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河干海涸了,天翻地覆了。尤四婆像一个雕刻的石妇那样生生硬硬地走回去,胡同里有两只鸡鸭见了她,咕嘎咕嘎叫着躲到了路边上,给她让出宽宽敞敞的道。她在家门口站了站,往村中望一阵,又听见那新媳妇生产的叫声如河水一样流过来,她就又往那水面上吐了一口雪白色的痰,迎着叫声,冲冲撞撞踏进院落里。
原来锁着的大门敞开着。原来男人尤石头是在家待着呢。尤四婆踏进大门里,看见尤石头坐在上房的门槛下守着四傻子,像守着一条要挣脱缰绳的牛犊儿。院落里有一只白白柔柔的母羊羔,四傻在树下盯着那一团白絮似的羔儿喘着气。他看不见父亲尤石头就在他身边。他总想把那谁家的羔儿抱在怀里用嘴去亲吻,用手去它的头上、身上、肚上摸。还摸母羔儿如米粒、红豆的奶头儿,摸羔儿最不该摸的哪哪哪。可后来四傻以为那羔儿聪慧了,它总是待他快要到它近前时,往空中鱼跃一下逃走,四傻满院子疯跑也追不到那羔儿。他不知道身边的尤石头总在他快要捉住羊羔时,过去在羊羔眼前晃一晃,那羊羔就又惊又恐地跑掉了,四傻无论如何捕捉不到那羔儿。四傻为捕住那羔儿已经从日偏西在院里跑到了黄昏时,累得精疲力竭。他瘫坐院子中央喘着气,尤石头守着他又看着那羊羔,这时候尤四婆进来了,直直地立在大门里,四傻看见她脸上立马有了灰色的惊怕。
他说:“娘,我逮不住羊羔儿,我想和这羔儿睡觉呢。”
尤四婆立在大门里,眼里的光是一种青颜色,像寒冬里的冰样把一个院里落日的余暖都给冻结。
尤石头说:“你咋了?”
尤四婆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言语。
尤石头说:“我本来要和你一道去看大妞、二妞哩,可四傻吃完饭满村落追着人家的母牛转圈儿,让村里人又打又骂呢,孩娃们都在他身后拿着坷垃、石头往他头上砸。”
尤四婆把冰青色的目光落在四傻的身子上。
那新媳妇生孩娃的叫声又一阵红红绿绿飘来了,在黄昏的静谧里,像刮了秋后的第一场落叶风,把黄的红的树叶全都吹下了,满天下五彩缤纷地飘飞着。
尤四婆盯着那叫声和四傻,渐渐脸上有了星点一层暖意儿。
她说:“四傻,你过来。”
四傻就像饿奶的娃儿见了生人样怯怯地过来缩在了尤四婆的怀里边。尤四婆把四傻蓬乱的头发拨开来,果然看见他头上被砸出的青包伤裂和树皮一模样,有几处流血的地方虽都有了痂,可血还从裂开的痂缝朝外慢慢地渗。尤四婆说:“你动村里的牛干啥?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憋死都不能出门吗?”
四傻说:“我想和那牛睡觉哩。”
尤石头说:“他还追村里的鸡和鸭子呢。”
尤四婆说:“鸡和鸭子惹你了?”
四傻说:“我想和鸡和鸭睡觉生个孩娃哩。”
正说时,新媳妇生娃的叫声又一浪一浪传来了,把落日最后的余晖挤推得往山的那边哗哗啦啦掉,至尾,天空滑过一声红血遍地的唤,落日便最终悄无声息消失了。村子里立马静下来,连一点声息都没了,似乎那要生的媳妇突然睡着了,或是疼昏过去了,整个世界也都因此宁静了。
尤四婆说:“四傻,你生孩娃干啥呢?”
四傻说:“我生孩娃让他给娘叫奶哩。”
尤四婆说:“娘要真给你娶个媳妇你能真的给娘生个孩娃吗?”
四傻说:“娘给我娶个媳妇让我搂着睡,我给娘生个孩娃再给娘做一副黑棺材。”
尤石头的脸成了半白色。
尤四婆说:“要给你娶个全人媳妇呢?”
四傻说:“我把娘的棺材都做成老柏木。”
尤石头盯着四傻把脚在地上跺一下。
尤四婆说:“是全人又是漂亮媳妇哩?”
四傻说:“我让那棺材是柏木还一尺厚。”
尤石头的脸成了全白色,他把脚在四傻面前不停歇地跺。
尤四婆不再问话了。尤四婆听着四傻的答话脸上的青色淡了去,显出的平静如放在墙角永不见风的一碗水。大门口有女人快步走过来,说三婶,你猜生了啥?果然又生了男孩哩,快把你家的千斤大秤拿出来,人家说在门口把千斤大秤挂三天,孩娃长大找对象最小也是县长家的闺女哩。那女人就在应答声中走去了。尤家的院里立刻又和村落一样静,融在黄昏前山脉上一天间最安详的时刻里,如一丝细云化在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里。尤石头在尤四婆面前跺脚尖叫说:“你打四傻呀,打他一耳光,不打他他越发成为透呆了,越发要咒天骂地了。”可是尤四婆压根不理尤石头的话,她把四傻从怀里推出来,有岁有月地望着他,看见四傻脸上挂着丑呵呵的笑,仿佛尤四婆真的要给他娶媳妇,仿佛媳妇就立在他面前。
那借千斤大秤的女人又从门前过去了,秤钩和秤锤相碰的铁器声音乐一样响过来。
尤四婆说:“四傻,你把刚才说的话再给娘重复一遍儿。”
四傻说:“娘给我讨一个漂亮的全人媳妇,我给娘生个孩娃再做一副柏木厚棺材。”
尤四婆说:“棺材要合得没有一丝儿缝,让我的骨头几十年都沤不坏。”说,“除此还有一件事,娘明儿备两包东西,你给大妞、三妞一家送一包。”
四傻说:“送啥呢?和天一样远的路。”
尤四婆说:“你送去我给你烙一个油馍。”
四傻说:“我要吃五个油烙馍。”
尤四婆说:“就烙五个油馍。”
四傻说:“多放油,还有大葱花。”
尤四婆说:“油罐里的油全放上,把馍煎一煎。”
四傻说:“吃饱了我就睡,我哪儿也不去。”
尤四婆微微地有些怔,盯住四傻的脸像盯着一块落满尘灰的旧木板。这时候黄昏前那短暂的明亮来到了,尤四婆忽然走进灶房,拿了一把菜刀走出来,一猛儿举在四傻的面前厉声说:“娘让你吃五个油馍干啥呢?”
四傻的脸立马土黄雪白了,眼里白多黑少,他往后退着步,嘴角哆嗦出了两团沫,说:“娘,别砍我,你让我给你做一副没有缝的柏木厚棺材,再把两包东西给大妞、三妞家里送过去。”
尤四婆一把将菜刀扔在了灶房门口的一块磨石旁,说:“四傻,不用怕,娘现在就去给你烙油馍。”
四傻眼里的白退了,伸着舌头舔着嘴角的沫儿望着尤四婆。
尤四婆转身朝上房走过去,过一会抱着一个破了口的面罐、提着一个满是黑污的油罐走进了灶房里。她开始和面了,把破面罐里的面全都倒在案桌上,又把面罐儿底上口下在桌上磕裂开,让罐里一星面灰也不剩,才把那罐儿扔在了案头脚地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村落里一如往日有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那是饭后去聚在村口说闲听古的男人们。女人们都还在家里洗着锅碗哩,叮当声脆脆亮亮在黑夜里盲盲目目地游。尤四婆点了灯,在盆里和面时,脸上沾了一层粉白色,这时候男人尤石头进来了,站在她面前,说你把借的粮食都吃了,明儿吃啥呢?她不看他,也不接话儿。盆里的面有些硬,她又用面手从水碗往盆里抓了两把水。尤石头说,你心里有事儿,你今天遇到啥事了?她把和好的一大团面放在案上擀摊开,把油罐里的陈年大油全都倒出来,又用一小团面在油罐里来回擦几遍,把罐里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后,把空罐像扔一个破碗样扔在面罐旁,往那厚面皮上撒了一把盐,又撒一把盐,犹豫一阵,再抓一把撒上去。尤石头叫,咸了呢,你想让四傻吃了渴死呀。尤四婆仍然不说话,瞟尤石头一眼,竟把盐罐里的盐全都倒在那面上,想把盐罐也扔在案下边,迟疑着,把盐罐在手里翻着看了看,见盐罐上有两条裂纹儿,就果真把那盐罐扔掉了。
尤石头说:“你不过这日子了?我看出来你是不想过这日子了。你不过这日子四傻咋活呢?”
尤四婆又从案下摸出几棵大葱剥了皮,没有洗就剁碎撒在生面上,然后她把那生面卷起拧成螺旋儿,分拽成五团摆在桌面上。分面时盐粒儿豆样落下来,她把盐粒又全都捡起来按在了生面里。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慢慢抬起头,看着尤石头像看一个不甚熟识的人。这时候她的脸上平平静静,充满了浓重的慈祥,有一种温暖的光亮在她脸上闪散着。夜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庄稼地里那神秘的声音从田野无遮无拦地走进了尤家院落里。尤四婆听着那声音,把目光从尤石头脸上朝下移,看了看他那被二妞熬喝剩下的一条腿,和薄淡模糊得如压根儿就没有一样的脸,轻声细语地对他说:
“二妞的病好了。”
他怔着。
她说:“该治大妞、三妞和四傻的病了呢。”
他朝后退半步,惊惊异异地望着她。
她说:“你没几根骨头了,轮着我了呢。”说,“你今儿半夜把邻村的屠户领到家里来,我听说他昨儿才死掉,还躺在他家上房屋的草铺上,趁他身子还热着,手上还有一把活人的力气儿,你把他领到家里来,他就啥都知道了。”又说,“把刀子磨快些。四傻的病最重,取下我的脑子趁热熬成汁儿给他喝。大妞、三妞的病轻些,把我的头骨从中间分开来,用生白布包上三层放在桌子上,待四傻脑子稍有灵醒了,他会给他大姐、三姐送去的。”
月亮出来了。
山脉和村落都泡在水样的月光里。尤家的院落内,有了浅浅的凉意,薄黄淡绿的秋风在院里窝旋着,把地上的鸡毛、草枝吹得溜着墙根打转儿。从山梁还是田野的哪儿走来的夜的声息,在灶房的锅台上、风箱上、案桌上,到处都搁着和响着。尤四婆已经生了火,风箱抽得呼嗒呼嗒响,像木鱼在大弦的音乐中有节有奏地敲。尤石头走了。他走的时候目光柔弱地望尤四婆,说四娃娘,你千万再想想,不行把我剩下的几根骨头熬了吧。她半冷半热地瞟了他一眼,说那够吗?你死了二十几年啦,骨头沤二十几年,有多少药力你还不知道?他说,你再想想,真的再想想,这是塌天陷地的事儿呀。她说,你去叫那屠户吧,让他半夜来,给他钱,不会白让他跑一趟的。他说,你真的再想想,四娃他娘。她就吼,你去还是不去呀,不是你们尤家祖上传下这号病,我用这样嘛。他就不说了,怯怯地退出灶房,人就走了去。尤四婆把锅烧热,把摊擀的一张油馍贴到热锅上,立马灶房里有了浓烈的一股油香和葱被烤焦后烂黄刺鼻的味。
四傻在院落里边唤:“娘,熟没有?我饿哩——”
尤四婆朝着院里应:“四娃,你再稍稍等一会。”
她把灶下的大火变成绒绒的小火苗,让馍在锅的焦热上不急不慢地烤。这当儿四傻从外边进来了,望着馍锅,脸上焦焦渴渴,从眼里挤出的兴奋一股一团地朝着地上落,嘴角的口水把布衫前边流湿了一大片。尤四婆望着四傻问,娘说的事你都记住没?四傻说记住了。尤四婆说,要忘呢?四傻说,要忘了娘就用菜刀砍了我。馍便熟了,又黄又焦,香味又浓又烈漫满了灶房屋。尤四婆把油馍从锅里揭将出来时,四傻的喉咙里咕咕咯咯响,喉结上上下下极快捷地蹿。他用手去抓馍,尤四婆轻轻打了他一下,把那馍一切为四放在一个碗里递给了他。
四傻狼吞几口说:“香哩,娘,五个馍我吃四个半,那半个留给你。”
尤四婆把另一个馍又放在热锅上,怔怔地望着四傻那吞山咽海的吃相儿。
又吃几口,四傻停下忽然说:
“娘,咸。咸死啦。”
尤四婆续上灶里的火,说:
“吃吧,咸才香呢。越咸越香呢。”
四傻就又开始吃起来。
四傻在灶房一气儿吃了四个半,肚胀时想起要水喝,尤四婆说不能喝水哩,喝水肚疼呢,吃饱了去睡一觉就好了。四傻就最后在那半块馍上吃几口,把剩下的馍举在尤四婆的面前说:“娘,你吃吗?”尤四婆望着那馍上的一排牙痕,像一排并列的月牙儿,她说:“四娃,娘不吃,留着你吃吧。”四傻便嘿嘿一笑,把那热油馍揣在怀里,到院里看看关着的大门,看看满月的天空,听听村里往家走去睡歇的脚步声,拍着肚子像打鼓一样往自己的厢厦走去。
四傻进屋便倒在床上睡去了。
村子里的安静尺深丈高的厚,蛐蛐那银项链似的叫声,一条一条响得满街满宅,村外田野上铺满了夜鸣的声响,像到处都是飘动的青绸样。星星有些稀疏,然一盘月亮却圆满得似乎要炸开。地上的光色白溶溶能看见偶尔夜行的蚂蚁和小虫。四傻睡着了。四傻一倒在床上便睡得香熟无比,且双手还放在鼓胀的肚子上,拿着那剩下的半个油馍。
尤四婆从灶房走出来,趴在四傻的窗上看了看,把倒在房檐下的铁锨扶靠在墙上,把靠着的锄挂在檐下的一个木犁上,把窗台上的镰插挂在一条墙缝里,又回到灶房,把水缸轻轻扳倒,将缸里的水全都倒出来,把桶里的水小心地倒在院子里,把桶反扣在灶房门口,又回去把发酸的半盆洗锅水端出来慢慢泼在院中央,最后家里的水全都倒完泼净了,一丁点儿不剩了,她才从家里走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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