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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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地上缓缓地站将起来了。父亲没有回到那屋睡。他站起来在床前呆一会儿,盯着蹲在墙角的我母亲,脸上和母亲一样开始涨血了。他的脸在月色中闪着光,眼睛亮得有些像饿极的人看见了一堆好吃食。可父亲没有如饿狼一样扑到床上去。父亲慢慢地爬上床,在床边又郑重地跪下朝母亲磕了一下头,说你就是在这儿等我的吧,是谁让你在这儿等我的?他的问话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声音犹如蚊唱蝇飞一模样。母亲没有回答他的话。母亲压根儿就没有听到他的问。母亲只听着他嘟嘟囔囔说话时,上下牙齿宛若止不住的寒冷样儿,白亮亮地相碰使满屋子都涌满了他们桃红李白的激动和温暖。

    那一夜母亲和父亲睡在一起了。

    那一夜他们在床上厮磨说叨,爱情如日出样金光灿烂,灼烫无比,差一点儿烧坏他们的身子和床铺。寂寞的草屋忽然间温暖无比,星和月在他们的爱情中悄然离去后,屋子里依然明明亮亮,能看见父亲的快活光光点点萤火虫样在屋里飞着把世界照亮了。母亲的幸福粉红淡淡把整个夜里的山脉、树木、荒凉、寂寞和旷无人烟的沟沟壑壑都塞得堆积如山了。

    五

    父亲在那一夜天将亮时才歇下身子睡了去。父亲一觉醒来,日头已经涌满一屋子。他睁开眼,感到浑身的舒展和轻快,突降的太平快活使他感到他依然在梦里,不敢相信地用手拍拍墙,听到那声音虚虚晃晃仿佛来自山那边,又拍拍床腿和桌腿,响起的木头声有些潮润和沉重,且他还从床腿桌腿的响声中,闻到一股湿木头的新鲜味。父亲的眼睛睁大了,他拿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掐一下,温热的一丝细痛从他的指甲流入大腿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

    他又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像用指甲去抠树皮上的一个泥点儿。这一次带来的疼痛鲜红欲滴,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大腿里,使他的大腿在被子里冷丁儿跳一下。就是说,他原来不是在梦里。就是说,他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朝着东南走,马不停蹄地走了三年或五年,果真找到太平快活了。父亲木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打量了一眼床铺和桌子、箱子和粮缸、窗台和脚地,他没有看出有啥儿异样来。母亲不在屋子里。母亲不知啥时候都已起床下地了。父亲从床上下来,他首先看见正间屋里的小桌上,摆了一碗玉蜀黍汤、一碟酸泡菜和一个一切为四的油烙馍。他闻到屋里的空气中,深黄的熟粮食味和黄焦的油馍香,从饭桌那儿汩汩潺潺地朝着四周流。父亲望着饭桌轻声试着喂一声,不见回应,又大声喂一声。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寻找母亲时,他在门口站着了。他看见这泥屋门口的丝瓜,昨儿他来时还只是绿旺旺地在院墙上爬挂着,今儿一醒来丝瓜花竟又浓又烈开了一院墙,把泥坯木架的院墙都染得通红了。用小麦壳和泥糊成的屋墙上,居然长一层小麦芽,又嫩又绿,仿佛那四周的屋墙原本是竖起的四面草地儿。院里的甬路两旁,长满了蓑草、茅草、野菊、齿角芽、车轮花、葛根旺和有浓稠甜味的紫香蒿。小白花、小红花和小黄花在草间开得无所顾忌,把用料礓砂石铺成的甬路挤得扭腰歪脖儿。喇叭花盛气凌人地爬在所有的草顶上,几分邪荡地开满一世界。不消说那花草中间有着野蜜和狂蝶,有不知名的飞蛾和草虫。院子里涌满了草腥和花香。到处是白光和影儿。虫蛾在花草上飞舞时磨翅、撞头,似黄似红的香味在日光中飘散时有震耳的响动。野草为争夺空中的场地扭扭打打。父亲在院里站一会儿,吸了一鼻子香味,就从院里出来了。

    喂——父亲唤,喂——你在哪儿?

    喂——父亲又把嗓门放大了——你在哪儿呀?

    父亲边唤边朝着面前开阔的坡地走,空旷漫无边际,日光川流不息。天和地相接处透明的金黄湖一样波漪涟涟。日头的温甜和土地的野鲜在山脉上荡来动去。远处有一条槐林带,在坡上闪着刺目的绿光,仿佛是一条碧清的河流在日光下奔腾不息,还仿佛能听到那原是风吹叶响的声音急流样涛涛浪浪。父亲爬过一条半高的梁背时,他又叫了一声喂——便看见母亲在那边梁下锄小麦。麦地和一片地图一模样,见物有形,不方不圆,有三亩,也许有五亩,墨绿色的麦子把土地遮平了,母亲在那绿色中摇着身子,如在水面上划了一条船,锄把如同一杆儿桨。她穿了件土织土染的青布衫,扣子扣得齐齐整整,头发用水蘸着梳得一派光亮。父亲叫她时候她原是听见了,可她愣了愣,仿佛不敢相信在这儿会有另外一个人,会有人在哪儿唤叫她,于是她又锄她的小麦了。

    父亲唤,喂——

    母亲抬起了头。

    父亲走过来,说喂,你咋就不理我?

    母亲的脸上腾的一下涨红了,似乎猛地想起了父亲来,昨儿夜里的事情轰隆一下回到了她脸上。她把锄拄在手里,迎着日头眯着眼,大声说饭都在桌上哩,你没吃饭吧?

    父亲说,还有锄没有?

    母亲说,你先回去吃饭吧。

    父亲说,我锄地给你看一看,农活没有一样我不会干。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开始他们的日子了。他们不停地说话,想干活了就干,不想干了随便坐在田头或是哪儿就歇起来,他们和孩娃儿一样,下地了一块儿下,一个在后边走得慢一点,一个准立在前边死等着。打水了一块儿到沟里的溪水旁,不大个木桶也用一根木棍抬着走。一个想要解手了,在家时一个在茅厕,另一个在茅厕门口苦等着,一问一答嘴不停;在田里一个慌忙用锄在庄稼边上挖个坑,想解的蹲在坑边上,解完了另一个用土把那坑盖了做肥料。做饭时父亲烧着火,母亲洗菜、淘菜、擀面条,烧好了两个人边说边吃,彼此相对而坐,手不停,嘴不停,脚也不闲着,不是你把脚搁到我的大腿上,就是我把脚搁到你的身上去。到夜里,或早或晚,一个说睡觉吧,另一个就吹灭灯,你解着我的扣儿,我脱着你的衣裳,两个人都一丝不挂钻在被窝相拥着,爱情就在漆黑的屋里光芒四射了,把床铺、桌子、粮缸、面罐,还有窗台上的针线筐和镰刀头儿都照得灯火通明了。

    因为快活,一天的日子变得只有二指长。

    终于就飞奔着过到夏天了。父亲在梁那边沟里挖了一个坑,让溪水在坑里蓄满再从坑的一边漫出坑沿流出去,吃水时在坑的上游提,洗衣洗澡了都在这坑里。一天午时候,日头酷烈,小麦在灌浆包穗,瓜菜蔫下头儿,野草也都无力直起腰杆。从我家房前屋后,朝梁上望去,接近日光的梁头山顶,如着火一样红红彤彤一片,在那灼目的红里,似乎深处还有黑,如烟样时浓时淡。再远的两边,天地间火光熊熊,日头在那儿暴虐汹汹,能看见火焰时燃时熄。地里没有活路了,清闲下来静等着麦收开镰,于是,父亲母亲就坐在院里的瓜秧下面乘凉,让风爽快地吹着,把脚放在一盆水里。放在水里还是出汗,母亲便到沟里洗澡。她不知道父亲随后跟着去了,只管一丝不挂地泡着搓洗,而父亲就坐在那棵被雷击裂开的皂角树下。虽说他们日夜厮守,爱情到处都是,可这么大白天里母亲赤裸条条,父亲还是第一次真真白白地看见。他被母亲在水里的一丝不挂惊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在辽天阔地里浑身不见丝线会是那样的辉煌灿烂哩,仿佛一团混合相糅、不停变化的日色和月光,明明亮亮,刺人眼目,每扭动一下身子,或举一下胳膊,那光亮就淡弱明暗地变幻一下。从梁上的皂角树到沟里的水池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使父亲把母亲头发的粗细、长短,都拾在了眼里呢。他看见母亲侧身对着他时,肉嘟嘟的肩头又圆又白,如刚刚从笼中揭下的一个细白蒸馍,而水里母亲的下身,则因为泉水而使白里泛玉,越发的迷人心乱哩。水池的后边,是崖头和棘刺的青绿;水池四周,长满了旺厚的水草。母亲在那水里泡着,仿佛一朵丰胀的荷花样开在青绿里。当母亲在水里转身时候,父亲看见母亲那硕大的乳房上的水滴,晶晶莹莹,闪着光亮落进水里,溅起的水粒像细小的珠子在日光下一滑而过。有一股奇异的浅红肉香和水草浓烈的青腥,从母亲的身边漫到了父亲的鼻子下。父亲手扶着皂角树上的裂口,痴痴地看了许久,他开始朝着母亲走过来。

    母亲听到了脚步声。

    母亲立马转身站起,赤裸裸地面对着父亲,宛若一柱巨大的柔美的玉雕竖在父亲面前。

    父亲哗啦一下呆住了。

    母亲说,哎,你热不热?

    父亲说,热哩。

    母亲说,你脱了衣裳下来洗吧,给我搓搓背。见父亲呆着不动,母亲又说你愣啥儿,我是你女人,别说这儿没人,就是有人他能管了我们吗?

    父亲就脱了衣裳,挂在崖边树上,跳进池里和母亲一同洗了。父亲和母亲在那碧清的池里,说了他们想说的话,做了他们想做的事,直到用一片细瓦在背上彼此轻轻搓洗净了,瓦片藏在崖下,以备着再用,才从那水池里淋淋光光地走出来。

    从水里出来,他们彼此站着望着,各自脸上掠过一层快活的浅红。父亲说天太热,还穿衣裳吗?母亲说,算了吧,用不着多那一件事儿呢。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抱着自己的衣裳,赤身裸体地爬上梁坡,走过皂角树,沿着那最大的不方不圆的麦地边,着麦熟的香味回到家里了。从此,天太热时他们就懒得多穿衣服了,一个夏天几乎就只穿一件裤衩儿。割麦、碾场、打垛,不穿衣裳和穿着衣裳一样自然了。

    麦天过去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堆得缸满囤流。并不见小麦比往年丰收,可屋里、院里、墙角、檐下,却都放有缸罐和袋儿,连瓜棚下的一面石条上,也摊了厚厚一层没处放的粮食粒。鸡子每天胀着肚子卧在树阴下。麻雀和乌鸦落在石条上吃麦也没人去轰赶一下了。

    父亲说,可惜哩。

    母亲说,让它们吃吧,它们也是来世上一遭呢。

    夏天过后开始翻地,白日因为酷热,就坐在树荫下边说闲纳凉,没话说了母亲和父亲走四步石子儿棋,谁输了谁做午饭或夜饭。不过有时父亲输了,做饭的也还是母亲。棋儿走得不见了意思,父亲就用筛子在院后的麦场上捕雀,拿一根细绳捆了一段木棍,用木棍撑起筛子,筛子下撒一把小麦引雀儿入筛。吃了几天雀肉,烦了胃口,就用榆树和楝树皮熬胶,把胶粘在长棍的头上,去那槐林里粘捉知了。到了夜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母亲和父亲扛着铁锨到麦茬田里翻地,有时穿了薄薄的裤褂,有时索性啥也不穿,光条条在那山坡上干活儿,身上的黑处和夜色一样,白处和月色一样。他们翻地时先还说些话儿,后来距离拉得远了,就彼此默着。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山脉宁静浑厚沉重,远处树木在风中的叶响,和身边有一条河流一样。能听见月亮上那男人砍树的声音,咚咚咚咚,湿漉漉的似乎就响在头发梢上。有时候山坡上过去一只野兔,会在田头站着看他们一会儿,直到父亲或母亲扔去一块坷垃,惊它一下,野兔才有一问没一答地朝着夜深处走去。这当儿瞌睡悄然而至了,父亲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哈欠,母亲就在很远的地方说,喂,我给你说个谜儿你破吧?

    父亲说,你说吧。

    母亲说,破不开哩?

    父亲说,破不开了我把这地翻完,让你在地头歇着去。又说,我破开呢?

    母亲说,破开了,就我这么一个人,你想咋样我就让你咋样儿。

    父亲说,不,我不咋样儿,你翻地我去田头睡一觉。

    母亲说,那我就说了——坑坑洼洼大肚子,里边两个胖小子。啥?

    父亲说,耳瓜生。

    母亲说,青衣红肚子,一群黑小子。啥?

    父亲说,西瓜。

    母亲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盏灯。啥?

    父亲想了想,说破不开。

    母亲说我也破不开,随口瞎编哩。

    父亲就去田头倒下睡觉了。父亲的头咚的一下挨着脚地,瞌睡便一马三鞭地走过来,呼噜声黄乎乎有泥有水地响在了田头上。时值后半夜,炎热已经退去,冷凉慢慢袭来,母亲就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褂儿盖在父亲身上,自己光着身子翻了一夜地,到父亲天亮醒来时,一块麦地已经翻完。到了下一夜,又翻另一块田地时,后半夜父亲又打哈欠,母亲说我再给你说三个谜语吧,破开了你去田头睡觉去,破不开我去田头睡觉去。父亲说你说吧,母亲说圆圆棒儿长,黄牙一行行,啥?父亲说不知道。母亲说是玉蜀黍你咋能不知道。又说阴天抿嘴儿,好天笑嘴儿,棒槌敲嘴儿,嘴儿掉牙儿?父亲说嘴儿嘴儿的,我还是破不开,你去地头睡去吧。母亲说豆荚儿你咋能不知道?还是你说给我的你咋能不知道?父亲说我忘了你就睡去吧,这一块地该我翻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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