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婆道:“有啥说哩。他家里有媳妇,外边有果园,大妞外面有男人,家里有饭烧,两个人的日子火旺哩,比三妞、四傻强去了天上呢。”
说完就匆匆走了,往十几里外的吴家铺子去了。尤石头说吴家铺子里半年前有个人死了媳妇,也许他就是为娶三妞才死了媳妇呢。这当儿日头已经西下,山脉上粉红淡淡,秋暖如水样在他们脚下流着。空气中的新土气息薄了,荒草的枯味厚重起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朝西走去,就如走在一盘绳上。路被荒草掩着,可有些地段,荒草又被路挤到了两边。许多麻雀飞着陪他们走路。过了一道山梁,又过了一道山梁,沿着一条沟壑朝深处扎着,尤四婆看见有许多人都和她男人说话,且多是上岁数老人,赶着牛羊回村。还有一个妇女,穿了黑绸布衫,背上绣了一个“寿”字,问尤石头朝李庙小学去的路道。尤四婆说:“她没多大年纪吧?”他说:“这就是吴家铺那男人的媳妇,刚过三十岁就遇了车祸。”
尤四婆便驻足盯着那女人细看,见她走路有些外八字步儿,每走一步都要扭动一下。她听见那女人走路的声音,像灰尘起落一样轻盈,想她这样年纪就下了人世,委实有几分可怜。这时候那女人也回头看她,脸上有几分苍白。那女人看着她说:“你们是去吴家铺吧?我男人好吃懒做,我不在了他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只要你们能让他有吃有喝,他就会同意这门亲事。”
尤四婆子便痴痴怔怔地盯着她看。
那女人朝尤四婆子点下头,轻轻飘飘去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将落的日头在他们对面有细微的叽哇之声。拐过一条梁弯,沿着河边走了一程,一个村庄就在坡上生了出来。村头上许多地块的边沿,都插了木牌,上面写着土地主人的名字。有的木牌上还写着一行小字:“土地承包,50年不变。”或是:“谁家畜生跑我家地里,谁家人不得好死!”那些地里的小麦,都已一色儿播上,一线线的耧痕,笔直地拉着。还能看见没有埋进土里的麦粒,白亮亮地在落日中闪光。尤四婆和她的男人从那耕播过的田头过去,望着渐近的村落,闻到了村落中黄昏将至的气息,也看到了有人在村口上遥遥远远地打量他们。
尤四婆说:“你知道那人叫啥?住在哪儿?”
“知道,叫吴树,住在村中央的枣树下。”她男人道,“这次只要人家同意娶了三妞,你千万不要挑三拣四啦。”
尤四婆子有些生气了,“不怕二婚,可我横竖要挑个全人。”
她男人说:“有些残缺怕啥?今儿我们已经走了五个村落,看了七个男人,我看哪一个都般配三妞哩。”
尤四婆子便冷丁儿立下脚来,横一眼男人,说大妞、二妞家里的日子你去看过吗?猪不生、人不孕、鸡不抱蛋,哪一样不还是日日夜夜由我费心劳神。她们要找个全的男人,会有苹果不结果的事?会有二妞不怀孕就往嘴里灌药的事?会有麦天收割时睡着不起床的事?这样冷腔寒调地问着,和她并肩走着的男人,就收脚落在后边了,把头低将下去了,一言不发了。尤四婆这样不停地叨叨唠唠,也就到了村头,看见村头荒下大极的一块田土,也许二亩,也许三亩,呈半方半圆之状,上季的玉蜀黍都被野草吞没掉了,只长几棵不结穗的秆儿,如长成了树的草样竖在那儿,使那块田地越发显得荒野。蒿草、茅草、齿角牙和结了一串籽儿的花花菜,全都七连八扯地蓬在半空,人在田头立定也难见那土地的本相。就在那荒地边上,一个男人,坐在一柄头把上,依着田头的一棵槐树懒着,有只蝇子落在脸上,他也不去拍打一下。能看见他脸上结满了荒地的枯灰气息,人仿佛要死未死样没有生气,脸色和这秋时的荒芜一模一样。他听见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抬了一下眼皮,却又瞌睡般耷拉下去了。
尤四婆说:“喂,该烧饭了。这是吴家铺吧?”
男人便动动身子,没有回头哼了一下。
尤四婆说:“你知道去吴树家里咋走?”
那男人眼睛突然当的一声睁开,盯着尤四婆子细看。他说:“你找吴树干啥?”
尤石头说:“这人就是吴树。”
尤四婆子就详详尽尽将吴树审看了,看见他的头发蓬乱,发缝里夹有草土,还有虱子在爬动。看到他的衣袖破了,露出的肘窝上有一层黑垢。看见他的裤上有块补丁,裤底黑色,补丁纯蓝,用线却是白色。还看见他穿的鞋,一只是半旧的手工布鞋,另一只是半新的帆布胶鞋。尤四婆问:“你就是吴树?”吴树哎了一下,嘿嘿一笑,说:“我知道你们是来相我。我今儿撞见鬼了,说落日时有人看我,倒真是有人看我哩。”
尤四婆说:“你把你的胳膊举起来。”
吴树不解地犹豫一阵,将胳膊举在了半空。
尤四婆说:“把你的裤子撸起来。”
吴树撸起裤子,露出了树桩似的小腿。
尤四婆说:“你没啥病吧?”
吴树问:“你说啥病?”
尤四婆说:“像聋呀、哑呀、昏眼呀。”
吴树说:“你不是全都见了,我是一个全人。”
尤四婆说:“你走几步路让我看看。”
吴树就从槐树下面出来,在尤四婆子面前来回走着。尤四婆看他走路灵灵便便,手脚结结实实,脸上有了喜色,想:“三妞命好,真的找了个全人。”便让吴树停下来。吴树立住,身子如一块门板样竖在她的面前问:“你还看哪儿?”
尤四婆说:“家里有几间房子?”
吴树说:“三间草房,还漏雨。”
尤四婆说:“漏雨不怕,有树吗?”
吴树说:“媳妇一死,我都卖吃光了。”又指着地头碗粗的槐树,“这一棵前天和邻居换了一篮小麦,过几天人家就要伐了。”
尤四婆说:“没有喂鸡喂猪?”
吴树说:“人还没啥喂哩。”
尤四婆说:“身上的补丁是你自己缝的?”
吴树说:“我不缝谁缝。”
尤四婆说:“也自己烧饭?”
吴树说:“我不烧谁烧。”
尤四婆说:“给你找个缝衣烧饭的人吧?”
吴树说:“是你家三妞?”
尤四婆惊疑地愣着,“你全都知道?”
吴树说:“我真的撞见鬼了。”
尤石头说:“都是你媳妇说告给你的吧?”
吴树说:“她羊角风到底咋样?”
尤四婆说:“十天半月不犯一次,有时半年还不犯一次。”
吴树便把头斜向天上,仿佛思考一样,犹豫和不决污垢般在脸上结了一层。
尤四婆说:“也许你们一成亲她病就好了,我家大妞二妞都是这样,原先疯病重得乌云罩天,一成亲立马好了,和云散了一样。”
吴树说:“要不好呢?”
尤四婆说:“会好的,你成亲试试。”
吴树又沉默了个天长地久,把头扭正过来,瞟着尤四婆子,说:“想让我和你家三妞成亲也行,你们得多陪些嫁妆。”
尤四婆说:“你想要啥?”
吴树说:“一路箱桌,三床被褥得是新表新里新棉花。”
尤四婆说:“行。”
吴树说:“再给我五双布鞋。我没鞋穿,还没衣裳。”
尤四婆说:“给你八双布鞋,两双胶鞋,再买两套半料的毛衣裳。”
吴树说:“再给我家三间房苫一层草。”
尤四婆说:“那花不了几个钱。”
吴树说:“再买一头牛给我。”看了一眼荒野在边上的他家田地,接着道,“每年翻地能把人活活累死。”
尤四婆迟缓一会问道:“牛得多少钱一头?”
吴树说:“我不是立马就要,成了亲半年后给我牵来就行。”
尤四婆说:“那就再加一头牛吧。”
尤石头立马从侧旁冲到对面吼道:“你疯了?把家里东西全都卖了也不够一头牛钱。”
尤四婆说:“我就图一个全人。”
她男人说:“全人是个贼盗,偷你坑你哩。”
尤四婆说:“我就图一个全人。”
吴树说:“你和谁在说话?”
尤四婆说:“种完麦你们就成亲行吗?”
吴树说:“我地荒了一年,家里没有一粒粮食,得先把你们家新蜀黍和陈小麦各给我一半,再来帮我把这荒地立马翻一遍,把小麦种上。”
尤石头说:“你是欺负我家人软不是?”
吴树说:“我还没有麦种。”
尤四婆说:“来翻地时把麦种、肥料给你扛来。”
尤石头说:“死了都不能让三妞嫁给这样的贪人,你是把姑娘往火坑推哩。”
尤四婆说:“成了亲他就好了,好多人都是坏得一身流脓,有了媳妇便又勤又俭。”
吴树往左右看了一阵,又回头望着尤四婆说:“我总听到有人在我边上叽叽喳喳,你看地边那些蒿草刚还直直立着,这就被人踩倒了一片。”
尤四婆就往倒了一片蒿草的地边瞅了一眼,说:“成了亲你会对我家三妞好吗?”
吴树把脖子一梗,“她是我媳妇我能不对她好嘛。”
尤四婆就这样把三妞的亲事定了,像做成了一笔和蔼的生意,买主卖主都高高兴兴。然后日头就鲜红艳艳地落山了,留下的一抹把吴家铺子的房舍、树木和街道洗染得紫紫褐褐,如夏季天边奇怪的云。
四
秋罢了。
许多家的冬小麦都完完全全播过了。
尤四婆打算在这几天把三妞嫁到四十五里外的吴家铺子去。请了人,从尤家村担着房苫草去把三女婿的漏房修缮一新,还住在那儿,把那几亩荒地一锨一锨翻过,将草枝、草根和地里的碎石乱瓦挑拣出来堆在地边。三女婿要的东西也都置办了八八九九,剩下的就是让人家来把秋粮陈麦拉走一半。一来粮食是给三姑女的陪嫁,二来也是三姑女嫁到那边立户的口粮。
这一天,吴家铺子的吴树也就来了,是农历初三,起了一个绝早,天刚放亮便拉着一架板车到尤家敲门。去开门的是三妞。她一见到吴树眼里就砰的放光。几天前,第一次见到吴树是个全人时候,她还躲到屋里不肯出来,却又在屋里独自偷着细笑。那次吴树从她家里走时,她送到岭上回来,又一夜在床边坐着傻笑得银格朗朗,无论如何不肯躺下睡去。待这次再见吴树,她大大方方,那粉红的浅羞雨过天晴一样没了。“娘——他来了。”回身朝着上房叫了一声,竟独自走进灶房,给吴树烧了一碗荷包蛋款款地端了过去。
如一夜梨花盛开呢,三妞的病竟和好了一样,除了笑时有些傻相,给吴树做鞋针脚也纳得过大,其余很少有地方离谱。倒是四傻的病越发重了,当知道三妞有了婆家,过几日就要嫁去,他就日日恹恹地蹴在门口,不肯吃饭,不肯说话,看见三妞就无缘无由嘿嘿嗬嗬地哭,鼻涕翻山越岭地流到脖子,也不伸手擦上一把,仿佛三妞的出嫁,使他丢了啥儿。
然三妞终是要嫁出去了。全人吴树吃完了荷包蛋,擦了嘴,把碗还给三妞时,在三妞隆胀如山的胸上捏了一下,然后三妞就笑着躲到了一边。这情景让四傻看在眼里,他便一脸的青暴,在院里眼鼓鼓地怒着吴树,两手捏成拳头,想要冲上去打架似的。
吴树怯怯地朝后退了半步,说:“我是你姐夫,你三姐是我媳妇哩。”
四傻吼:“你是猪、狗、叫驴哩。”
三妞唤:“娘,你家四傻不让我嫁呢,你管还是不管呀。”
尤四婆正在里屋给吴树收拾做好的几双新鞋,一只只用线穿在一起,然后用包袱裹了。她出来立在屋檐下边,说四傻你过来,娘给你说句悄声话儿,待四傻迟疑着走来,她就噼啪一声给他一个耳光,推着他进了厢厦,把门哗哗啦啦锁了。
立马从厢厦传来了四傻那嘤嘤呜呜的哭声,他哭着说:“我要娶媳妇,我也要娶媳妇,我要娶一个全人的媳妇哩。”这当儿日光照到了宅院里,四傻的说话声和泪与鼻涕,都被透窗的日光映照出了薄凉的亮色,宛如擦泪湿透的手巾,搭在日光中晾晒一样。
吴树这时就说:“结这门亲戚,真不知是祸是福哩。”
尤四婆道:“你是娶三妞,又不是娶四傻,快往车上装你的粮食吧。”
吴树说:“我想多装点。”
尤四婆说:“只要你拉得动。”
他把板车横在门口,车尾拴了绳子,将车上一条条的麻袋拿下,揭开屋里床头的缸盖,就开始往那麻袋里装麦装谷了。尤四婆撑着袋口,吴树用脸盆从缸里朝外挖着。一屋子都是盆沿擦着粮粒的吱嚓声。陈年的麦香如决口的堤水,混混浊浊在屋里流荡。装满了一条麻袋,又装满了一条麻袋。每条麻袋满时,吴树都提着袋口摇摇,那粮粒就落实下去,麻袋里便又能装下两盆。盛装第三麻袋时候,三妞忽然从灶房拿了擀杖,吴树往袋里倒着粮食,她用擀杖在袋里搅着捅着,结果别的麻袋装十二三盆就满,这条麻袋装了十五盆才满。
系袋口时候,吴树朝尤四婆笑着看看,说:“三妞一点也不傻哩。”
尤四婆说:“装吧,多装些,只要你对三妞好,别打她骂她就行。”
吴树说:“哪里会,好坏都是我的媳妇,疯子也是一口人呢。”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了邻里的唤叫,叫着说尤四婆子,大喜哩,你家二女婿来啦。先还有些不信,后来仔细听了,果然是说二女婿来了。尤四婆无缘无由地忧着,慌慌地出门去看,二女婿真的从村口那儿晃着走近,在日光中如走来了一条百年的树干,粗粗壮壮,脚下被踢起的尘土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尤四婆想他几年不来,今儿来一定有些事。待人走近了,尤四婆没有从他脸上看见啥儿大事,且那唯一的一只眼上还闪着一丝喜光。她说:“你来了,二妞哩?”他立在大门外笑笑道:“在家歇着,怕是要开怀呢,爱吃酸辣了。”尤四婆心里一个松活,脸上就有了喜色,“你来有事?”二女婿说:“没有啥事。”
尤四婆说:“有事你就说吧。”
二女婿一屁股蹲在门口石上坐着,“我没啥儿事呢。”
尤四婆说:“回家歇吧,想吃啥我给你烧啥。”
二女婿撩起衣襟擦汗,“早饭在家吃了,二妞给我烙了油馍。”
尤四婆说:“她会烙馍了?你回去和三女婿相识相识吧。”
二女婿擦汗的手在脸上僵了一下,看看门口的板车,“是来挖粮食的?”
尤四婆说:“让他挖。你家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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