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豫西的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做派的风范。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知道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绝不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风景上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面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风,雪落云散,留在树梢上的是几声滴翠的鸟叫。狐狸朝那沟边走去,梅在梁上盯着他贼样的身势。就在这时,从梁上摇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见是每两周一趟的邮差。乡下的邮差,当然没有省会的邮递员那么舒适,太阳出来时候,骑个自行车,大街小巷一转,将报塞进人家门缝或门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结,回去还要领取投递补助费。乡下的邮差,无论风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个熟人,能将报纸、信件捎到村庄,那该是他的一件高兴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见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过来,问了几句常话,知道是张家营子的落户知青,便将十余张报纸和一封信,托付代转,匆匆着又往别村去了。
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打开报居然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那当儿,黄黄追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张天元,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自语着,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战。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那只白母鸡。
梅说:“这是张天元家的呀。”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6
“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7
梅说:“张老师的文章登报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8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的,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须需。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盘菜钱。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裕人家。由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梅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梅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人一道走了,落梅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守着台子地的知青房。
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备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里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小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请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三炷草香,插在香炉,青烟缭绕。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漠,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糨糊,冻得红光亮亮,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明,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嘛,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树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
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1949年以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便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个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昵于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9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它在地上嗅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八岁时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折皱里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作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张老师坐在院落里。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儿?”
“还能是啥,议论你我。”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合适、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待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不绝,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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