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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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没有睡。母亲到地头皂角树下歇着和父亲说话儿,说天,说地,说树,说水,说庄稼和月亮,说他们好多天没有床上的事儿了,问父亲想不想,说她听说山那边黄宁庄一个媳妇一胎生了三个孩娃儿。父亲委实也是干活儿的好把式,他每一锨插下去,腰一弯,锨一翘,一股热熟的泥土香味就哩哩啦啦流上来,暗红色热烫的土香味在田地漫散着。仍然还是那块不方不圆的麦茬地,月色凉凉地洒在麦茬上,麦茬就闪着又薄又亮一层光。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模模糊糊和天搅在一块儿,近处的树林黑得如山坡上盖了一条黑被子。星星跳跳动动,溪流汩汩潺潺,麦茬吱吱作响,草青色空气的流动声,水哗哗的时急时缓。皂角树上半熟的青皂角在母亲头顶又青又硬和月色敲得叮叮当当。这当儿母亲没话可说了,草也说过了,虫也说尽了,连空气和指甲、农具和筷子也都说完了,母亲只好静默悄息地盯着父亲干活儿。夜在母亲和父亲中间便懒牛爬坡一样走过去。父亲把铁锨插入土里和插入棉花一样柔软而迟钝,可那翻地的深红色声音却在荒夜里寂寞而响亮。当父亲把锨上的泥土往下磕着时,他人就像要倒在地上睡起来。父亲绵软无力地说,喂,你在哪儿你咋不说话?你不说我就要睡着哩。母亲说,说些啥?满世界的话都给说完了。母亲为找不着话儿忧愁着,想了又想又冷丁儿想起了一件事,站起来扶着那棵皂角树,对父亲说你猜我爹活着时出门把钥匙放在哪儿?就放在这雷劈开的树缝里,我去远处的地里回来就来这树缝找钥匙。

    父亲不再翻地了。

    父亲抬起头,望着面前月色中那黑深的树缝,就如望着一条望不到底的深胡同。他的心里缓缓地蠕动一下,跟着惊雷样轰轰隆隆响了一阵子。瞌睡没有了,转眼间那黑稠的瞌睡烟消云散了。他丢下铁锨朝那皂角树下走过去,扒着树缝如孩娃趴在枯井的边上朝枯井的深底探望一样儿。他望得兢兢业业,仔仔细细,似乎立刻就要从那树缝找到一样啥东西。

    母亲疑惑地盯着他,问你找啥?这三更半夜在那树缝你能看见啥?

    父亲嘭的一怔,踮起的脚尖站平了。他朝母亲笑笑,又回去翻起了地,而刚刚还山高海深地压在他眼上的瞌睡,因为母亲说到了她的父亲在那树缝藏钥匙,说到她总是收工时去那缝里找钥匙,便终于荡然无存了,无踪无影了。

    父亲一年后的那个季节,又继续朝着东南走去,全是因了一年前母亲说到那棵雷劈的皂角树,说到树缝里边藏钥匙。

    因了下年锄麦时父亲在树缝里果真找到了一枚铜弹壳。

    往后的日子里,父亲便时常盯着皂角树的裂缝看。皂角树的那条裂缝像一条渠道样把父亲那断了的想念重又接上了,母亲说的那把藏着的钥匙把他心里的一扇本已封了几年的门锁当的一下打开了。

    父亲不管干啥儿,不管离那皂角树有多远,他差不多不几日就要朝着那皂角树隔山隔海地望一阵。那年锄麦时,他就终于在那树缝里找到了一枚铜弹壳。那枚弹壳唤醒了他朝东南走去的念头儿,他决意要去看看那位大人物说的太平快活到底是个啥模样。不消说,那时候几冬几秋之后,父亲已经不把他和母亲耕作的日子当做太平快活了。就连我来到这个世上,也没能留住他继续东南的想念和决心。

    六

    我是在春天如树绿草发一样,叽哇一声就降临到了这片荒凉的世界里。又一年的一日里,父亲和母亲在翻过的地里点播玉蜀黍,父亲持锄刨着窝,母亲把金黄灿烂的蜀黍种子往每个窝里丢落三几粒。他们把该说的话提前说到山穷水尽了,说得无话可说了,彼此就那么沉默着,都知道该找些话来说一说,把他们日子中的空荡填起来,可想到天气的话题时,觉得这话似乎昨儿才说过。想到庄稼的话题时,又似乎昨儿夜里单单庄稼已经说过一夜晚,连屋里忽然有一只老鼠跑过去,也都把老鼠如菜样在嘴里嚼叨了好几遍。真的找不到要说啥儿了。啥儿都在嘴里说过数十遍。风、雨、树、土、草、碗、门、筷子、瓜秧、鸡爪、日出、日落、蚊飞、蝇死、雀飞和鸡毛、纸片和石板、树叶和山坡、窗子和天空、门槛和沟壑、泉水和从地里锄出的红瓦片,无论哪个话题一旦捉住就将它说烂了,再说就如忘放盐的饭样没有味道了。这当儿我便适时地出现了。如睡醒一般我在母亲肚里蹬了一下腿,母亲正点玉蜀黍的手便僵在了半空里。我没有让母亲想酸想吐我就直接蹬肚了,把脚搁放在一面墙壁上样架起来,母亲脸上的兴奋便鲜红烂漫了。母亲说,喂,你听听,说着她把衣服撸起来,让她的肚子晒在日光下。我觉到了一层热暖轰一下烫在了我身上。父亲望着母亲白亮的肚子,像望着一张旧书纸,看一眼又抬头望望头顶的黄日头,说快种吧,赶晌午得把这块儿地种完。

    母亲执拗地说,你把锄搁下来趴在我肚上听一听。

    父亲把锄丢下了。父亲趴在母亲的肚子上,耳朵贴着母亲的肚皮,他听到了母亲的肚里战鼓一样不停地敲。我用鲜嫩的小脚蹬着父亲的耳朵了。父亲的耳朵像一层将晒干的牛皮那样卷硬着,父亲在母亲膨胀的肚上听了大半天,听了数十年,他忽然坐在地里银格朗朗笑起来。他的笑有些傻痴,就像真的傻痴有了高兴的事在人面前傻笑一个样。他笑着望着田地远处的一条山脉带,抓一把生蜀黍种子在嘴里咯咯嘣嘣嚼了嚼,吐出来又抓一把蜀黍种子放在嘴里嚼。

    母亲的脸上惊了一层浅白色。

    母亲说,你咋了?

    父亲说,我不走了。这年把我老想走的事。这下我就不想走的事情了。

    母亲说,你去哪儿?

    父亲说,哪儿也不去,东南西北都不去。

    母亲说,你不是发誓说再不往东南去了吗?

    父亲嚼着生蜀黍的嘴便僵住了,半张着让生蜀黍黄灿灿的腥气如从一个洞里朝外散发样,然后他看看母亲的脸,看看母亲肚里的我,噼啪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嘴上,说,喂,我再提东南两个字,你就撕烂我的嘴。

    以后的日子,因我的出现,父母又有说不完的话题了。他们隔着肚皮捏着我的耳朵说,快来摸摸呀,孩娃的脚指头跟煮熟的豆儿一样软;摸着我的五个手指头儿说你看他的耳朵都有模样了。终于,我随着那一季玉蜀黍的生长开始在母亲肚里动起来,又随着小麦的发芽、冬眠和来年春天的发杈把母亲的肚子胀破了。

    我是在一个有狼叫的夜晚,叽哇一声出世的。

    我的出世并没有把父亲留下来。

    母亲在床上坐月子的时候,父亲不得不独自去山坡上锄小麦,整地边,把被雨水冲垮的田头防水沟搭得更高些。父亲独自干活儿时,日子又慢又长,长得永无尽止。他累了就坐在地埂上,望着面前和天紧密相连的山脉,一脸茫茫的默然,如同无边无际的一块永无人烟的山荒地。望久了,眼累了,他又仰躺在麦地里,枕着自己的双手,脸和宽阔的天空平行着,脸色也和天空一样单调苍茫着。终于有一次,他躺着,有一根雀毛落到了他脸上。他坐起来捡起那雀毛,又找了一根喜鹊毛,再找一支乌鸦毛,他把那三支羽毛拿在手里闻了闻,发现麻雀毛里有一股薄黄浅淡的粮食或是草籽味,喜鹊毛里有一股霉色的干树叶和干树皮的味,乌鸦毛里有一股深褐色的沙土味。他把那三根羽毛并在一块儿,发现乌鸦毛最长,灰灰暗暗;喜鹊毛居中,又黑又亮;麻雀毛最短,半灰半白,连丁点儿光泽都没有。他又找来两根乌鸦毛和喜鹊毛放在一块儿比,情况却又相反着。鸦毛又黑又亮,竟比鹊毛长一指。第二日锄地时,父亲捎来了母亲做衣服的布尺子,找了一把鸦毛和鹊毛,把所有的鸦毛鹊毛量一遍,才知道乌鸦多是飞在荒天荒地里,喜鹊多歇在村落或树林,所以乌鸦翅膀上的羽毛都比喜鹊翅膀上的羽毛长,平均要长出大半指,而喜鹊在村落和树林飞着时,那方向要不停地更变,于是尾巴上的羽毛要比乌鸦尾巴的羽毛长出二指多。喜鹊的羽毛虽然呈出漆黑色,可肚子却因时常卧枝贴房,那一片白色羽毛却没有飞沟越岭钻崖洞的乌鸦的肚毛白,且乌鸦肚上的羽毛没有腥臊味,喜鹊肚上的毛里有稠浓浓一股半尿半水的酸味儿。

    父亲回到家对我的母亲说,你知道为啥喜鹊的尾巴要比乌鸦的尾巴长出二指多?母亲说我坐月子了,不能陪你下地干活儿了。这几天不落雨梁那边那块小麦你要担水浇一遍。父亲答应着说,都说喜鹊叫是有喜事,乌鸦叫是有灾祸,我听着乌鸦比喜鹊叫得顺耳哩。母亲说,房后的倭瓜该种了,倭瓜长老了还养孩娃哩,我就是吃着倭瓜长大的。父亲说,该给孩娃起个名儿了。母亲说起个名儿给谁叫?这天下就咱一家人,你喂我就知道是叫我,我喂你就知道是叫你,待孩娃长大了,咱俩喂孩娃能听不出来是叫他?父亲没有再说啥。父亲吃过饭就又下地了。到小麦扬花时,瓜果黄熟时,小麦地里不能进人了,果瓜蔬菜地里不消落锄了,父亲走遍天下找不到活儿干,母亲又一心一意侍弄我,父亲闲在田头,又忽然变得总爱捡树叶。他把所有的绿树叶挂到田头树枝上,看哪片树叶被日头先晒干。后来他又把树叶放在一块儿,比看哪一种树叶厚。桐树、榆树、楝树、皂角树、刺槐枝、野杏树、土岗红、崖荫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树。他发现这些树叶中最薄的是槐叶,薄得如同一张纸,把槐叶对着日头照,它透亮红嫩和绸缎一模样,叶里的筋脉丝丝连连比头发细许多。其次薄的是楝树,叶厚如同一张纸。榆树叶约有纸半厚,皂角叶最少二纸厚,杏叶大约二纸半,土岗红树叶和柿叶一模样,最少有着三纸厚。叶儿最厚的是那种叫崖荫绿的树叶儿,它专门长在阴面无日的悬崖上,如柳叶一样的绿叶条,厚得和绒布一模样,然而只消在日光下晒鞭杆长短的工夫儿,它就干黄卷在一块儿了,若放在避风的阴潮处,一两个月它仍然又绿又嫩和刚从树上摘下一样儿。父亲摘了许多崖荫绿的树叶儿,放在泉池的边儿上,每一次提水时都抓一把撒在水桶里,任那水桶在手里如何晃悠水也洒不出桶沿儿。

    七

    有一天,母亲正抱着我坐在院落里,亲亲热热对我说天上刺眼照人的是日头,发白飘动的是云彩,落在院墙上的是乌鸦,挂在头顶架子上的是丝瓜,这时候父亲飞奔回来了。父亲手里拿着一片椭圆、头上有尖的绿树叶,那树叶厚得和铜元一模样,父亲一进来,就喂喂地惊叫着,问母亲他又找到的这种叶儿是啥树叶。母亲接过那树叶瞟一眼,说是杌叶,你连杌叶都不知道呀。然后把那杌叶的尖儿掐下来,把叶儿递到我手里,又把我举在半空中,说杌叶儿尖,杌叶儿圆,拿一片杌叶是银元,长大你住到杌树下,银元、铜元用不完……母亲那关于杌叶的歌儿和一条山路那么长,曲曲弯弯,有花有草望不到尾,从她嘴里说出时,宛若一条五彩的绸带从她嘴里吐出来。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曲儿到底哪儿好听哩,只感到那片杌叶在我手里重得如铁片一模样,把我的手脖压酸了。可母亲说着那杌叶的小曲儿,父亲坐在我对面,望着漫天飞舞的曲句和曲字,就像望着一群花花绿绿的飞蝶蛾儿在飞舞。我看见母亲说的每一个曲句词儿,在我面前飞着,都毛毛茸茸,像蜜蜂的翅膀样闪着光。有一股温馨香甜的味儿如日光下将散的雾样从母亲嘴前向西流动着。她说的曲词儿在那雾中晃晃动动,一会儿是蓝色,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又成了粉淡色。父亲望着那飘飞的曲句儿,望着那句儿里边的字词儿,他的眼睁得又大又圆,像两粒日头从天上悬到了我家院落里。我听到了父亲喉咙里有红黄色的咕嘟声。母亲把我在半空摇着,摇得我头蒙眼花,使我白格格的笑声和星星落地一样穿过她吐在半空的歌词在脚地跳荡着。日头平南了,院里一片光泽,亮得我睁不开眼。母亲不再说她的杌叶歌儿了。母亲开始唱起来,把我像乐器一样在半空摇晃着,她就有高有低、极有节奏地唱起来——

    杌叶儿绿,杌叶儿厚,

    杌树都长在槐林后;

    杌叶儿圆,杌叶儿尖,

    手拿杌叶路儿宽;

    杌叶儿轻,杌叶儿重,

    有了杌叶就有丰收年;

    杌叶儿青,杌叶儿黄,

    有了杌叶人丁旺……

    在母亲细风和雨的杌叶曲儿里,日头走过头顶了。我看见母亲额门快活的汗珠水亮亮就像她淋了一场雨。唱完了她把我从半空取下来,拿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汗,开始给我喂奶吃。可父亲却依旧盯着她像看一场没唱完就拉了幕的戏。

    父亲说,就完了?

    母亲说,完了哩。

    父亲说,没完吧?

    母亲说,完了哩。

    父亲说,咋没听你给我唱过这曲儿?

    母亲说,没唱过?咱住到一块儿的第二夜我就唱了哩。

    父亲说,没唱吧?

    母亲说,唱了两遍,你说不好听不让唱了哩。

    父亲说,你再唱一遍。

    母亲说,你没看见我正在给孩娃喂奶哩。

    父亲说,来,你喂着奶咱俩下盘石子儿棋。

    母亲说,我腾不开手。

    父亲说,你嘴闲着的,你再给我说两个谜语让我破一破。

    母亲说,没有新的了,旧的把我嘴都絮叨麻了呢。

    父亲说,那我干些啥?你没觉出这些日子咱俩说话少,我说话嘴都结巴了?

    母亲说,你去房后把倭瓜浇浇水,担着水桶你和桶说话,浇瓜时你和瓜说话,走路你和地说话。母亲说你没来时我就是见啥和啥说话哩。

    父亲就提一对水桶准备出门了。父亲离开母亲时,他忽然回过头,脸上半僵半涎了一层笑,冷丁儿对我母亲说,我想做做那事了,咱俩自有了孩娃就很少做过那事了。

    母亲怔怔地望着父亲问,啥事儿?

    父亲说,床上的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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