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儿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儿,馅儿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料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长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捎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的,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来了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这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代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不曾想起,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梅说:
“拿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睡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却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挨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阵,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泪光闪闪,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时心亦沉沉。张家无人会包元宵,和面拌馅儿,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终,没有让张老师母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把元宵包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精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吧。”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落沉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上,都是晕红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梅说:“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顿饭也不行吗?”
张老师说:“狐狸会怎么想?”
梅说:“随他怎么想。”
张老师说:“人家是为你才提前赶回来的。”
梅说:“你这是赶我。”
张老师说:“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说:“你是不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该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张老师一眼,梅脸上的红晕顷刻荡尽,换之的是冰味的恼火,在她脸上罩着如同包了一块冰色的头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气任性下去,独自坐在灶房的门槛儿上,其做派,极像一个泼辣的乡下媳妇。她不看张天元,也不言不语,大口地吃着自个儿包的元宵,样子似誓死也不再离开这方院落。然而,她没有吃下几个,泪水就扑簌簌地砸进碗里,在元宵汤上浮起几个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间又砰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着眼泪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弥合起来,凸出一个照见自己影儿的水泡,再听着水泡的破灭,就那么痴呆一阵,忽然将碗里的元宵倒在墙边的盆里,让黄黄吞吞地吃着,进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锅未煮的元宵,出来说:
“我信了你们乡下的那话:缘分。”
11
终于,监狱已经遥遥地出现在黄黄和她们的眼里。
过着的这条沟,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为血红的石片组成,千层饼样叠将起来,偶有突出之处,如同一个帽檐。帽檐的上方,有千古风尘,生长一片绿草荆棘,间或有棵柏树立在上面。树不大,却风景奇观。崖下有浅浅溪水,时断时流,一片叮当,使你觉得有铜锣轻轻敲在你的头上。入沟时,先过一道石桥。黄黄立在桥上,它看见那水声是圆圆的绿色小球,从溪里跳荡出来,在沟底的红石块上滚来滚去。及至走下石桥,往沟里深了一段,那水声缥缥缈缈,虚无得很,隐约可见一声两声,精灵样时有时无。再往深处走去,水就索性没了。沟底是暄虚的红沙,均匀细微如黑砂糖一样。
梅说:“这儿风光倒好。”
婆婆说:“监狱那儿才好。”
走过第二道石桥的时候,监狱已经有轮廓出现。原来这条深沟,是天然的一个胡同,一踏过第一座石桥,黄黄欢蹦乱跳,恢复到了它的天性里去,无忧无虑。而它所感受到的它主人们的内心,也是亦然。昨天娅梅担心路途过远,来与不来曾有些踌躇。但是又想,正因为路远,才会有那么一座监狱,才会见到狐狸一面,了却一桩人生的心愿,这就决意来了。
梅说:“监狱快到了吧?”
婆婆说:“招子庙就在监狱上面,那里的风景好得没法儿说。”
12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雪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落,人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劳作。所谓劳作,却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种,而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天的抗衡。今天走在这血色境界里的黄黄,那时就站在深红色的新土里,眼看人们把山坡的熟土翻卷过来,整出平整的生地。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家营子时,别的村庄早已热火朝天,把活儿干得很是炙身炽热。政府部门再而三的号召勒令,迫使张家营召开了包括知青在内的群众大会,分配了在当时乡土社会,十二分盛行的政治任务。现在说来,实则无非历史一笑而已。而那个时期,那件事情却板了分外严肃的面孔:
一个月内,每人完成半亩梯田工程。
当然,知青们所谓的扎根农村,大都算做口号罢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是否完成半亩梯田,却成了返城的一个条件。因此,事情便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
大约那要算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知青点忽然沸腾起来,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处弥漫了剑拔弩张的烟气,连彼此间的闲言碎语,都突然少了许多。想不到到了这个紧要时刻,这些自小在省城娇养大的学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乡村农民,起早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万亩良田。通过乡村最为古老的抓阄形式,梅的任务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东面。另几名知青,抓在另条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邻左右。过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无休无止,漫山遍野的寒气,是一种菜青的颜色。被北风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开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烫嘴,若再迟喝一步,结成冰块的事,决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听到的骇吓。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着北风外,那块红土倒显松软,挖起来也不是十分费力。处于一种必败无疑而又时怀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气儿,同别的知青一样,丢掉饭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块红土地上去。因为还有一道传闻,据说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个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许能得到机动的返城指标。这样没黑没白的劳作,张家营人是命运所使,终年如此。可知青们毕竟不归为乡土社会的农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缴械休工,以示对命运的抗议,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可他们却拖着身子,硬撑着干了下去。一见一、一看一的结果,使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于这没命的劳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缓缓的雪花,似飘未飘地在山坡上旋转,浩浩漫漫的白色,将世界凝成一个白点。在这个白点上,梅翻过的土地,呈出血的颜色,红土上一脉脉地温的白线,如同土地极细的脉管。黄黄在那还有一丝暖气的新土上站着,嗅着蒸汽一样的土地的气息,看见张老师走了过来,它便欢蹦乱跳过去。他扛了镢头、铁锨,过来立在梅修好的红土梯田上,黄黄围着他的腿不停地亲昵。
梅说:“你去哪儿?”
他说:“来帮你干会儿。”
她说:“你们家分的完了?”
他说:“我们完不成了罚工,你们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说:“这样不好。”
他说:“没有啥儿不好。”
从这一天起,张老师开始两条山梁上来回跑,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间不断有村人从田头路过,渐渐对此也习以为常事。出于一种对知青返城的担忧,偶尔也有收工早的村人,来梅的田里出些气力,或到别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阵。可单独他们时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适默契,张老师在前面用镢刨着,梅一锨一锨将黄土翻到梯田坝上,有时候半天不语,有时候又有说不尽的话题。然说到返城,张老师忽然有了机灵,说梅子,你把狐狸叫来一块儿干,月底算一个人的梯田,这样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个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儿,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过梁子去了。那时候黄黄也跟着。黄黄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话,至今那几句对话,还在黄黄的头脑里流动,像脚下汩汩的溪水,叮当着敲打它的脑壳,使它的脑里成一片红浆浆的湖水一样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来,踏上她翻过的红浆一样的土上,便软软地坐了下来。她说:“天元,狐狸不干。狐狸说两个人合在一块儿,将来让谁返城?”
张老师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让他先走。”
梅说:“他说他过意不去。”
他说:“那狐狸就让你先走。”
梅说:“狐狸说机会难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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