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婆脸上晃过一层薄云,用手把额前的半白头发撩了一下,“说吧,要啥就说。”
二女婿站了起来,默了一阵,吞吞吐吐说,二妞有了身孕,病却犯得勤了,上个月犯了七次,昨儿天犯了两次。一次弯腰去缸里舀水烧饭,扑通一声栽进了缸里。又一次倒在井台边上,差一点落进井里淹死。二女婿说完这些,望着眼前的村落问:咋办呢?可咋样办呢?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孩娃呀。尤四呆子村在坡半之上,如凌乱一片的枯草苫子随意地飘着挂着。下地的村人们,赶了牛羊,扛了锄锨,从村里的几条胡同口放射出去,愈走愈远,身上都闪着灰土的光色,渐渐消融在了山脉的田地之间。二女婿把目光从村落上收回,又委委婉婉说了一句:
“二妞要不能生下这个孩娃,日子我就不想过了。”
尤四婆说:“要咋样你就说嘛。”
二女婿说:“我每夜在梦里跑东奔西,就梦到一个老中医,八十多岁了,再三说熬骨头汤喝,能治二妞的疯病哩。”
尤四婆说:“那就熬呀。”
二女婿说:“不是要一般的畜骨。”
尤四婆问:“啥骨?”
二女婿迟疑一下,说:“是要死人骨哩,越近亲越好。”
尤四婆默了一会不语,看看二女婿的脸色,又看看村落那里,回转身到了家里,从檐下取了一柄锄头,两张铁锨,立在院里对着上房里唤道:“三妞——吴树——我下地办点事儿,你们要多少粮食就自己装着,把那车子装满,来拉一趟不易。”然后就扛着家什出了门去。二女婿还在那儿等着。尤四婆过来把锄头递到他的手里,引领着往梁上去了。
二女婿跟在后边追问:“娘,干啥?”
“挖二妞爹的坟去。”尤四婆没有回头说,“不就是要几根死人骨头,能治好二妞的病,你要啥儿都行。”
二女婿快步跟了上来,脸上的光彩哗哗啦啦往地上掉着,似乎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一帆风顺。他说:“真有些对不起爹哩。”尤四婆说:“是他对不起咱们。”二女婿说:“死了也不让他安生。”尤四婆说:“是他不让咱活着安生。”他们走得极快,尤四婆离六十岁也就一步之遥,可她扛着铁锨依然比三十多岁的二女婿脚步快捷。
田里的小麦苗已绿旺旺铺了一层。坟地在几里外的一面阳坡,错落开来的尤家坟上,每个坟头都有一棵柏树,或是一棵松树,树荫厚厚地铺就,把日光挤得或窄或长,或方或圆,没了形状,没了物样。尤石头的坟前是棵普通的山松,长在沟沿一角,因为死得年月久长,松树已经桶样粗细,高高地擎在空中,托举了好几个麻雀窝。到了那儿,二女婿把脱了的衣服挂在松枝上,用锄用锨,挖开了那坟,震落了松树上许多的细碎干叶。圆圆的松子,豆粒似的落下了一地。
坟就掘了。
温热的土气,呈着乳白的颜色,徐徐缓缓朝上升腾。加上那松树浓稠的味,棺材浓稠的腐枯味儿,小麦浓稠的清香,坟地里漫散着一片浓烈的温美的气息。二女婿把坟坑里的土一锨一锨撂出来,尤四婆闲在树下捡着松粒,有几只麻雀在树上落着,盯着村下叽喳,后来飞着走了,又叫回十几只都落在这一棵树上,那青白的叫声,便如晴天中的阵雨一样。
二女婿踮脚把头伸在坑沿外边,“它们叫啥?”
尤四婆说:“你挖吧,是报喜哩,二妞的病真要好哩。”
二女婿打开坟堂之门,看见朽腐的棺材,黑漆早已剥落,泡桐木的棺板上,有许许多多虫蛀的洞眼,如蜂窝一样麻麻密密。坟堂其实是一眼窑洞,半人高低,一领半铺席那样的场地。他蹲蹴在坟堂门口,借着落下的日色,看见那灰暗的棺材依然架在几块石上,棺盖上有两只白亮的蛹虫蠕动着。也知道那是一般的地蛹,可它蠕动着的脚步声却像蚊虫飞进了耳里一样振响。棺材头上的“奠”字还依稀可见。“奠”字下的棺木沤出了一个枣儿似的小洞,如眼一样黑幽幽地睁着。有一股白色的气体,从那眼洞里缓缓出来,穿过堂口和二女婿的脖脸,朝着地面升着去了。他就那么呆在坟堂门口,像丢了钥匙进不了家门一样木木地蹲着。尤四婆在地面上朝着他唤:“你怕吗?”他说:“我怕过啥?”她说:“那你开棺呀。”他说:“我正准备进哩。”这样钩头挪进两步,手扶在棺材头上,轻轻试着摇了一下,然后事情就哗啦一下发生了。
棺材散架了。腐木板霹雳一声落下来,尘土的白色腐气如刚开的蒸笼样升腾着。
烟尘之后,二女婿就凝在那儿不动了。他看见自个岳丈的尸体一点一星也没了,衣物也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布满尘土和蛀洞的脚骨、腿骨、胯骨、脊骨、颈骨和头骨依着次序搁在那。头骨的嘴脸,模糊得如夜里地上落的一张脏纸,然那一双眼洞,却是清晰明亮,如了两眼枯在日光下的老井。他身上寒冷着哆嗦一下,朝后退了半步叫:
“娘——你下来一下。”
尤四婆也就下来了。
二女婿说:“你给我岳丈说些啥儿,解释几句。”
尤四婆说:“给他姑女治病,没啥儿解释。”说完,她就钻进了坟堂,蹲在棺材板上,把落在腿骨上的那两只蛹虫捡到一边,四下打量一眼,看四处的堂壁上,除了长有潮暖的白毛,壁墙都还完完整整,无一处塌落,便说:“这坟地的土质倒好。”又回过头问:“拿袋儿没有?”
二女婿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包袱布,铺在了坟堂口的光色里。
尤四婆问:“要哪段骨头?”
二女婿说:“二妞一犯病,手就哆哆嗦嗦,得把手骨熬了。”
尤四婆把男人尤石头的两个手骨捡来放在了白布上。又问:“还要哪儿?”
二女婿说:“病犯了她还不会走路。”
尤四婆又把男人的两根腿骨放到了布上。再问:“还要哪儿?”
二女婿说:“哪儿都行,再捡几根吧。”
尤四婆说:“疯病都是因为脑里东西长得不全,脑好了,病也好了,最该熬的是这头骨。”说着她把那头颅骨像捧一只碗样双手捧着,轻轻地放在包袱布上,把布的四角相对系了,让二女婿先爬出墓坑,接了她递的一兜骨头,跟着自己就从潮湿的泥壁上双脚蹬着,拉着他的手,出了大开的墓道。
墓外的日头已经正顶,灿灿烂烂,使数十里外的山脉和树木都青黛黛地醒目着。对面坡地上,有个整地边的村人站在一个高处,朝这边望着唤问,说你在坟地干啥哟尤四婆子——她回话说,那早去享福过太平日子的男人的坟被雨水冲了,她和二女婿来把塌坑填上——那村人便又整他的地边去了,干活的声响,有节奏地从沟对岸响过来,又有节奏地朝梁子那边响过去。
填了坑道,隆起了坟堆,尤四婆就和二女婿扛着家什回家了。人骨包袱挑在二女婿扛的铁锨把上,随着脚步,包袱在那把上一摆一动,骨头相碰相磨的声音,白亮亮和月色下落一样。有股细微的霉腐气味,在他们脚下悄没声息地流着。梁道上有收工回村的人们,赶着牛,赶着羊,在前边走着,也在后边走着。到往村里拐的路口,尤四婆问:“晌午咱吃些啥儿?蒜汁捞面?”二女婿说:“我不去了,让老三在那吃吧,我烦那因为是个全人,就见啥要啥的老三。”尤四婆说:“你回家还有几十里的路哩。”二女婿说:“我担心二妞在家独个儿犯病没人照看。”
尤四婆就从二女婿手里接过锄和铁锨,说:“那你走吧。”
二女婿把一包骨头换手提了,说:“那我走了。”
也就走了,快快捷捷,转眼间,人和包裹都融入了梁道上的光里。尤四婆依然站在路口遥遥地张望,到人影将消失了,便唤:“喂——你可要对二妞好些,体贴一点——”
她就听见从那黄稠的日光中传来了二女婿的话音:“娘——你放心吧,生了孩娃我来接你去住些日子——”
尤四婆回到家里,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入眼的是一世界的凌乱,院子里有一层掉落的粮粒。正屋桌上的祖先牌位倒了。尤石头的像落在地上。界墙门的布帘被扯了下来,里屋的一排粮缸,缸盖全都被扔在床上、箱上,或是脚地上。尤四婆立马到屋里扫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粮缸都空空如也,连床头一罐新磨的白面,也被挖走了,被褥上留下一层粉白。还有桌子下的两斤麻油,连油瓶都不在了。她旋即反身出来,才看见院里树上靠了一把梯子,原来挂在屋檐下和树枝上、墙头上新收的玉蜀黍穗儿也都没了,都被全人三女婿拉走了。
如遭了匪劫一样,在一晌之间,新粮、陈粮全都没了,桌子下的粮食和缸一同没了,院里的玉蜀黍和灶房的一袋大豆一同没了。尤四婆木然地立在院子中央,望着空落落的树枝和屋檐下的墙壁,觉得两腿有些发软,差点倒在地上。她朝前挪了两步,扶着挂过玉蜀黍的树身,连唤了几声三妞,没有听到一点回应。无声无息湖样把这院落淹了,把尤四婆也给淹了。她忽然想到了四傻,想到了被她锁进厢厦的孩娃。急步过去扒在窗上一瞅,四傻躺在床上呼呼隆隆睡着,嘴角流了一条香甜的口水,床头桌上的一个碗里,还有半张吃剩下的油馍。
尤四婆扒着窗子叫道:“猪!你会醒一下吗?”
四傻醒了,坐了起来。
尤四婆问:“你三姐哩?”
四傻揉着眼说:“跟她男人一道走了。”
尤四婆说:“他们把家里粮食弄到哪儿了?”
四傻说:“拉走了,我看见他们全都装到了车上。”
尤四婆说:“那一个车能装完吗?”
四傻说:“三妞嫁给了人家,在院里让那驴摸她的奶,还去村里帮那驴又借了一辆车子,和那驴一人拉一车粮食走了。”
尤四婆的两腿没了一丝气力,像没筋没骨一样,无论如何撑不住她的身子了。就那样软软地滑下来坐在地上,让正午的日光极有力地晒了一会,听着从窗里传出的四傻嚼油馍的声音,她问:
“四娃,他们把家里新粮旧粮全都拉走了,你看着也不管吗?”
四傻说:“他们给我烙了油馍,烙了我从来没吃过的葱花大油馍。”
四傻说:“娘,你吃油馍吗?”说完一块油馍就从窗口掉了出来,从尤四婆的头上落在了地下。她看着一片瓦似的那块油烙馍,一圈都留有四傻的牙痕,还看见每一嘴牙痕上,都有四傻突出的虎牙的印儿,就把目光集中到了那虎牙痕上,盯了一会,歇息一会,又扶着墙壁起来,从门框脑上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锁,让四傻从屋里出来。
四傻从屋里出来,像从监狱出来了一样,先对着日光眯了一会眼睛,又在院里疯跑一圈,最后才立在了尤四婆的面前。
尤四婆问:“四娃,你看你三姐夫对你三姐好吗?”
四傻说:“好哩,往死里好哩。两人去茅厕还拉着手呢。”
尤四婆说:“就剩下你和我了,你想吃些啥儿?”
四傻说:“我吃了五个油烙馍。我渴。”尤四婆便吩咐四傻,说娃儿,你三姐走了,以后娘再也不会在那屋里锁你了,娘这就去给你烧一碗汤喝,还给你捞两个泡蒜吃。
五
入夜了。
入夜天便阴下来,云像被子样厚在天空上。村后的山梁如煮瘫在锅里的菜条,融化在黑夜中没了身影。空空荡荡的家里,忽然显得如夜间的山脉田野一样沉寂辽阔起来。粮食没有了,缸也碎了两个。连挂在门口的一串辣椒也被三妞和那全人拉走了,一根砍下来做锄把用的直槐树,原是靠在门后的,这一会儿也不见踪迹了。尤四婆捧着油灯,把四傻打发睡着,自己在屋里走了一圈,她想好好收拾一番凌乱再睡,却觉得筋疲力尽,连半点挪动脚步的意念也没了。
便就早早地上了床。
要睡时,尤四婆听到屋里有凉阴阴的寒暄之声,像细风那样低语着响。还有迟缓轻放的脚步,从这间屋里走到那间屋里,又从那间屋里走回到正间。这当儿,屋外的黑云又被风吹得薄淡起来,隔着窗子能看见流动的云彩如漫浸在河滩的水,云移的声响呢呢喃喃鸟雀的呼吸一样。从窗外挤进来的夜色,灰蒙蒙地爬到桌子上、床沿上,越过被子又爬在墙壁上。尤四婆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过一阵又忽然听到屋里有嘤嘤嗡嗡的哭声,下床一看,是男人尤石头缩在从窗透进的夜光里面,蜷曲着身子,如被日光暴晒后的蚯蚓。她说:“没出息的东西,闺女熬你几根骨头你就屈成这个样子?”
他说:“家里空成这个样儿,你和四傻以后的日子咋过哩?”
她说:“房子还在就能住,有床有被就能睡,地都还在梁上就别怕饿死人。”又说,“走吧你,以后缺筋少骨、走路不便你就别回来看我了,看我有啥用?能帮我种地吗?能帮我挑水吗?能帮把谁家吃不完的粮食给我偷回一袋吗?”他就把头深深地钩下去,深得头发似乎就搭在脚地了。窗外云彩已经彻底地散开,屋里的月光水汪汪得亮堂。尤石头就那么萎在屋子里,她就又回到床上说不想走就替我把屋里的凌乱收拾收拾吧,显显你的能耐,我明儿还要起早往地里挑送冬粪哩。地里施过冬粪你和我一块去大妞、二妞家里看一看。
尤四婆也就睡去了。
来日她天亮醒来,见屋里的凌乱依旧是东一堆儿西一摊,只男人尤石头在那儿萎坐了一夜的地方有两汪水淋淋的泪池子,她朝那两泪池看了看,说有啥用?啥不都还是我干嘛。便三下五下扶了倒缸,正了祖先牌位,拿笤帚扫地,盖了地上的两汪泪水,往地里挑粪了。
秋忙彻底过去,霜降后,她给四傻烙了一打儿饼馍放在他的床头,又烧了一锅稀汤放在灶上,腾挪出了两日闲暇,去瞧闺女去了。
二妞家近,她先到了二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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