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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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轻声啊一下,好像想起了一件小事说,以后吧,以后日子长着呢,眼下我一点儿都不想,人家还说做了那事奶水断得快,断了奶孩娃吃啥儿?

    父亲在门口站一会儿,极没意味地走掉了。父亲那一天去给倭瓜浇了水,又捡了几片比铜元更厚的杌树叶,夜里看我闭上了眼,又去拉着母亲做那事,母亲便把父亲拉她的手如放用过的炊帚一样搁到一边去,问你不想让孩娃有奶是不是?父亲说可是你说我想啥儿时候就让我啥儿时候做,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做。母亲便把嗓门提高了,母亲说那时候没有孩娃儿,眼下有了孩娃你没看到孩娃没奶水了哭的可怜样?

    父亲不言不语了。

    母亲便搂着我睡着了。

    父亲一夜没睡。

    父亲一夜未睡,来日他干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那天日光脆亮,人从日光下走过去,断那一杆杆的光芒,响出一片黄白色的割麦声。父亲挑着水桶去担水,他到那片不方不圆麦地头上不走了。小麦已经灌浆,黄爽爽在山坡上起伏荡动,仿佛土织的黄色染布在离坡地尺半的空中飘摆不息。有浓烈的热香在天下叮叮当当地流。遥远的天边那儿,被晒化的山脉和土地,变成浓稠的红色液体东鼓西陷着,把天际和地壤弄得凸凸凹凹,找不到一片儿平整。稍近的树木和林地,凝固在山坡上或者沟壑里,如绿色的云冰冻在那儿。有乌鸦从空中飞过去,落下的羽毛打着旋儿,割断着日光,吱吱地落在麦田中。父亲到田头站着不走了。他把水桶倒扣在田头坐在桶底上,望着我家的泥草屋像昨儿夜望着母亲的脸。他望得天长日久,云死风生,阴晴圆缺,待他满脸汗水了,眼珠转白了,便猛地从桶上立起来,一脚把木桶踢到沟里去。水桶在悬崖跌宕滚动的声音和牛车轮在石板路上转着一模样。从铁环中碎出来的桶板不远一块儿、不远一块儿搁挂在崖壁的荆棵里。父亲不管那水桶,他连看也不消看。踢掉了一个水桶后,他立刻操起钩担疯了一般在小麦地里抽打着,嘴里嘶鸣唤叫,爆出口的话儿和我初学说话时的叽叽哇哇一样黏稠模糊。不知道父亲到底狂唤乱叫的是啥儿,他挥起的钩担刀一样从麦穗麦棵上砍过去,使麦叶如雨前的蜻蜓满天飞。青麦粒的白色汁浆奶水一样溅射在半空,又落在钩担和麦秆上。日头褐黄爽朗,青气四处飞荡,麦香味云雾般弥荡在半空。从麦田里被惊飞的乌鸦麻雀落在田边惊恐不安。地里的老鼠和野兔从他脚下钻出来,跑到田头上、地埂上不知所措。父亲和疯了一个样。父亲果真和疯了没二样,他唤着骂着嘴里青白相间的话,每个字都飞沙走石地砸在麦田里,挥舞的钩担把香烈的麦浆打得使空气都变成了奶白色。有许多喜鹊、乌鸦、黄莺和家雀从山野的四周飞过来,落在田边的槐树、楝树上,望着父亲瞪着眼,吓得把自己叽喳的叫声连忙收在肚子里。有十余只野兔站在麦地西侧的土岭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粉眼珠变成了红色的球。有一只獾和一只黄鼠狼,站在远处的梁顶朝着这儿望,它们身上的臊味浓黑烈烈地袭过来。

    父亲踩倒、打倒的麦子和我家的院落一样大。

    父亲仍然在麦地里气喘吁吁地掴打着。

    母亲听到了父亲奇怪的叫声先是愣了愣,后来就把奶头从我嘴里拔出来,抱着我站在院子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见父亲疯了半晌还没醒过来,便不紧不忙地朝那块梁地走过去,老远就对父亲叫了一声喂,说你打够没有啊,疯了是邪了?

    父亲轰隆一下停住手中的钩担了。他把钩担拄在麦地里,望着走来的母亲不说话。

    兔和獾听到母亲说话它们跑掉了,像灰白色的石头样朝着坡底滚过去。麻雀、乌鸦和别的野鸟也都跟着飞走了,嘭的一下从田头、树枝和地埂上炸起来,朝着天空的四处飞散时,落下一片羽毛和秋天的柳叶落下一样。母亲抱着我到了田头上。日头落在我脸上仿佛烧红的铁皮一样烫。我听见我脸上的嫩肤被烤着和水滴在热锅上熬着一样的吱啦声。母亲站在父亲面前,脸上又青又涨,像父亲把钩担打在了她脸上。

    母亲吼,你疯了?你到底咋儿了?

    父亲望着母亲默死不说话,脸上的土和麦浆搅成了一层泥。

    母亲吼,你到底咋了你张口说话呀。

    父亲依然不语,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

    母亲说,我知道你咋了,她把声音放低些,说我知道你想干啥了。说着她把我蹾放在田头上,动手解着自己的衣裤儿。说你不就是要做那事吗?不就是想要娃儿没有奶吃吗?想做那事你来吧,回家在这儿都可以。母亲这样说着时,快刀斩乱麻样就把她的衣扣解开了,把她的布衫脱掉铺在地头的树荫了,不怕孩娃没奶你来吧。我看见父亲瞟了一眼母亲脱光的身子把头低下了,忽然蹲在那一片打倒的麦田中间如伤筋断骨一样软下来把头钩下了。

    母亲又白又胖,她身上的光亮把日光吓得暗下来。不消说,我的那两个奶儿母亲要送给父亲了。母亲背对着我却正面对着父亲说你来呀,想来你就过来呀。地头的麦棵针一样扎着我屁股。我不能让母亲把我的奶儿送给父亲去。我突然哇哇地哭起来。我的哭声把母亲唤住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又回头追着问父亲,说你到底过来不过来?

    父亲瞟瞟母亲,把头低得更低了。

    母亲说,你不来我回家烧饭了,日头都过头顶了,我回家烧饭了,你想吃啥饭?

    母亲穿好衣服,不等父亲答话,自言自语说吃蒜汁捞面吧,就抱起我往家走去了。

    这时候世界上风平浪静,无声无息,云彩又开始在天空流起来。日光照射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田头树上被晒落的树叶,又凄哀哀地哭着朝着沟底落下去。远处的山脉青黛紫褐都显分明了,连百里之外山上的草蛇飞虫都能看见了。父亲一堵倒墙似的坐在那一片倒了的麦棵上,有一只蚂蚱落在他肩头如落在土坝石岭上。他纹丝不动,望着远处,泥灰色的脸上好似一块从床下抽出的旧木板。他的眼睛和死鱼的眼睛差不多,僵硬茫茫的白色上蒙着淡淡一层雾。嘴角朝下微勾着,有一滴麦浆凝在那儿像长在嘴角的一粒白脓泡。满天下宁静无声,只有树叶和草棵被日头晒蔫后的耷头弯腰声,细微响亮,如云雾从耳边飞过一模样。我父亲就那么塌了一堵墙样瘫坐着,碎石旧土一样沉默着。蚂蚱蹬着他的肩膀飞走了,他肩上黑亮的皮肉跳了一下就又静下来。他看着远处,也看着近处,其实他哪儿也没看,可他又哪儿都看见了。他看见有一只鹰从天空一个黑点样移过来,从梁顶那棵皂角树上空滑走了,化进了炽白灿灿的天空里。

    父亲把目光移到了那棵皂角树上去。

    望着皂角树时,父亲的死鱼眼睛叮当骨碌一声开始转动了,离老远他看见皂角树上那雷劈的裂缝如一条黑布拉展在眼前,他想起了一年前锄地时他从那树缝中找到的弹壳儿。日光照不进那条黑缝中,可把缝里的空气照得温热异常,如同一盆煮开的水样熏着父亲的眼,这当儿有一只麻雀从那裂缝中飞出来,把那温热冲散得七零八落,它便飞进了日光里。父亲呆滞的目光被那飞走的麻雀打一下,使他浑身一惊,脸上陈旧木板似的气色开始活泛了。

    父亲依然盯着那条树缝。

    一年前那枚没有木塞、没有纸卷的弹壳在他心里炸响了。

    父亲朝那棵皂角树下走去了。

    父亲搬来几块石头砌在树下,踏在石头上,把手伸进树缝里掏,和我几年后爬树去掏鸟蛋样。父亲因为手大,伸不进树缝里,又望不到那树缝底,他急得满头大汗,在树下站一会儿,便爬到树上弯腰朝着树缝里边望。那当儿日正头顶,金黄的光亮把树缝照得一清二楚,他又一次看见三尺深的树缝里,有几指厚的尘土,被雨水淋后在缝底形成一片淤泥。父亲盯着那淤泥想一会儿,从树上折下一条长树枝,如猴子一样把自己倒挂在树杈上,两腿缠着粗树枝,一只手撑在树杈口,另一只手拿着树枝,伸进树缝去那淤泥里剜。

    事情终于惊天动地地发生了,父亲的企望豁然地门洞大开了。只三下他就剜出了一段小木棍,筷子一样粗,一指多些长,和他的那些先前找到的塞弹壳口儿的木棍一样儿。父亲的脸色红涨了,血在脸上急湍湍地流。那塞弹壳的木棍的灰白色的霉腐气息薄淡淡地飘进他的鼻子里,使他目光亮一下,歇了一会儿手,又极小心地剜起来。就在那短短一条浅黄的淤泥里,他剜出了一个小纸角。父亲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把那纸角周围的淤土慢慢剥离开,一个脆黄的纸卷轰隆一声露出来,像一枚枯了的豆角从土里被他扒将出来了。他提心吊胆,用那树枝头上的尖刺把纸卷扎上来,眼里的亮光便水润光泽富有生气和刚才蹲在麦田时判若两人了。

    父亲从树上跳下来。

    那粘在一块儿的纸卷,被他胆战心惊地剥开后,他看见土和纸屑哗哗啦啦落在脚地上,而存在手里那张如蛛网样残破的纸条上,除了有深红色的淤泥味,其余鸟蛋精光啥也没有。

    母亲在院落门口唤父亲回去吃饭了。父亲望一眼母亲,脸上死了一样的苍苍茫茫的惘然,宛若一座城墙倒塌后腾起的灰和烟。他用力地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拉回来,望着那马粪纸样的纸条又略微怔一会儿,把纸条举在半空对着日光看,咚的一声看见了那被水浸泥糊的纸纹深处,有淡极一行墨蓝的痕,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出的一条不规则的缝,露出了麻线一丝的晴蓝色。从那墨蓝的字痕里,他闻到了字迹的气味儿,又轻又薄如一滴墨汁落在一盆水里又散发在空中,仿佛闻到气味便找到了那纸上的字样般,找到了字样他就准确无误地猜到了那字条上写的啥,于是,活人的气色又回到了父亲的脸上去,且黑红艳艳的激动在他脸上噼噼啪啪跳起来。

    母亲又唤父亲了,说饭好啦你回不回不回来你想饿死呀——父亲便快活地应诺着,朝着东南方向深长地望一眼,坚毅便如城墙上的砖样码在了父亲的脸上去。那时候母亲不知道父亲决计要走了,只管一连声地说你再不回来吃饭就该饿死了,赶快回来吃饭吧,面条都粘成泥坨了。可我一眼就看出来父亲捏着那纸卷,三朝五日就要朝东南走去了。

    收完麦,翻过地,种上秋,父亲便在一天深夜不见了。

    八

    一早醒来,母亲一如往日样烙了馍,烧了汤,切了细脆的萝卜丝,拌上盐和生香油,抱着我到田里去唤父亲回来吃饭去。她以为父亲是去哪块田头打地埂,站在门口、梁上和皂角树下,唤得满世界听不到父亲的回应时,母亲的脸上厚下一层云灰色,急脚快步回到家,见锄和镐还挂在房檐下,铁锨还靠在椿树下,一对箩筐也都还依旧摆在鸡窝上,母亲的脸便嘭嘭嘭地苍白了。她立马旋到屋子里,打开一个箱子,看父亲来时背的那个行李卷儿不在时,便疯了一般从屋里冲出来,到大门外辨了一下方向,死命地朝着东南跑去了。我在母亲怀里累赘一样松动着,不断被母亲从这个胳膊换到那个胳膊去,又从那个胳膊换回到这个胳膊来。她边跑边对着东南的空旷荒野吼——喂——你个姓张的——东南那儿百里千里没人烟,走到哪儿你都没有日子过——母亲唤,姓张的,你在哪儿呀?哪儿有这土这水这庄稼?哪儿有我这样的女人尽心尽力侍奉你?你这不知好歹的男人呀,你还往东南去找啥儿哟——母亲的吼叫呼唤,清冽冽地在山野沟壑上回荡着,连草缝和大小地沟里都盛满了她青紫色的叫。崖头的乌鸦被她的叫声惊起来飞满了天。麻雀从树枝间被惊飞起来在我们头顶叽喳得和落雨一模样。兔和獾被惊得跟在我们身后跑。母亲边唤边走,走走跑跑,跑跑停停,停停叫叫,待翻过一座山脉,日头当顶汗如雨注时,她终于跑不动了,唤不响了,便立在一个山头上擦着汗,骂着我父亲,骂着那个姓张的,骂得乌鸦麻雀落下一地不吱声儿了,跟在我们身后的兔和獾愣在那儿四处寻找,不知是骂别人还是骂它们。

    骂够了,母亲又抱着我继续朝东南走着叫:

    姓张的——你到底去哪儿了?你在这儿过上了天堂的日子你还去哪儿哟——要地有地,要水有水,吃不完的粮食,喝不完的油,我把身子给你还尽心尽力侍奉你,你还往东南走啥呀——走啥呀走——喂——

    母亲唤——你朝东南是往死里去的呀——

    母亲唤——喂——听到我的声音你就回来吧——

    母亲唤——喂——听见没有哟,我是你女人,怀里还抱了你娃儿——

    山脉上日光灿烂,空空旷旷,无边的土地在日光下散发着肥沃的蒸气,像四面八方都在生着白色的烟。父亲朝东南走去的脚印在青石板上有一指那么深,在暄虚的地上有一寸那么深。任母亲的唤声波波涛涛、血色淋淋,那脚印还是朝着东南伸过去。

    父亲就这样朝着东南走去了,像野风中的羽毛样杳无音信了。在黄宁庄的村头上,我、石头和狗坐在一盘石碾上,轮流讲一个故事时,石头讲它们家从远极的地方迁到黄宁庄,如何在一个空荡荡的村里发现了九百九十八个坟头儿。狗说在村头的地里它如何扒出过一支枪和一个活人头。我说我父亲就这样朝着东南走,走呀走呀就把东南走尽了,遇到一支队伍父亲就参加到了队伍里,当了兵,打了仗,也终于成了一个大人物,去享人间的荣华富贵了。

    石头和狗就呆呆地盯着我,问后来呢?

    我说就是去享富贵了。

    石头和狗便很遗憾地问会不会回来接你和母亲,这时母亲就在胡同那头唤我回去吃饭了,说蒸了一锅皂角芽,还拌了许多生香油。于是,我和石头和狗分手了,踩着暖洋洋的黄昏回家了。过了许多年月,我再讲我父亲朝着东南走去的故事时,村里的老人就水落石出地对我说,你父亲没有做成大人物,没有享到太平和富贵,他一直朝着东南走,走得天昏地暗,饥肠辘辘,山穷水尽,终于到了黄河边,遇到一支正打仗的队伍,想要逃开时,从那队伍中飞来一枪,就把你父亲打死在黄河岸边了,血水清粼粼地流到了黄河里。

    我不相信村人的话。我想我该去问问我母亲。

    我便回家去问我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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