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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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父亲原是那个大人物的随从。大人物杀人放火,砍头如麻,人说他一次娶了三个正房老婆,十年内又娶了九个姨太太,说耙耧山脉的俊俏女人都以和大人物睡觉为荣哩。说大人物领兵打仗,撒泡尿能把敌人要过的桥冲垮,纵使敌人千军万马,在一条崖沟的那边,枪炮满天,只能望着大人物领几个护兵扬长而去,留下的口哨声如蜻蜓样在敌人的头顶飞。说大人物和洋人打仗,杀了洋人把洋人的头割下来挂在树上风干以后熬汤喝。说有一次洋人要在耙耧山里开金矿,队伍走了七天七夜,在一个村庄歇息时,把一村的妇女强奸了,大人物知道后,便在十几里外的沟顶埋伏着,等洋人从沟里走过时,用火枪和滚石把洋人打得万马仰头,死伤一片。胜仗后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去把洋人腿间的东西割下来,在每一个东西上系上一条线,将那东西挂在树林的枝头上,一串一串,一吊一吊,仿佛被风吹日晒了半月的生柿子。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趴在百米开外,把洋人的那个东西当做靶子打,谁打中一个洋人的东西,就发一块白银元。银元在树林边上摆了一箩筐。那东西挂了满树林。风和日丽,枪声不断,一整天树林里都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直至天黑,一个洋人的东西因挂在枝杈间,十几个士兵打了上百枪,没有一人把那熏黑烧煳的东西打下来,末尾,大人物接过一个士兵的枪,用黑布蒙住眼,砰的一声那东西就在树杈间开了花,凝固的乌血像黑珠子溅起来。

    父亲就是跟着这个大人物做随从。

    父亲跟着大人物做随从,是在大人物蹲进监狱以后的事。那时候大人物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大人物的儿子在洋人强奸过一村妇女的村庄里,看上了一个刚满十六岁的二毛子女,鼻梁又直又挺,身材又细又韧,模样和洋人差不多。他把那闺女按在挂过洋人东西的树林里行事时,闺女一声惊唤,在田里干活儿的男人围过来,把大人物儿子按在地上痛打一顿,可到人们歇了手脚时,那个穿了制服的儿子却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于是,灾祸又一次降临了这个村。这一夜夜深人静,大人物领了一个团,把这个村落团团围住,挨家砸门枪杀,一时间村里血腥味四处弥漫,哭唤声满天冲荡,星星月亮在天空瑟瑟发抖,树枝树叶砰砰啪啪落了一地,各家院里的死尸东倒西歪,人头像冬瓜样滚来滚去。到东方发白时,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村落里凝固的血浆像红地毯样,这里一块儿,那里一块儿。往日排泄雨水的河沟里,血水还在缓慢地流动着。村子里鸦雀无声,山梁上腥气卷动。日光血红,天色苍白,半空的血气麻麻乱乱,活着的狗趴在房顶呜呜哭着时,被士兵一枪打下来。一个村子再也没有活人了,偶尔活下的鸡猪,都脸色枯白地缩在圈里和墙角。

    这时候大人物从村头出现了。士兵们挨家枪杀时,大人物一夜都坐在村头上,听着哭唤抽着烟,到日头挂在东山脉的树枝间,村里除了士兵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再也没有声息时,大人物开始从村头朝着村里走。大人物脚上穿的是九姨太新做的千层底儿鞋,他到第一家门前时,从门槛下流出来的血如泼在门口的一盆水,于是他绕着血水过去了。第二家他又绕着血水过去了。可到了第三家,那一家祖孙三代,统共一十七口人,被杀后血在院里齐着脚脖深,流出来把胡同铺得严上严,大人物不想脏了鞋,就让士兵在血滩里铺了砖头、石块如过河滩一样跳着走,这样走到村中央,由于路中间原是一个坑,士兵用一个砖头扔进去,砖头淹进了血坑里,又搬来盆大一块方石头,扔进去溅起一片血浆,那石头又沉进了血坑里,士兵从一旁滚过来一个石磙要往血坑推下时,看见了大人物脸上浮起一层雾白色,嘴角、眼角响出的抖动如豆角在烈日下炸开了口。

    士兵在大人物面前站住了。

    大人物问一共杀了多少人?

    士兵说一共九百九十八,全村老少一个没有留下来。

    大人物不再说啥了。

    大人物站在两块差不多淹没在血泊中的石头上,雪白的鞋底浸了深暗的一层红。他抬头朝村子那头看了看,看见他的士兵都踮脚站在各户人家大门口吃饭时坐的石上或是树桩上,有的索性卷着裤腿如蹚河一样站在胡同中的血浆里,于是他脸上的白色愈发地厚起来,嘴角、眼角的抖动就响得和风中的杨树叶一样儿。

    士兵问他还到村里去看吗?

    他摇了一下头,说撤了吧,自己就沿着来路血浆中的砖块石头往村头回走了。部队在村口集合时,大人物站在队伍面前,看见村子上空一片红雾,如每一丝空气都被血红染将过去了。大人物望着那红色,脸色始终苍白着,仿佛一块没有涂漆的棺材板。队伍集合完了时,副官朝他报告了三次,他没有说话便扭头朝远处走去了。

    大人物在前面默默走着,他的队伍默默地随在身后,那情势如打了败仗归营一样儿。将走离村子时,队伍里有人看见村头山梁上有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几岁的姑娘在那儿,队伍中有个军官朝那父女举起了枪,这当儿大人物没有扭头,拔出手枪就朝身后的队伍打响了。

    举枪的军官应声倒下来。

    队伍如听到了口令一样立住了。

    大人物说,都给我回去把所有的尸体一人一坑埋起来,别让尸体生了霍乱从这个村里传出去。

    队伍呆住没有动,大人物又举枪打死了一个杀了村里一家人又杀了那家的鸡和猪的兵,队伍便慌慌忙忙返回了。杀了一夜,埋了两天,大人物带着部队回到营房后,宣布他的部队解散了。

    把他的妻小也都解散了。

    从此,大人物便下落不明了。

    当几年后大人物又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洋人已经从中国撤走了。洋人撤走了,仗还依然在打着,东边的和西边的打,本省的和外省的打,政府和百姓们打。铁路被扭得和麻花一样儿,烧汽车就像烧掉一个洋火盒,从南往北数百里,走路时一踢脚就能踢出一个子弹壳。这当儿政府找到了大人物,要他重新组织他的部队在西北几省平叛反乱,大人物说我不想杀人了,我连看见杀鸡都心慌。政府又许诺只要大人物出山就让他担任西北两省的省长,大人物对那许诺冷冷笑了笑,说要当官我连皇帝早都当上了。政府无奈就不得不把他关进监狱里。

    他在一座有人侍奉的监狱关了八年半。

    父亲在监狱侍奉了他八年半,从十一岁给他送吃、送喝、送报纸、递文件,到将近二十岁,父亲就和他的孩娃一个样。有年冬天大人物被一辆汽车拉走了,拉走了一天,到半夜时分又从外面送回来。送回来时大人物的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平淡和平和,一层浅青浅白始终如冷月一样结在他脸上。监狱院里的雪像棉被一样厚,月光如水白淋淋地凝在狱院里。大人物从外面走回来,双手袖在袄袖里,走进关了他八年多的狱房,看见父亲端给他的午饭、夜饭都已结成了冰,然后就看见父亲蹲在门口,在寒冷里缩成一团,望着他就如望着不肯搭理自己的父亲样。

    父亲说,把饭菜给你热热吧。

    大人物愣一下,说你咋还没睡呢?

    父亲说,我在等你哩,我等了一整天。

    这时候大人物把我父亲叫到了他身边,看着我父亲就像看着他一个久不见面的孩娃儿。月光冰清玉洁,细微的雪花飘在狱院里响出柳絮杨花相碰的声响儿。远处狱外的灯光昏昏黄黄如混浊的泥土洒在天空中。大人物头发已经花白,目光中已没有当年杀人放火、把洋人裤裆里的东西当做靶子打的情势儿。大人物已经老了。老了的大人物拿手在我父亲的头上摸一下,说你侍奉了我八年多,你比我十几个孩娃中的哪个都孝顺,这八年多我蹲监我的孩娃没有一个来看我,可这么冷的天你还在门口等着我。大人物说天下要打大仗了,我活不了多久啦,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枪毙我,你说你是想当官还是想过太平快活的日子呢。父亲听着大人物的话就像更小的时候在村头听着传说中的声音飘过来。

    大人物说,要当官我写一封信你就到我的部下当兵打仗去。

    父亲摇了一下头,轻得如一片树叶在大人物面前微慢地飘过去。

    大人物说,想过太平快活的日子,明天我放风时,你从监狱后边的小路朝着东南走。一直朝着东南走。每天都朝着东南走,到一个小镇外,碰到一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柳树,你到树腰上的树洞一摸,就知道太平快活的日子是在哪儿等你了。

    父亲就朝着东南走。

    三

    父亲离开朝东南走的第二天,就听见身后传来的枪声如婚嫁的鞭炮一样响起来。父亲在监狱做事时听过许多枪声的,先还不以为然,只是扭头朝身后望了望,如出门的路人听到身后动静,本能地回头一个样,可后来听到那毕毕剥剥的枪声中,夹有许多许多轰轰隆隆的炮声时,他的心关门一样缩紧了。他到一个高处朝着他走离的西北方向望,看见西北方的半个天空火光冲天,子弹头儿像麦场上在半空的麦粒儿东飞西舞,流星样的炮弹在天上横冲直撞。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血肉横飞,胳膊腿在天空中错错落落,血腥气在八方四处漫溢。不消说,大人物说的大仗打将起来了,嘶唤声风风雨雨,枪炮声雷电交加,父亲仿佛闻到了百里外的血腥气,看见血水洪涝一样朝他漫过来。他慌不迭儿转身朝着东南躲走了。他走得快捷如顺水而下的一条船,路上遇到扛枪的人他就藏起来,看到几里外队伍行军时腾起的烟尘便改个方向改个道儿跑,待那队伍不见了,再望着日头去辨找东南方。

    父亲一直朝着东南走。

    他一口气走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身后的枪声、炮声还如邻居的鞭炮一样响,天空中还依然可见子弹和炮弹横来竖去相撞着,叮叮当当地朝着地下落。路上那些部队开将过去留下的锅灶一个挨一个,宛若倒塌的房屋在路边、山上一座接一座。

    父亲他不歇脚地朝着东南走。

    父亲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饿了啃一口干粮,喝路边的野水。东南方的黄土越来越厚,由原来的红黄变为紫黄,再走就成了青黄色。路边的树木也由冬天的枯白变成了淡绿色,河边的死冰随着冬日的一天天远去,而响出微微的碎裂声。溪水在冰下的流动清脆得如柳笛响在山脉上。有一夜父亲睡在人家的牛棚里,夜里枕着黄牛的嚼草声,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热得如同着了火,筋骨软得能如柳条一样弯。他委实是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想再走了呢,可到日光从牛棚的门口照射进来时,他的目光却一亮,看见门外有大极的一个村镇,而身边的牛棚,正是倚着一棵三人合抱不住的枯柳搭建起来的。父亲如蚂蚱一样跳起来,绕着老柳转了一圈,看见拴牛绳的一个树杈下,正有小碗样一个枯树洞,他把手伸进树洞里,摸出一个弹壳儿,粗如小拇指,长有两节指头儿,铜锈的味儿蓝莹莹地飘散着。弹壳的口儿上,用木头塞死了。父亲拿牙咬掉木塞儿,从弹壳中倒出一个纸条儿,见那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一直东南一百八十里,到一座塌房的门框下面找。

    父亲继续朝着东南走。一百八十里路倘若往日他最多只消走上三五天,可这一百八十里他又走了整半月,过了七条河,翻了九架山,终于找到那座塌房时,他看见那座塌房原来是被火给烧塌的,柴草灰都已被风吹雨淋得无踪无迹,土坯墙壁上被火烧烤后留下的黑色煳味却还淡淡地浮挂着。手在墙上摸一下,指头肚儿上的灰味会如泥一样粘上去。他以为墙角的哪儿会卧着一只狗,可望了一圈,却只看到一个破瓦罐,罐里卧着一窝老鼠,大大小小十几只,听见动静出来站在罐边上,一排星星点点的鼠眼在罐口上亮成半个环,盯着父亲亲昵的叫声如胡乐一样儿。父亲从那塌房屋里走出来,在仅存的半架门框上方日常百姓爱藏钥匙的墙缝里又摸出了一个弹壳儿,拍了拍弹壳上毛茸茸的绿铜锈,咬开木塞儿,又倒出一卷纸条儿,见纸条儿上仍然写着一行字:

    一直朝着东南走,八十里后有一排二十七眼窑。到中间窑洞的一块砖头下面找。

    父亲没有问那被烧塌的房屋是属于谁家的,为啥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处村落外,他到附近的一个村里吃了饭,喝了水,睡了一夜就又朝着东南走去了,到八十里外一面山坡上,找到那一溜儿拉开的二十七眼窑洞时,才知道那窑洞不是住宅户,是过去赶马贩牛的人长途跋涉的宿营地。窑洞多已倒塌,门口临时搭起的烧饭锅灶却都还呈出三角立在那儿。父亲从南向北数,数到第十四个窑洞时,钻进去看见地上扔了一层砖,每一块砖头下都有冬眠的白肚虫。他蹲在地上一块儿一块儿翻找着,将把那些砖头翻完时,又找到了一个弹壳儿。弹壳儿里的纸条上仍然写着那样一句话:

    你一直朝着东南走,六十里后你会碰到一眼枯井,到枯井沿儿下的第三层石头缝里找。

    我的父亲有些不想再找了。父亲已经朝着东南走得筋断骨折了。脚下的黄土已经由紫黄转为灰黄色,仿佛那黄土被地温发酵过。树皮也都泛了绿,山脉上醒鼻的绿气从路边的树和草上挣出来,在窑口一蹦一跳着走。父亲挨个儿看了那二十七眼窑,在一个窑洞里还找到了一口锅。可是父亲不想找了,却还是沿着纸条指的方向和地点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纸条说的老枯井。再沿着新发现的纸条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三棵古槐树。古槐树是生长在一个大家族的老坟里。从坟地继续朝着东南走,又找到了一座仅有一间房的山神庙。从庙前朝着东南走,找到了一座断石桥。石桥墩里的纸条上仍然写着那样一句话:

    朝着东南二十里,有一个叫白马的小村庄,你到村口看见一匹头朝天空的白石马,到白石马的底座下面找。

    父亲决计不再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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