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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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四婆惊奇地怔一会儿,知道为三妞寻找婆家的事刻不容缓了,便扛了铁锨,立马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家里,把四傻喀嚓一下锁进了厢厦的一间小屋。这是村头的一方小院,满院子都吊满了玉蜀黍,满院子都堆砌满了旺秋的光色和香味。房舍布局是三间上房,两间厢厦。三间上房东西两屋她和三妞各铺下一床。两间厢厦,一间是灶房,一间住了四傻。四傻的屋窗条儿是杂木椽子垒进墙里特制而成的,当初他们姐弟四个,谁病犯了,谁哪几日疯傻过重,尤四婆就把谁锁进那间狱似的屋子里。门是水曲柳和柿木杂合,二寸厚重,在外面锁上,任你如何在里面翻天覆地也砸不开。眼下,四傻被锁进了这间屋里,他像受冤的犯人扒着窗子唤:“娘!娘!我没犯病呢,我心里灵醒呢,我不摸三妞的奶咪咪了好不好?”尤四婆不理四傻,她换了一身洗过的浆蓝衣裳,在窗前用断桃木梳子梳了几把头发,把几个冷馍拿出来放在灶房案上,挖半碗面放在锅台角上,将三妞拉到灶房门口指着说:“娘去给你找婆家去了,晌午烧一碗面汤,你和弟各吃两个蒸馍。把汤用小碗从窗里给四傻递进去。”

    尤四婆问:“会吗?”

    三妞说:“会。”又说,“娘,给我找个好婆家,找个全人做男人。”

    尤四婆不再说啥,用碗在院里捡了半碗碎石头从窗里递给四傻,说:“慢慢数吧娃儿,数对了娘就开锁让你出来,数不对你就在屋里别急。”然后尤四婆就出门上路去了。

    一个在街上奶着孩娃的中年女人问:“尤四婆,大忙天儿你去哪儿?”

    尤四婆说:“一个亲戚病了哩,我去瞧一眼。”

    女人说:“不种麦了?种麦要紧哩。”

    尤四婆说:“病是绝症呢,不种麦我也得去一趟。”

    尤四婆没有对人说她去给三妞找婆家。因为她养了四个傻痴,在耙耧山脉无端地驰名,左右村邻都不把尤家村叫尤家村落了,都叫尤四呆子村。尤家村人一边恼怒那外乡人的无礼,一边恼怒尤四婆败坏了村里的洁净清名。几年前她家大妞、二妞曾寻过几处婆家,都是村人告密致使她们姐妹迟迟嫁不出门去。尤四婆就寻衅地竖在村街东头上,血咧着嗓子骂:

    “喂——尤家村的老少都听着——我日你们祖宗八代哩,挖你们八代祖坟哩,你们不让我家大妞、二妞有个好婆家,你们说告人家我尤四婆家一窝傻痴,一窝傻痴是碍了你们日夜在床上日弄的事还是挡了你们家老人想去找阎王老爷的道——?喂——尤家村的人都听见了吗——从今儿起我家妞嫁儿娶谁家要多说一个字,我让他嘴上长疮牙缝流脓喉咙眼里得绝症,死了入坟遇上盗墓贼——盗墓贼盗了他家新坟老坟坟骨头还被野狗扯咬到荒岭上——”

    尤四婆又立在村中央的一堆粪上骂。立到村西的一个树桩上吼。她横叫竖吼从村东走至村西时,各家大门都敞开着,从门里挤出来的人头如挤到菜园外的茄子一样儿,可待她在村西骂完了,折身回去时,各家的大门却都关严了,闩死了,一条街道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儿也没了。鸡猪都吓得躲到了檐下或是墙角里。

    半年后,大妞、二妞就都出门远嫁了。大妞的男人是瘸腿,一根拐杖连睡觉都得靠在床头上。二妞的男人是个独眼龙,那一只坏眼永远都如没有洗净沾有泥黄的物。成家前他们都问尤四婆,说你闺女真的病好了?尤四婆说:“不信你们到村里问问嘛。”他们就都到村里打听了,村里人都说,没听说她家闺女有病呀,小时候有过也都好了呢。

    瘸腿娶大妞是在那年下半年,许是因为喜日那天,冬末的天上飘着雪,他们的日子就过得缺光少色,寒寒凉凉的。可独眼娶二妞是在来年开春时,那一天日光明丽,风像丝绸样从梁上滑过去,然他们的日子却一样磕磕绊绊,不见风调,也不见雨顺。在新婚夜里,二妞就犯病口吐白沫。独眼还是强行做了床上的事。后来他们每有床上的事二妞就犯病,只能一天到晚吃药了。尤四婆是在二妞出嫁的那年夏天去瞧了二闺女。村里距二闺女家有三十几里路,可她刚走了十里就闻到了二妞喝药的哭声拌着紫褐色的药味飘过来。到二闺女家,她看见那上房下堆的中药渣儿和窗台一样高。她对独眼说:“是你有了床上的事她才犯病的,你就不能不要床上的事?”独眼说:“我三十七岁才成了这个家,没有床上的事我成家干啥呀?没有床上的事我家咋样传后呀?”

    自此尤四婆再没去过老二家。也很少往大闺女家里走动。如今,她不知道她们的病咋样,不知道二女婿让二妞怀上孩娃没。本来她计划着秋忙过后去看看大妞和二妞,可秋忙未过,三妞的出嫁当当叮叮急奔着又逼到跟前了。

    山梁上空旷无际。新翻土地的气息在风中一股股地漫卷开来。不时有到镇上赶集的人和尤四婆相向而去,朝耙耧山外的方向越走越远。尤四婆是朝着山脉的深里走。她的大妞、二妞都嫁到了耙耧山深处。山外人一般不愿到山里娶媳妇,嫌走一回丈人家里太费力,更何况他们尤家这样的傻痴,就只能往人稀草荒的深山里嫁。尤四婆走得又快又急,影子在日光下像黑色的薄纱飘移不定。李家屯、刘家涧和大、小秀才庄都如纸张样飘往她身后,搁挂在日光下的坡面上。她独自走着,许多鸟雀、蚂蚱的声响伴着她。到了晌半、日将平南时,她听见她的脚步如老年人的巴掌样木木地散开来,朝远极的地方荡过去。她有心看看她脚步的声音是啥样儿,抬起头却看见男人尤石头随在她身边。她说:“你去哪儿?”

    他说:“你前边向西走,吴家洼有弟兄五个光身哩,哪一个都和三妞般配哩。”

    她便立下来,怀疑地盯着男人看一阵。她看见有只飞蚊落在男人的左脸上,便顺手把那飞蚊拍一下,又起步朝前走去了。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她迟疑地站下来,男人说:“你往西拐呀。”她就西拐了,就看见吴家洼村朝她迎过来了。村子不算大,一百多口人,村头上有迟刨玉蜀黍秆和耕播小麦的村人忙碌着。因为她穿得新整、走路快捷,村人们都停下手里活儿望着她。望着她时就有她在娘家做姑娘的姐妹遥遥远远将她辨认出来了。那是一家儿孙满堂的大户人,祖孙三代拉一张耧在田里播小麦。他们都把手棚在额上遮着日光遥遥地望,然后拉着边绳的一个婆子就把绳子忙不迭扔掉了。

    她的儿媳问:“娘,你干啥?”

    婆子说:“那人像是我在娘家时的姐妹哩。”

    尤石头便把尤四婆拉住立在村头让她等一会儿。

    来了的婆子唤:“喂——是姓尤的大妹吧?”

    尤四婆略一惊怔叫:“姐——是你呀。”

    婆子说:“大忙的天,你咋来了哩?”

    尤四婆说:“我来给三妞找婆家,听人说你们村有户人家弟兄五个没媳妇。”

    她们就立在路边上,彼此怔怔地隔了距离望一会儿,眼角便都蓄有泪水了。做姑娘时她们一同下地、一同担水放牛,出嫁了却硬是很少谋过面。说起来婆子只比尤四婆年长大半岁,不消说日子中的许多风调雨顺,尤四婆也是比不得,然她人却比尤四婆老态了十余年,刚到六十岁走路就高腿低脚了,脸上的皱纹也沟壑密布。尤四婆望着那婆子,说姐,你老了,头发全白了。婆子说你也老了哩,知道你不到三十岁就守寡带了四个傻孩娃。我总说去看你和孩娃们,却总也偷不来空闲儿。尤四婆说你孙子、孙女还好吧?听说你家上房翻盖成瓦房了,因家里的疯傻儿女拴着腿脚离不开身,盖房时也没来替你烧把火,做锅饭。婆子便愣将下来了,“你今儿出来三妞、四傻咋办呢?”

    尤四婆说:“我把四傻锁进屋里了。”

    老姐妹就那么在村口的田头说了一世界的话,直到小麦耧叮叮当当播过来,扶耧的老汉催她们回家去,才都想起该往家里走去了。

    走进去看到的果然是一所新盖的瓦房院落,上房、厢厦的砖墙上那硫黄的味道,还未飘散干净哩。院里甬路上和院中央的一棵椿树下,都还盘旋着一股一股的砖瓦气息。尤四婆在椿树下颂赞了好一阵子那瓦房的高大、亮堂和椽檩的粗直,木质的上好,羡慕了人家日子的顺畅,最后就破门,入了正题儿,说了许多三妞和四傻姐弟羞耻人的事。婆子生了火,淘洗了菜,擀了一案面,让水在锅里煮着就去了村后的一户人家,转眼工夫就把五个弟兄的老大唤了来。老大已近四十岁,人单瘦,背微驼,听说有人愿把姑女嫁给他们弟兄五个中的哪一个,一进门脸上就有了春迟花慢的笑,双手捧了一堆新枣,让尤四婆坐在一棵椿树下面吃着枣,彼此先说了庄稼、收成、旱涝、房舍等一串儿七零八碎的乡间话题。

    尤四婆问:“你弟兄五个都没成家吧?”

    老大低头苦笑一下:“都没哩。”

    尤四婆说:“我姑女今年二十八,是虚岁。”

    老大说:“我家老二三十五岁,老三三十三岁,老四三十岁,老五小,才二十七岁。”

    尤石头说:“老二、老三都行。”

    尤四婆说:“我看让我姑嫁给老四年龄最合适。”

    老大说:“弟兄五个中,老四长得好,会木匠,已经有媒人给他说合着邻村的姑女了。”

    尤四婆说:“老三呢?”

    老大说:“三婶给我说了,说你家三妞有点羊角风,可人长得不丑,会干活,会做饭,有时候还能做针线。我家老二是个聋子,小时候过年放炮震的,可他除了耳聋没别的毛病,你觉得合适可以和我家老二订婚。”

    尤石头说:“倒真是和老二般配哩。”

    尤四婆说:“那不行。我就是要给三妞找个全人儿。找个全人我家一分彩礼不要,还倒赔给男方一路箱桌、一张椿木双人床和一应的床上被褥、男方一年四季的两套衣裳。”

    尤石头惊着:“家里能陪起这些?”

    尤四婆说:“你别管。”

    老大说:“东西是不少,可我们弟兄几个是娶媳妇,不是娶东西。”

    尤四婆说:“我让一步,除了你这聋子兄弟,你们弟兄四个中哪个都行。”

    老大从凳上站起来,拔腿欲走,“让聋子和你家订婚,还是看在我三婶的分上哩。”

    尤四婆也从凳上站起来,拉下脸来恶恶道:“走吧你,弟兄五个都一辈子打着光棍吧。”

    尤石头忙在边上拉了一把尤四婆,尤四婆立马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那老大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望着从灶房走出来解围的三婶。尤四婆折身往大门外边走,腿脚快快匆匆,村街上有了许多收工的村人,大伙儿望着尤四婆,劝她回去吃完午饭再走,尤四婆却只回头望着呆在那瓦房院里的老大,逼问说:“除了聋子你说行不行?”见老大朝她摇摆了一下头,就从村人们的目光中走了。

    也就走了呢,留下一瓦房院都是做好的饭和菜。

    三

    日头已经正顶,山梁上有了薄淡的蒸气朝上升腾。远处村落里的炊烟,一股股地歇息下来。尤四婆吃了干粮,喝了泉水,又按男人尤石头说的线路去了三二村庄,见了几个男人,不是人家嫌三妞的疯病,就是她嫌人家不是全人,走得腿酸身累,却终是没有寻下婚约。又往耙耧山深处去了一程,也就临了大妞的婆家村落。远远看见大妞的男人正在自家的苹果园里瘸着双腿挑水浇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山梁上,像三条腿的牛样在田地耕作。尤四婆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

    尤石头说:“你咋了?”

    她却说:“我死了也得给三妞找个全人的男人哩。”

    沿着那梁路往前走,便清晰看见大妞家的两孔窑洞、一蓬草灶和那一坡无果的苹果园了。那苹果园是他们日子中的绿旺期冀,几年前种上苗之后,拐子就夹着拐杖挑水浇灌,养孩娃样养育那苗,大妞就为拐子粗针缝衣,大锅烧饭,熬着日月等那树苗成林挂果。然待至三年以后,邻村邻户的果园,树都满枝粉淡,只有她家的果树依然绿苗青青,没有一朵粉红。下一年,各个园里果实累累,她家的树上只有几个青枣蛋儿似的苹果。各家卖果钱挣疯的时候,大妞犯了痴病,奔到果园扯着男人又骂又唤:“你说种三年苹果给我买花布衫子——我要穿你买的花布衫子!”拐子先是坐在果园的地头呆着,脸上的山山脉脉间,都藏匿了白色茫茫的绝望,后来便被大妞叫得急了,突然举起枣木拐杖一个起落,大妞就头上流血,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尤四婆那时候正在地里割豆,男人尤石头风一样飘来说了,她便风一样刮到几十里外的大妞家。到园里看见拐子正在举着砍刀砍那果树,一面山坡已不剩几棵。这当儿尤四婆慌忙上前拦了,说:“疯了吗?”拐子说:“连树都不开花结果,这日子不能往下过了哩。”

    尤四婆问:“你和人家是一样的果苗?”

    拐子说:“一个苗圃买的。”

    尤四婆又问:“打农药没?”

    拐子说:“我这果树压根不生虫儿呢。”

    尤四婆再问:“你接的啥品种?”

    拐子说:“接啥?”

    尤四婆说:“我见人家的果园,头年下苗,二年就请人嫁接哩。”

    拐子怔怔站着,望着那一片倒伏的果树,忽然把砍刀一丢,噼里啪啦抽打起自己的脸来,说:“我腿短心咋也短哩,腿瘸心咋也是瘸哩。”又盯着天空狂唤:“我咋能不知道嫁接?咋能不知道嫁接?”然后他就气得昏了,和大妞一样倒在园里半天不省人事。

    这就是大妞家的日子。他们的日子,永远像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里又黑又暗,虽能隐约看见胡同口的一片光泽,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大妞和她男人又种了一茬果树。拐子又如养孩娃般养育着那苗。那苗又蓬下了绿苗,也在年初做了嫁接,可是苹果却像红薯一样多,卖不出一个价了。卖不出价他也还天天瘸着双腿挑水浇着,仿佛种果挑水,原本不是为了卖钱。从那果园边上过时,尤四婆看见他挑水上坡,像出水的虾米在旱坡上爬着走动,便远远地立在这头把手棚在额上细看。脸上有了厚极的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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