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马村里歇一歇,你千万继续朝着东南走,十八里后过去一条河,你到河边的一座石坝中间找。
一切都如安排好了样,仿佛预先知道父亲要在这个小村住一下。父亲在那白马面前愣一会儿,村里人在后边问他你站在那儿干啥哩?他收起弹壳说,我啥儿也不干,我就看看这白马,于是村里人对他说了那个荒诞不经的白马从天上下凡来招婿的传说。说白马本来是看上了村里最漂亮的一个闺女的,下凡就是为了那闺女,然而在路上耽误了几天脚,到村里时那闺女在头一天已经出嫁到别村了,于是白马就在村头活活站死了,站死了还朝着那闺女出嫁的方向望,还朝着耽误了它几天脚路的天空望。我的父亲不是白马。我的父亲在人家准备为他定喜的前一天又朝着东南走去了。也许这是我父亲一生犯下的天大之错。十八里后他找到了那条河,可河的两岸压根儿没有石坝。黄土有千尺之厚,村人们盖房的地基没有石头,都是用的土拌生石灰。山是土山,梁是土梁,当地人把这样一望无际的土山土梁叫做塬。父亲沿河从下游到上游走了十几里路,又到对岸从上游到下游走了十几里路。他没有找到石坝就自作主张又朝东南上路了。他想找到了石坝和弹壳,弹壳里不消说纵有千变万化,也肯定还有那句话——你一直朝着东南走。父亲从塬顶一棵半边晒干的椿树身上辨出东南方向后,就径直地朝着东南走去了。他没有想到他这一走就终于不见村落了,就到世界外边了。他一口气朝着东南走了三个月,一天黄昏睡在一片林地的树叶间,一早醒来才看见他掉进了黄土的海里边。土是那种有着微黑的土,树和草在土里乌乌油油闪着亮。站在一道梁顶朝四野瞅过去,不远处天就和地接上了。天和地接壤的地方,天是一种紫绛色,而地是一种乌褐色。头顶的空中,蓝汪汪和洗了一模样,空气清新得和假的一模样。父亲那时候已经饿极了,他必须找到一个村落或一户人家吃上一顿饭,于是就不管东南西北了。他把一根木棍朝空中扔一下,棍子落下后小头指着哪儿他就朝着哪儿走。走到没有路时,或者遇到沟壑过不去时,就接着扔他的木棍。午时候他遇到了一条沟,因为进沟没有路,又怕进到沟里走不出,他在沟口连扔了七次木棍,七次那木棍的小头都指着沟里边,于是他硬着头皮朝着沟里走,竟在那沟里远远地看到了一群狼,只好又悄没声息地从沟里退出来,捡起那根木棍继续扔,当木棍落下指着北边时,他就朝着东北那儿走去了。
四
父亲是在走投无路时候碰见我的母亲的。他不知道他一直朝南走了三年还是三年半,五年还是五年半,不知有几个春夏寒冬在他脚下过去了。时间无穷无尽,季节无穷无尽,到又一个春天里,他看着褐色山脉上铺天盖地的绿,给他带来那一望无际的恐惧和心慌。他喝了落日生水,吃了黄昏野果,坐在一堆草上后悔不该找不到石坝就朝东南走去时,后悔不该离开那白马村庄时,脸上的一层灰垢不知不觉如脱落的墙皮掉在了草地上。
父亲望着草地。
父亲从面前的茅草和狗尾巴草中望见了一粒干羊屎。
父亲的心里顿时欢闹起来了,喜悦和期望在他本已空茫茫的心里一时间春来草发了,香飘四溢了。他把那粒干羊屎从草地上抢金夺银地捡起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那还残存着的羊膻味,开始拨着旺草找起羊粪来。父亲沿着羊粪从山顶朝着山坡下面去,到山腰的一弯平处又朝着一个沟里走,入沟不远他闻到了丝线样的潮味儿,往里走便找到了一股潺潺的溪水,明亮亮躲在膝深的一行草下朝着沟口流,流着流着突然遇到一块沙地不见了。
父亲拨开那草地喝着水。
喝水的当儿,他听到身后有了振聋发聩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踩着落日如踩着一面有了裂缝的鼓样朝他走过来。他旋即回过头,看见我的母亲年方双十,丰丰满满,一身旺肉,挺着的胸脯如挺着两只张望世界的兔头、羊头一样儿。母亲手里提了一个桶。她是来这沟里提水烧夜饭。她看见父亲时,先是愣一下,脚步嘭的一下站住了,及至看到我父亲旋即扭过的头和脸,她手里的木桶便轰隆一下滚下来,嘴也惊得哇的一声张开了。
就在我母亲的惊愕木呆中,日头在荒无人烟的远处如被人收卷抽走的丝绸一样不见了。
天色咣咣当当黑下来。
天黑将下来时,父亲和母亲就从树上解下绳子,领着我往家里走去了。我们家在这块田地以西的一个避风土窝里,三间泥草房,一个泥墙院,在梁下的窝里仿佛七零八碎的一堆黑土和柴火。母亲在前边抱着我,父亲在后边捎了一桶水。我爬在母亲的肩膀上,看见父亲提着水,他的肩膀被压下去了,走路一歪一仄,使他另一只手里提的衣裳丁零当啷响。我知道那丁零当啷响的不是他手里的衣裳哩,而是他口袋里的一个子弹壳。去年的夏天里,父亲在山梁上锄麦时,锄着锄着,他却歇下来,看着梁顶那棵被雷击裂开的皂角树一动不动。他有许多日子都爱盯着那皂角树一动不动地愣神儿,仿佛那皂角树上隐藏着一样啥东西。统共不过碗粗一棵皂角树,不知哪年被雷击劈了,裂下四指宽三尺长的一条缝。虽然裂开了树却还活着,依旧青枝绿叶,根深叶茂地旺势在梁顶上,生出的皂角我母亲每天都洗衣裳也还用不完。那一天父亲盯着那长成黑色的树裂缝,盯一会儿他便走过去,趴在树缝上看一阵,脸上薄铁样的黝黑忽然涨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指头往树缝伸了伸,然后捡起两根树枝,如筷子般伸进树缝,便从中夹出了一个子弹壳。仅就一个子弹壳。
壳口上没有塞着的树枝儿,弹壳里也没有一张卷着的纸条儿。父亲趴在树杈上,头朝下,脚朝上,往树缝看了半天,除了树缝里被风吹进的灰土又被雨水在树缝的底根那儿淤成一条平地,再也没有啥了。
父亲失望了。
他的脸上那飞尘似的失落如同糊上了一层水湿的纸。
那一夜他破例没有和母亲在床上去做那样的事。母亲说你来吗?他说我累哩。母亲说那就早些睡了吧,明天还要往山那边担粪呢。就是源于一年前的那一夜,东南方无底洞样的神秘又一次把父亲睡熟的遗忘唤醒了。他又有意再朝着东南走下去,去看看大人物说的太平和快活的日子到底是个啥样儿。他开始烦了他和母亲在这儿的男耕女作了,开始想离开母亲了。他忘了他初到这泥墙草房那一夜,母亲给他的温暖和快活,忘了更早时候在那温暖和快活中他跪在母亲面前说过的话。
那一夜清风朗朗,满世界的星星都集中到了我家房顶上,如透亮的葡萄一串一串悬在天空里。山野上奇静无比,春末夏初里草和庄稼青嫩的生长声,尖细柔美地从四周走过来,绕着我家的院墙低声叫一会儿,便从门缝挤出来,或从房檐下面钻过来,清凌凌、脆亮亮地响在我家屋子里。草和庄稼脆清的生长声,还带着浓烈的香味和青稞的酷腥味,在屋里响着时,就把墙上的泥皮震落了。把油灯的灯头儿震得摇摆不定了。把房墙里外的蛐蛐虫儿招引得鸣叫不止了。能看见流星被星群从天上挤下来,一闪即逝,它的光亮落在地上噼叭一响,又一切归初了。这时候父亲吃饱了母亲烧的饭,用我们家的木桶洗了脸,擦了身,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星月,一点儿瞌睡也没有。而母亲在这边的屋子里,多穿了一层衣服,拿一条捆麦绳子把她的裤子死死地扎起来,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扣都系起来,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护着她的大奶儿,仿佛父亲会随时朝她狼吞虎咽地扑将过来。然而她的脸上,却是粉粉淡淡,从未有过的兴奋红得似乎血要从她的脸上溢出来。
能听见母亲身上如泉水涌冒的血流声。
母亲大声地说,前年我爹死时留了一把剃刀锈在门后窑窝里,明天你不走了把胡子刮一刮,头发剃一剃,你走了那剃刀你就拿走吧。
父亲在那边床上翻了一个身,响出的干柳吱咔声白亮亮地淹死了屋里的虫鸣和庄稼的生长声。
你独个儿住在这儿不怕吗?父亲问,这儿没有别的人家了?
母亲说翻过一架山就是黄宁庄,可我们家不住在黄宁庄。
父亲说,咋就不住在庄里呢?
母亲说,天下哪有这儿土肥水旺啊。
父亲说,再没有别的村落了?
母亲说,方圆百里没有人烟了。
父亲说,东南那边哩?
母亲说,东南西北都没有人烟啦,往东南你走死再也不会碰到一个人。
父亲在那边悠然地叹下一口气,似乎从床上坐起来,木呆一会儿又躺在床上了。母亲听到他的叹气声,由粗到细,呈出云灰的颜色,在屋里迟缓沉重地漫荡着。
母亲说,不想走了你就住下来,我家的地横竖种不完,想种哪块我就把哪块给了你,这房子我也可以匀给你一间住。
母亲说,有两户人家就是一个伴儿。
母亲说,你不想烧饭了我还可以替你把饭烧着哩,烧一碗是顿饭,烧三碗五碗也是一顿饭。
母亲说,你不知道这儿有多好,庄稼没有一年不丰收,随便在哪儿撒一把瓜子和菜籽,一年间的瓜果和菜就吃不完了呢。
母亲说,喂,你咋不说话?是睡啦?
母亲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就睡吧,走还是不走你好好想一想。
母亲说,都睡吧,月亮快落了,我也睡了哩。
母亲拉了被子,要往被窝的深处钻去时,突然裹着被子躲到墙角了。她看见父亲没有睡。父亲像一个孩娃样乞乞求求站在她床前。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呆呆地站在床前的,星光月光从窗里涌进来照着他的脸,那张瘦黑结实的脸上是一副有求于人的可怜样。他说往东南真的没有人烟了?母亲把身子用力朝后退缩着,似乎想钻进墙缝里。不见母亲答话儿,父亲又朝前挪了半步问,东南真的没村没人了?父亲说东南没村没人了我就不走了。说大妹子,我真的不走了,你就收我在这屋里住下吧。
父亲说着他就在母亲的床前跪下了。跪下来说我哪儿也不去了,你让我在这儿住下和你一道种地吧,犁地、打场、点豆儿,农活没有一样我不会。
父亲跪得又慢又沉重,膝盖如两个水囊被人慢慢搁在了脚地上。母亲望着父亲的脸,她从他的脸上看见他的心红血血地在他的胸膛里边咚咚咚地跳,看见他眼里的乞求如孩娃儿要向大人讨要一块馍。母亲不自觉地让她手里拉的被子滑下来,刚才在她脸上嘭嘭跳的惊恐云飞雾散了,兴奋又如期而至地回到她脸上。她说你想好了吗?住几天还是在这儿常住哩?
父亲把脖子微微硬了硬,说我不走了,你不嫌我就一辈子住在这儿了。
母亲说,真住一辈子?
父亲说,只要你叫我在这儿住上一辈子。
母亲说,东南真的没有人烟了,我从心里求你留在这儿伴我哩。
父亲说,要这样我就死也死在这儿呢。
母亲说,住一辈子就得在一块儿过日子,你敢发誓说你不走了吗?
父亲说,日后我离开你了我就像山梁上的皂角树样让雷劈。
母亲便不再说啥儿。母亲不说啥只盯着父亲看,看得长长远远,像月光从父亲的头上哩哩啦啦移至父亲的肩头上,母亲的脸开始由淡红转成紫红色,血像暴雨样淋落在她动人的大脸上。她的胸脯因为脸色涨红而开始咣当起伏了,挤挤拥拥推搡得屋里的星光月光时浓时稀,明明暗暗,变幻不止,呼吸声如从山上朝家拉的柴草树枝样粗粗粝粝响。细风微微,虫鸣亮丽,腥浓潮润的空气在屋里打着暗旋急速地流。房顶上苫草晃动,墙壁上泥皮脱落,床架咯咯咔咔,血流哆哆嗦嗦。母亲开始解她扎死在裤子上的麻绳了,她先把手上的汗擦在床帮上,解不开时焦急地用双手在那死结上狠狠打了几巴掌,然后拉开抽屉,取出剪子,嚓地一下把麻绳铰断开,用手揪紧裤子,让那麻绳一下落在床头上。
母亲说,你是姓啥叫啥呢?你再说一句你不走的话。
父亲说,我要走我遭天打五雷轰。
母亲说,真这样,你就上来吧,今夜儿我就把我给你了。
父亲惊惧地望着护在肚上的母亲的手,眼里又烫又热,目光把面前的月色烧得吱吱作响了。
母亲说,上床吧,只要你真的不走你就上床吧。
父亲依然惊惧地跪着没有动。
母亲说,你不上来不是?
母亲说,不上来也好,月都落了,你回那屋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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