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最后一名女知青(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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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昨晚怎么没去?”

    “昨天忽然有些头晕。”

    天元这样搪塞娅梅的问话,说后又觉不妥,补了一句,说我去了,路上碰见了熟人,怕人家说长道短,到半路便又回来了。这样说完,开始去灶房舀饭。揭开锅盖,酸浆面条已经闷得又黏又稠。而乡下的这类地方风味,要的也正是黏稠。闻到这又酸又香的气息,娅梅就跟进灶房里来,说了一些诚心的夸赞,话意中对天元不灭的爱情,天元也听得十二分明白。她说好香呵天元,能经常吃上一顿才好。其实,后边她期望他能说你想吃你就常住到乡下来。可是,他只笑笑,说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里,又忽然对自己的操行和县城的女人有了几分怨恨。若不是县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娅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将发生之事,会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和结局。

    在老房的门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树贪恋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团团摇曳的虚影。本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对面山梁上的小李庄里,有几家灯火若明若暗。张家营歇息在春夏之间的清淡寡静之中。散落在各处的瓦舍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着时下季节的清新,组成一股袭人心扉的气息。从树街上轻脚走过,各家的门都严严闩着,窗上不见灯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里,娅梅还亮了一盏灯光,映动在一窗纸上。犹豫不决的时候,母亲从娅梅的床边走来,说去吧天元,她在等你。这也就终于决心去了。当看见一窗灯光的时候,心也随着灯光急剧跳动起来。十余年的夫妻,十余年的恩爱,一朝分手,就是十七年之久。而今她终于回来,也可见自己在人生中多么富有。走近那老宅的当儿,他曾经惶惑,十七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经过别的男女之爱。那时候躺在一张床上,都那么年轻,火烧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么的荒唐之举,也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仅不感到羞耻,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满和充实,有许多田园风光中的野情诗意。而今,十七年过去,世纪的日历又掀了新的一页,再次躺到一起,实则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彼此都会感到羞愧,感到对往日情感的玷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来,那也就索性沿着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爱为基础,大约都不会使人落下什么惨状。

    到了门口,走进槐影下面,要推门的时候,从树后却走出一个人来,“张老师。”

    居然是县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红布衫,在月光里如一潭深绿的水。

    “你咋在这里?”

    “我等你。等了你五个夜晚。”

    “我俩中间已经一干二净了。”

    “没有。”

    她忽然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用信封装了,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如一块缩小的砖头。我把这钱给你,县城的女人说,省得你老说我和你睡是为了钱财,说我们城里的女人都是破烂。这样说着,她果真把那一沓砖似的钱塞回天元手里,然后退了半步,离天元一步远近,借着走去的树影所带来的月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她说:“那钱一分不少,你点个数儿。”

    他问:“你想干啥?”

    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这样说时,一脸月白色的深思熟虑,既无凉风嗖嗖的冷静,也无如火如荼的热情,除了鼓胀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话是不颤不抖,就仿佛你去县城赶集,她想与你一路同行一样,叫人怀疑,那胸脯山脉移动似的起伏,不说完全是佯装出来,但一半的真诚,怕是不会有的。

    他说:“你疯了!钱不够下年回来我再给你。”

    她说:“我不疯。我不要钱,就要和你结婚。”

    他问:“你知道我五十多岁了,哑巴跟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说我在这儿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来找这女人就是你对她没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忘掉她。你没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时你又口口声声说我这好那好。你是在哄骗我张老师。我和哑巴睡觉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只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我要和你结婚。这省城的女人大我十多岁。她除了家是省会的,别的哪儿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已经迁到洛阳了,结了婚你把我户口也迁到洛阳去,我决不再找别的男人,对你一心一意。我保证还能给你再生个孩娃。在县城时我家开旅店生意。就是因为旅店生意我原来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张家营,嫁这么一个哑巴。给你说张老师,我过不了张家营这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日子,吃饭、种地、睡觉,睡觉、种地、吃饭,天天就是这三样事情。再多就是担着青菜、苹果、鸡蛋,到城里做个小本买卖,也只会卖个青菜、苹果、鸡蛋。老村长家最有钱,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烧几窑砖。我瞧不起你们张家营,盖三间新房,有几个零用小钱,以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把哑巴甩了,咱俩结婚张老师,我敢跪下向你保证我不和别的男人来往。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可以开饭馆、包饺子、卖酱菜,还可以卖手推车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乱七八糟赚钱的书。咱们两个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阳打出一块地盘来。我都听说了,你在洛阳给人家教书的女主人是寡妇,是戏子,长得并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风月场上的人。你给我钱时我都算过了。你欠村长家那么一大笔,去洛阳一年还清了,还又给我这一大笔。你这钱是哪来的?工资是积存不了这么多的。不消说是洛阳那女人给你的。她凭什么给你这么多的钱?不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顾及名声,才雇你这么一个男人在家里?你把我带走张老师,和娅梅、和洛阳那女人谁都不来往,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咱俩一块儿出去打天下……真的张老师,我敢跪下保证我死也不再和别人来往了,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日子,为你赚钱做生意。我不愿意让你和我睡了又给别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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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院里的日光中,黄黄如同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而他在乡间与县城女人的风波,自己看在眼里,却一味地替儿子开脱,隐瞒了娅梅。然她却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天元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浆面条使她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

    酱面的香味如阳春三月草坡上的青稞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无法说你留下我也不留下。娅梅为她这样把天元推向两难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说娅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却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个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会说给你听。这时候,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娅梅把目光从碗上和天元身上移过来,看着老人问,你不是说我留下他也留下吗?

    婆婆说:“天元,你把你的丑事讲出来吧。”

    天元不吭,脸上的僵呆越发显得浓重生硬。

    婆婆说:“是不是那戏子给你说了一堆好话,你以为你就真的离不开洛阳的日子了?”

    洛阳的日子,已经分明地写在了天元的脸上,除了娅梅以为那是两难的僵呆,婆婆的亡灵却对此洞悉得极为明了。说起来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无非是另一种生活的招手罢了。

    眼下,那些盖了村、乡、县,三级迁移户籍红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里磨来蹭去,散发出火一样的热烫,炙烤得他浑身不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两天不去洛阳交办这些表格,它将成为几页废纸。而和县城女人在床上随口商议的新的远离乡村的计划若不成为几句空话,县城的女人,将会使他最终也同娅梅无法生存于都市一样,无法存在于乡土社会之中。

    天元端着酸浆饭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为昨夜被那女人的又一次引诱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耻如漫山遍野的皇天后土,将他埋得严严实实,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半点纯净。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四岁的男人,居然会那么脆弱,那么没有几十年修炼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娅梅为自己留下了大门时候,在那女人果然跪下时候,他便又一次被那女人泛滥的情爱,淹没得窒息了过去。被那女人所逼,不得不答应立马离开张家营了。

    那女人是天将亮时离了这台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风乱雨的情爱,把天元浇得昏头昏脑,那雪白柔嫩灿烂了女人光辉的身子,烈火一样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疯狂的时候,她说张老师我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信不信张老师?他怀疑她是昏头乱说,可他却说我信的,现在我一点不怀疑。

    她说:“你把我带走张老师。”

    他说:“我俩一块儿到洛阳去。”

    她说:“我半天也在这山窝待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阳去,这儿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着一条狗。”

    他说:“乡村就这样,你自小也是乡村的人。”

    就是因为是乡村的,我们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来,拱手奉献给寄予希望的男人说,到洛阳我们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给你生个孩娃不说,还让生意雪球一样滚大着。她说到洛阳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我先摆个水果摊,或者推个模仿金银首饰的小车儿。等生意大了,我们开个真的首饰店。我爹是县城最有名的首饰匠,到那时,我们有我们用不完的钱,买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管着首饰店。她说我们不请别的人,一个首饰店和一摊子家务,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闲下来就读书。晚上我们亲亲热热,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侍候你一辈子,把你养得结结实实,过一种在乡村一辈子也过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女人这样说时,他们已经被彼此的情爱之火,烧得不知所措。一团黑暗里,他们却看到了金灿灿的亮色。那当儿,不要说一同去都市谋求一种与乡土社会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说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渊,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直至天将亮时,窗子挂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还残存其上,他们还在喘息之后,又有了一次疯癫,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筋疲力尽,她必须离开时候,不得不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她还说:“张老师,我回家准备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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