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婆在那门楼前边立下了,痴痴怔怔地盯着那门楼。
一猛儿,她突然张嘴在那门楼下,如三十余年前刚嫁到尤家村样大唤大叫地唱起来。她唱道:
丫环她今儿昂起了头
因为她也有了红绣楼
昔日的丫环成了夫人呀
也可以和小姐夫人一样把那丫环吼
——喂,小莲,给我捏捏脚!
她的声音由小到大,由暗浅的颜色成了白亮亮,到了最后一句,“喂,小莲,给我捏捏脚”时,就不是唱的了,而是唤将出来、吼将出来的。村落在她的唱唤中被惊醒了呢。奇静空旷的山脉和天下,她青红烈烈的唤唱如倾盆暴雨样,一时三刻就把这世界汪洋了。有几条狗冷丁儿从哪儿窜出来,立在村街上惊天动地地狂吠着。谁家的门开了,有头从半开的门里探在村街上。村西有一家的老公鸡在狗吠中,忽然打起了鸣。卧着的牛,也在圈里站将起来了。熟睡的村落从梦里被惊得一个哆嗦便醒了,那新生的婴儿忽然尖细地哭起来,声音从门缝挤出后沿着村街朝田野漫过去。
尤四婆在那门楼前唱了两遍,又唱着朝村口走过去。
在村口她看见尤石头和一个人脸模糊的影儿从山梁上走下来。于是,她忙不迭儿收着唱声回家了,到自家房后才把那唤唱最后咽进肚子里。又在厢厦的窗前扒着看一眼四傻儿,见四傻正在昏天昏地地睡,就到上房的里屋,把被子、褥子、床单慢慢揭起来,叠在箱里预备四傻娶亲时用,然后扭头深深恋恋地在屋里看一遍,把一个油瓶挂到了墙上去,把针线筐儿从桌上挪到箱盖上,然后把床头上的一层尘灰用手擦几下,最终缓缓地躺在了光床上。躺在床上她觉得身下有些滑,一股凉意有声有响地渗进了后脊背,于是她想起床上的席是年初才铺上的新苇席,便又起身揭下席子卷在界墙下,最后又在屋里东南西北长长远远地看一遍,才慢极慢极地躺在硬板木床上,把自己的眼睛关闭城门样沉沉滞滞合上了。
时间像推磨样碾碾轧轧走过去。
脚步像魂飞魄散一样飘进了尤家院落来。
随后,上房里一声被强自压下的叫声,如被风吹起的青皮剑麻的叶子在屋里刚一飞起,就被墙壁和关着的屋门撞落了。宅院、村落和耙耧山脉即刻又如沉没了船后的湖样安静了,无声无息了,满世界都又当的一下跌回到了梦里边。
四傻是在半夜时被干渴唤醒的。他梦见他跌进了火炉里,肠胃发干喉咙着火,用嘴在夜里大口呼吸几下就醒了。跳下床,揉着眼,磨蹭到了灶房缸里舀水时,见缸里连一滴水汁也没有,去桶里舀水时,见桶反扣在脚地上,去看常有半盆水的洗锅盆,发现那盆的盆底光秃秃的亮在月色里。在灶房四下里找不到一滴半点儿水,他朝缸上踢一脚,朝桶上踢一脚,抓起水盆往地上一摔,到院里对着上房唤:
“娘——你渴死我啦。”
“娘——你是要成心把我渴死哩。”
不见回应,便恼林怨木地一把推开了上房的门,走进里间屋,看见尤四婆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边的桌子上,则端端地摆着一碗红奶奶的汤汁儿。四傻子不由分说,上前一步,端起碗,一仰脖子喝下,他立马闻到一股暗红的腥鲜热浓浓地在他的嘴里、喉里、胃里、肠里和筋隙、骨缝里扩散开来,欲要呕吐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两个碗儿模样的白布包,想要动手去把那包儿打开时,又嘭的一下看见布包上放着昨儿黄昏那把娘用来吓他的菜刀,立刻轰隆想起来,娘要他把这两包东西送到大姐、三姐家里去。
于是,天不亮,他就提着那两包东西往耙耧深处走去了。
七
半个月后才把尤四婆下葬了。
抬棺材的是她的四孩娃和三个女婿,后边哭着的是她的大妞、二妞和三妞。村人们来帮着发丧时,都发现四傻的痴病全好了,和村人、和耙耧山人一样精灵了,且一直守在尤四婆死尸旁的三个女儿都有身孕了,都和女人们一样成为全人了,长得漂漂亮亮,穿得洁洁净净,哭得悲悲伤伤。她们都为母亲准备了一份厚礼儿,大妞带来的是冬天的三套棉寿衣,二妞拿的是夏天的三套单寿衣,三妞给母亲亲手做了三套春秋衣裳,还亲手学着用纸扎了童男、玉女、金山和银马。灵醒成常人的四孩娃,借钱给娘买板请人做了寸半厚的柏木棺。到下葬那天,尤石头和他的墓邻们都在迎着尤四婆。而他们姐弟四个,则簇拥着黑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棺材入墓时,四个人竟都从棺前拉不开,一个一个哭唤着往那棺材盖上撞。
尤石头说:“你们还能哭活她吗?”
可他们依然地哭。
尤四婆说:“这疯病遗传。你们都知道将来咋治你们孩娃的疯病吧?”
他们听了这话,哭声僵住了。
便把尤四婆并在尤石头的右侧安葬了。
《耙耧系列》 Ⅱ 朝着东南走
一
父亲是个要全力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
要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不用说,谁都不消日常间那些种啊收啊的烟火事。这年秋天之后,看到那茫茫一片的田地,总也翻它不完时,父亲擦了一把汗,蹲下抽了一袋烟,便轰轰烈烈下定了离开我们、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走去的心念儿。因为土地肥沃,宽阔无际,父亲的心念便孤独而又茁壮。父亲说,喂,我还是走了的好。母亲把她的眼叮当一瞪,去哪儿?父亲说我还朝着东南走。母亲说你要敢把我和孩娃丢下不管,我就回村叫人追上你,让人们打断你的腿。
父亲不言不语,磕了烟又一锨一锨翻他的土地了。这里离村落有二十五里路,走半晌翻过一条岭就是黄宁庄。我不知道我们家为啥要孤零零地扎在二十五里外的岭这边,像被后娘养的娃儿样扔在岭腰上。土地是绝顶的好,晒干的柳木、杨木插在田头上,落一场雨它就发芽了。挂在檐下的锨把、锄把发芽开花是常有的事。也许是因为土好,我们家就在这岭腰上坐落下来了。也许因为土好,还人烟稀少,从西北走来的父亲就在这儿住下了,就和我母亲一道叽叽哇哇把我生下了。
我、父亲、母亲,原来我们是一家。
可父亲终于被东南方浓烈的黄土、红褐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神秘如一条缰绳一样牵走了。在我长大之后,回忆起那天后晌翻地的情景,方才明白父亲的不言不语,正是他下决心离开我们的前兆。他把烟袋挂在田头的槐树上,脱了裤子和布衫,单穿着土布裤衩,腰里系了他从西北方向走来时就系着的能盛粮食行军的布腰带。父亲窄肩细腰,上身倾弓,一弯一直,如一头单瘦而肯卖力的牛样,把那一大片秋后的土地翻得深匀而又细碎。田地里的玉蜀黍茬,在潮润猩红的新土上,散发着半枯半白的霉腐气息,遗落在田里的玉蜀黍粒,被地鼠咬碎后,有细微一股温甜的香味在父亲的锨下散发着。天空清澈如洗,银色的空气在日光下一弯一直。母亲在父亲一侧不远处,一边翻地一边捡着地里的草和生礓石,当她把草和礓石抱在怀里往田头送去时,她巨大的双乳就如一双大手样按在草石上,反身回来后,她搓着手上的泥土,跳荡的乳房又如羊群中跑在最前的两只头羊把头昂在半空频繁地起伏点动着。
母亲说,姓张的,我对你不好吗?
父亲默不做声,泥土在他锨下哗哗哩哩。
母亲说,你要我身子我把身子给了你,我每月来红时还照样夜夜侍候你,冬天给你缝棉衣,夏天给你做单衣,家里的鸡蛋全都归你一人吃,把洗脚水端到床前给你洗脚给你擦脚还把被窝暖热以后再让你上床睡,走遍天下你还能找到我这么好的媳妇吗?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飞快地吐出来在半空碰碰撞撞的话。
母亲说你说呀姓张的,我对你到底好不好?
父亲说我没说你对我不好哩。
母亲说那你凭啥就要丢掉我和娃儿走了呢?
哑口无言的父亲又弯腰干他的活路了。他身后猩红的土地一片光亮,馨香的泥土气息在山梁雾样铺开漫散。远处的荒山荒地,苍苍茫茫,起伏成一片蠕动的驼背,偶然出现的野兽在山坡上追着一只灰兔,将要追上时,那野兔如同一圆石头样朝崖下滚过去,野兽便立在崖头无可奈何了。有鹰在头顶盘旋着,寻找那些南飞时路过这儿的雁。还有秋庄稼地里的地老鼠,它们从窝里走出来,看一眼将要把锨插进它们窝房的父亲和母亲,嘴囊里藏着准备越冬的玉蜀黍粒,忙慌慌地往田外搬运它们的储存了。
日头已经偏西,山脉上宁静潮红,落日的声响如地鼠在草地细碎的脚步。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日头,说我该回去烧饭了,你渴吗?我的奶胀得疼痛哩。父亲望望母亲挺拔的乳房,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浅红,明明知道这儿空旷无人,还是回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才过来一如往日般半蹲着身子,趴在母亲的胸脯上,在两个乳房上各吃几口,擦擦嘴角的奶汁,说算了,留给娃儿吃去吧,然后就又去刨翻他的田地了。
我被一根绳子系在腰上,另一端捆在地头的一棵楝树上,面前放了几只掐了腿或翅膀的秋蚂蚱,我的世界也就划定了。我和那些活着却不能飞动的蚂蚱玩耍着,望着父母的劳作,听着他们的说谈,就知道父亲已经横下心要离开我们继续朝东南走去了。父亲本来就是要朝东南走去的。父亲从西北来,目的就是要往东南走去的。父亲之所以要在这耙耧的深处停下来,就是为了歇歇脚,把我生下他好继续朝着东南走。那个大人物对父亲说你一直朝着东南走,越远越好,越远你的日子越太平,越太平也就越快活。父亲觉得母亲没有给他带来太平快活的日子过,他不能不继续朝着东南走。我看见父亲趴在母亲的乳房上吸咽奶水时,没有像往日那样,双手如捧着蒸馍样把母亲的乳房捧起来,还没有往日吃完时半戏半羞地如捏一朵棉花样在母亲的乳房上轻柔柔地捏几把,更没有如那年的酷夏样,那时我还没有来到世界上,他们都脱光了衣服锄着地,锄累了到葫芦沟的泉边洗个澡,然后彼此坐着看了一会儿,父亲盯着母亲那丰硕的双乳,看着母亲下身的红布裤衩,淡淡笑一下,把脸如落叶一样搭下去,这时候母亲就说你来吧,想了你就来,在这荒天野地,一世界只有你和我,我是你女人,无论白天黑夜你啥时想了你就来,无论在家还是在外,无论在哪儿只要你想你就来。
那当儿父亲也就过去了。母亲仰躺在草地上,她丰白润滑的身子把青嫩的绿草压倒一片,头枕着她和父亲那仅从家里穿来的两条衣物,一只手搭在泉水里,一只手拨弄着身边的野草,脸上涨满了快活的潮红。父亲在母亲的身上,如一个半大的孩娃骑在巨大的白条鱼上,水里浪头,顺水游动,起起伏伏。这时候母亲盯着父亲痴痴看一会儿,胸有成竹地问你还走吗你?父亲说去哪儿?母亲说你忘了?父亲在母亲身上停下来,望着母亲的脸,好像冷丁儿想起来自己本来要去哪儿,脸色立刻板下来,说打死我也不走了,我朝着东南走,本来就是要找太平快活哩,眼下找到了我还往哪儿走?母亲被这话给感动了,她感到她无边的力量把一个男人征服了,把一个日夜行走的男人留下了,于是,她如父亲的母亲样在父亲的头上用手摸几把,把他蓬乱的头发理理顺,说只要你留下,你让我咋样儿侍奉你我就咋样侍奉你,你把我当做牛马使唤都可以。父亲没有再说啥,他得意地如不经意间捡到了一枚银元或元宝,骑在母亲的肚子上,双手捧着母亲的大乳房,在左边吃几口,又在右边吃几口,然后他黝黑的瘦脸上,粉红的受活因血液上涌变成了紫褐色,细汗颗颗粒粒在他的鼻尖、眼角和嘴唇上咣咣当当动起来,掉下来砸在母亲宽敞的乳沟里。日头在悬崖上把崖土、楝树烧成了一团火,身边泉水凉爽的咕嘟声如珠子从他们身边滚过去。父亲发疯了,他像要急于渡到对岸一样在船上狠命地摇着桨。空气中有一股奶白的腥味儿。沟口的小麦地,齐膝深的小麦碧绿一片,绸子样在风中摇动着。来沟里喝水的獾,在父母的身边瞪着眼,从嗓子发出一股灰色的躁动不安的叫,像结满了疙瘩的布条缠在母亲和父亲的快活上。母亲说姓张的,遇到你我一辈子来到人世活值了,眼下让我替你去死了我不说二话就死去。
父亲说,原没想到他让我一直朝着东南走我会遇上你,是不是他让你住在这儿等我哩?
母亲说没有谁让我在这儿等着你,这边地肥有水,我爷就从村里搬过来种庄稼,我爹我娘就把我生在山这边,是老天爷让我在这儿等你哩。
父母快活的说话声像边走边唱的音乐流进我的耳朵里。就是那样的某一次,就是在葫芦沟泉边的草地上,在灰毛獾不安分的叫声和眼巴巴急不可耐的目光里,我的生命当啷一下被父亲点播在了母亲的身子里。从此,我看到、听到了这世界,知道在这莽荒的耙耧山的深褶里,父亲是如何在那肥沃的田地耕种着、快活着。直到今天,无论是田头、房院、豆架边,再或山坡上朝阳的那面粗沙石头上,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父母躺过的身影,都能闻到温馨奶白的腥气儿。可惜在我出生不久,父母在辽天阔地里那样的情事如到了年岁的果树样,叶稀实少了,难得一见了。
父亲要朝东南走去了,要依着那个大人物的说道,去更为东南的地方寻觅他的太平快活了。
是真的,父亲是那种要享尽人间太平、快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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