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最后一名女知青(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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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甚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沾了亚细亚商业中心的名利,光顾那儿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憾。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前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成为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却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的。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母亲已经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那四千元钱又被邮局返了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那七百多封求爱者的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凡思,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即埠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燃烧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于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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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

    这天是星期日,她决定要去试行一次约会。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贵人。也许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籍在亚细亚的街上,以其机智和命运中的洪福,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小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馄饨的,也是街上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新中国建立后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炭碎煤都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煤气费。回想起来,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地从那时挣扎着发达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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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针线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周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眼下,有大批顾客脚步匆匆,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豹,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黏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

    “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儿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里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像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完全结束之后多年返城,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作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望着面前的唐豹,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于是,脸上写了浅淡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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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全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优越性,被砸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乜斜一眼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臭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然却二话没说,默一阵就车转身子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了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也就议定,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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