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旋过了头,拿针的手僵在半空里。
尤四婆说:“二妞。”
二妞放下针线旋即立起来,“娘。”
母女俩相隔着怔怔地望。院里迟落的桐叶哗哗响着从她们目光的静寂里跌下来。
尤四婆轻声说:“你会做鞋了?”
二妞红着脸,“我想给兄弟四傻做双鞋。”
尤四婆问:“你穿的衣裳是你缝的吗?”
二妞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说:“是哩,娘。”
尤四婆说:“那针线筐也是你的吗?”
二妞说:“男人刚买的,过日子离不开线筐呢。”
尤四婆的眼角有了泪。她又默了好一会儿问:“你的病,好了吗?”
二妞就哭了,没声音,悄无声息地哭,泪从鼻翼两侧潺潺落到衣服上。然在哭着时,她泪后的脸上却闪着红腾腾的亮,兴奋像雾一样罩在脸颊上。她说娘呀,那中药吃了几大车,堆的药渣和粪堆一模样,可是一点效都没有。说上个月男人不知从哪儿提了一兜黑骨头,加上红枣和冰糖,熬好后喝着有些涩嘴又有些甜。第一服我喝了,夜间脑里舞来舞去睡不着,第二服喝完,我觉得走路轻得想要飞起来。那骨头统共分了七次熬,昨儿天才把最后一服喝下去。喝过三服村人见了我就说我病好了一大半,第六服男人就说我没有一星半点痴病了,和好人一模一样了。二妞说着时,脸上的泪不知何时干了去,剩下的只有兴奋厚在脸上。张嘴说话像开门倒水样,恨不得一张嘴就把要说的倒出来。日头转到了院东侧,她整个脸都沐在光色里,红亮亮和涂了颜色样。她忘了母亲尤四婆走了几十里路该坐下歇歇了,该喝上一口水,吃些东西了,她就那么和母亲距离着,清清亮亮不停歇地说,仿佛一辈子没有机会和尤四婆说上一句话,今儿母女俩终于可以畅说了。她说她自病好后,每天都上百次问她男人那骨头是啥骨,是从哪儿弄来的,让他再去弄点让大姐、三妹和四弟都喝点,可男人却死活不说。二妞说男人去镇上赶集了,伐了几棵树到镇卖了去,准备卖了买些东西回来和她一道回娘家,说她要在回娘家前把四傻这双布鞋赶出来,算做姐的来世上一遭对傻子弟弟的一份心。二妞把话说到这一段落时,还把那鞋又拿起来看了看,说那一只已经纳好了,这一只今儿纳好,连夜把鞋襻儿钉上,就可以让四傻穿上他二姐给他亲手做的千层底儿布鞋了。话到这儿尤四婆的泪就不再是漫漫浸浸,而是汩汩汪汪地朝着外面涌。她突然把站直的身子缩下来,像站久了、站累了要蹲下歇息一阵样,蹲蹴在二妞面前脚地上,猛然地敞开悲声号啕大哭着,双手握着脸,让泪从手缝往外泄,那苍老的哭声便清白嘹亮,在二妞家院里飘扬不止,又越过院落,在村落和耙耧山脉的上空猎猎地响着。转眼之间,一个世界就堆满她亮堂堂的哭声了。
二妞被尤四婆的哭声惊住了。她先是盯着娘和满院的哭,继而忙不迭地走上前,一脸惊慌地拉着尤四婆,唤着说:“娘——娘——咋了呢?到底咋了呢?你不高兴我的病好吗?”她双手摇着尤四婆的胳膊,把尤四婆的身子摇得摆摆动动。邻居们闻声赶来了,过路的人也奇异地拐来了。院子里鸦鸦地站下一大片。问:“咋的哩?”说:“我娘一看我病好了就哭哩,哭得成了泪人呢。”村人们就哄劝着尤四婆,说:“你闺女疯病好了大喜呢,大喜哪能这个样子的哭。”又有人说:“别劝她,让她哭个够。她是看到闺女病好了高兴才哭呢。她掉的泪是喜泪哩。”人们就不再哄劝,以为她会自己歇下哭声,没想到她竟真的哭得无遮无拦,长长远远,和田野上永远望不到尽头的路一样。于是村人就烦了,就有个男人说:“还哭呀?有啥哭,还不抓紧把你家二妞吃的中药多买些,立马把你那三个傻呆的病治好。”
说完那个男人就走了。
尤四婆冷丁儿看着那男人的背影不哭了,她脸上生硬了一层平静,平静的下面又突然泛滥着许多快活和兴奋,望着二妞家邻居和村人,她说:“都走吧,我不哭了呢,我尤家一家都有救了呢。”然后那些村人就陆续走了去。她脸上的兴奋又渐渐淡薄了,被一层坚毅的灰白取代了,仿佛脸上结了白铁皮的壳。她说:“二妞,到娘的跟前来。”然后她拉起二妞的手捏了捏,把她的胳膊伸伸拉拉看,又翻翻她眼皮,将手在她眼前摆几下,见她又大又黑的眼珠在她眼里跟着自己的手叮里当啷转,最后,她就问:
“你夜里还怕男人吗?”
二妞红了脸,说:“我病好了哩。”
她说:“去给娘擀两碗鸡蛋白捞面,吃了娘就回家呢。”
二妞说:“娘,你住一夜,明儿我男人就从镇上回来了,他说还要给你扯条头巾哩。”
她说:“我今儿就回家,娘知道咋样治这痴病啦,你给娘擀两碗捞面吃了我就走。”
二妞站在那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她说:“去擀呀,多磕几个鸡蛋,多放一些生麻油。”
六
真的是吃过午饭就走了。天高远得很,云也淡远得很。山脉上小麦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绿乌旺旺地墨在田野和梁背上、沟缝里。有一股清冽的腥气在空气中流荡着。二妞把娘送到山梁上,尤四婆便让她回去了,说走吧你,能给你弟找一个全人媳妇才算你没有枉做一场姐,别以为做一双鞋就对得起四傻了。然后二妞就在梁顶立下了。母女俩越离越远,尤四婆没有再往大妞家里去,在梁上朝大妞家的山脉方向望一阵,莫名地扬开嗓子唤:“大妞——娘走啦,娘能治你们姊妹的痴病啦。”然后望着自己的唤声像绸带样飘过一道梁,便快步地往家赶去了。尤四婆独自快步地走在山脉上,她忽然极想和人说说话。想起男人尤石头今儿没有和她一道来二妞家,心里就猛儿感到落寞了,孤寂了。这是多少年男人第一次在她出门时没有陪着她。她想他是咋了呢?想他已经不过人的日子了还会生病吗?就边走边在空旷里唤:“死人呀——你在哪儿?想让你和我说话了你倒真的死了哩,不让你说三道四时候你又活了哩——”她一边扯嗓唤着一边昂头往前走,这时候从岔路口走来了一个扛犁赶牛的汉,迷迷地停下望着她,说:“你和谁说话呀?”她说:“你去犁地?我和我男人说话哩。”那人四处瞅了瞅,说:“我去犁一块荒地。你男人在哪里?”尤四婆说:“你是开荒吧?他死了二十多年哩。”男人的眼睛瞪大着说:“你怕是有病哩,发烧吗?话都说胡了。”尤四婆说:“我一辈子没有害过病,活一辈子我脑里都没今儿清白哩,都没今儿高兴哩。”
犁地的人便极疑惑地走去了,走老远还回头望着她。
回到尤家村已经日落了,村子沐浴在红色里,连各家门外的猪槽和马厩都成了粉淡淡的红,吃夜饭的人们在村街上端着碗,说着古事当今和谁在镇上、城里见到的新鲜事,这时候便有个接生婆慌不迭儿进村了,便都知道村里又要添丁进口了。一个村人就都立在村口上,街中央,只端着饭碗不吃饭,盯着那要生育的一户人家,说是男娃女娃呢?说瞧人家人丁是何等的旺势哟,有孩娃在县上做干部,有孩娃在省城读大学,还有个小孙女十岁不到就代表乡里去地区参加啥比赛哩,说着就看见那家八十高龄的祖奶从胡同里颤巍巍地出来了,身后跟着她喂的一只绵羊和一只狗,跟村里人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往村口那儿走去了。落日安详温和,田野里余红浓重。八十高龄的祖奶在村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通往梁上的路道,那狗和绵羊就孙儿、孙女样卧在她的脚下。这当儿尤四婆就从山梁上下来了,脸上的气色生硬有力,尘灰如棉衣般厚在她的头上和身上,走路快快捷捷,那样子宛若她要赶赴哪儿去取一笔钱财,办一件要事,迟到了就会财失事空,及时了就会财旺人盛,从此过上显贵富足的日月。将到村口时,老人把她拦下了,从口袋取出两颗红鸡蛋,乞求地塞到她手里,在皱脸上层叠下许多不好意思的笑,说:“四傻他娘,我还真把你等住了。我孙子媳妇立马要生哩。”
尤四婆看看手里的红鸡蛋,说:
“恭喜你,四傻他奶,你熬活到四世同堂啦。”
老人说:“赶巧你回来,怕要生个男娃哩,你要能不从我家门口过去我孩娃说给你二百斤小麦让你和四傻过冬吃。”
尤四婆怔一会,脸上便哆嗦得雪白淋淋了,尘灰被哆嗦抖落下来,砰砰啪啪砸落在脚地上。她生青冷白地问:
“我咋儿不能从你门口过去呢?”
老人说:“四傻他娘,对不住你哩,怕你从门口走过万一传个痴病啥儿的。你要从村头绕过去,除了麦再给你加一篮玉蜀黍也行呢。”
尤四婆子不再说啥了,把目光僵在老人的脸上,她的目光又直又硬,脸上浓重了一层青紫色,似乎仅用目光就能把那老人吃了去,用那一脸青紫就能把老人骇回去。可是老人终究是老人。老人说,四傻他娘,只要你不从我门前过,我让我孩娃再给你些钱花也行呢。这时候村街上的目光都朝这儿挤挤搡搡旋转过来了,有人开始朝这走来看热闹。山梁上,落日的声音如河水流在干沙的滩地里,村里的静谧中有毕毕剥剥火前木柴被烤烧时的炸裂声,羊和狗期盼地立在老人身后看着尤四婆。尤四婆把目光从老人身上缓缓地挪移开,往血红的街上瞅一眼,青板着脸色,不言不语从老人身边擦过去,毅然迎着村街走去了,迈着和她瘦身女人不相般配的大步,朝老人家的门前走去了。
老人脸上挂满了死灰色,她说:
“四傻他娘,除了粮食再多给你些钱行不行?”
尤四婆走几步,又扭头把那两个红鸡蛋像扔两粒石头样扔在狗和羊的嘴前边。
老人唤:
“四傻他娘,我叫你一声大姐、老娘、奶奶行不行?”
尤四婆不回头,脖子梗着脚步更快了。
有几个男人朝她迎过来,立在路中央,把她的去路拦住了。
尤四婆说:“今儿黄昏谁不让我从这街上走过去,我就吊死在谁家的大门或是屋门上。”
男人们就又慢慢给她让开了道。
尤四婆昂着头如挤过一道门缝样从那些男人缝中挤过去。村街上奇静无比。鸡鸭猪牛大都回到了窝棚,只有吃饭的村人集在路口、饭场,或者各自的家门口。尤四婆的脚步又大又重,把街上干硬的路面敲得当当作响,余晖在那响声中红绸样地抖。老人木呆呆地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愈来愈远,而老人家那座瓦房门楼却离她越来越近了。这当儿,那快产的媳妇尖厉的疼叫像风中飞着的走石飞沙样在村里横七竖八地舞动起来了。老人被那叫声唤醒来,她突然挪着细碎的脚步朝尤四婆子追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四傻他娘、四傻他娘,快到自家门前时,她一把拉住尤四婆,乞求说我今年八十了,再有半月就八十一岁了,只要这一会你不从我门前过,我给你跪下行不行?这样说着,尤四婆也就转过了身,看见老人两眼流泪,扶着她果真要往地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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