来铺晒在各家的田头上,待冬天来后晾晒干了做柴烧。赤裸在山脉间的田地里,有人家已经开始扬鞭犁地、播种小麦了。有人家因为缺牛少犁,就用锨在那田里劳作着。尤四婆领着三妞四傻第一天翻地时,她下沟小解一趟,回来看见三妞自己解了衣扣,让四傻吸她的奶子,还发出哧哧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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