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五十五
他今年二十五周岁,去了,救活了一村人。为了纪念,就把他埋在十三里河的桥头上。
送葬那天,十二个人抬着棺材绕村走了一周。按理,他年轻,辈分小,孝子也只他一个娃,可村里人,凡比他年纪轻的,全都给他戴了孝。请来了响器,走在棺材前,吹着送葬调,棺材后是一旗子不一家一姓的孝子们,头顶白孝帽,一个挨一个,如同一片雪。哭声悲天悲地,惊破了山,沉沉地呜呜响,响满了七姓窝,又溢到山外边。
棺材走得慢极了,地面吸着人们的脚,每走一步都像很吃力。半空的棺材,像是人们抬起的一个大山包,缓缓朝前移。过河时,没一人弯腰脱掉鞋,就哗哗啦啦趟水过去了。水冲着人们的腿,人都站不稳,但他们没叫棺材晃一下。
下葬时,没有一人哭。全村老少齐声唤:
“柱子——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哥——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叔——换房了,你小心点!”
盖土时,静得像周围没有活物了,人们只说了三句话:
“柱子,你没有对不起谁,安心走吧!”
“柱子,你没办过亏心事,放心升天吧!”
“柱子,家里事你不用操心,到那里照顾好自个就行了。需要啥,就夜里回村说一声!”
再也没人说话了,直到坟头堆起来。
盖完土,远处传来了一声牛叫。人们抬起头,见是吴天那头黄牛,它还活着,远远站在坡上朝这儿望。这会儿,人们才发现,全村老少都来给梁柱送葬了,唯吴天没有来。
一村愤怒的目光,盯住了吴天家里人。
吴天家里人惊惊地说:“他走两天啦,不知去了哪儿。”
于是,人人都开始骂吴天。骂够了,坟上的后活也都干完了。男女老少,不论辈分高低,包括八十老翁,都在梁柱坟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离去。
这一天,七姓窝没一家烧饭吃,村子像死了。
五十六
来天,吴天回了村,到村口就破口骂起来:
“娘的×!我跑到县政府,要求给梁柱评烈士,家伙们都不接我话茬儿!”
村里人都出来,这当儿都认定:梁柱是应该评为烈士的!梁柱要不评为烈士,那天下就没有烈士了。
“你没找县长?”
“找啦!县长听我把梁柱的事一说,笑了笑,以后就没露脸儿。我又找到民政局,求他们来七姓窝问问梁柱的事,娘的说,忙得抽不出人手来。我又找到宣传部,求他们在报上把梁柱登一登,他们说县里先进事迹多得很,写不完,也登不完,还说宣传梁柱,社会后果不好,娘的×,啥后果?!”
五十七
夜里,月溶溶的。
睡到半夜,都听见桥头有哭声,风吹着,凄惨得撕人心。人们都起了床,到桥头一看,是梁婆和竹子,哭疯了,跪在梁柱坟前比着哭,头发散在肩上,嗓子哑得不行,边哭还边扒着坟上的土,新坟已被这婆媳扒平了。手都扒得流了血,还是扒……好似一定要把梁柱从坟里扒出来。
这是梁柱死后她俩第一次放声地哭。先前,只落泪,婆媳谁也没有放过声。今儿听吴天回来说,这百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为了别人死去的共有十七个,烈士评了十六个,唯梁柱没有被评上,而且压根没人来七姓窝过问一声梁柱的事,若不是吴天,乡里、县里还不知道梁柱已经死去了……
哭声悲惨、凄楚,十三里河水都跟着呜呜地哭。人们过来拉,死也拉不起,拉的人也跟着哭起来。
麦黄过来拉,拉不住。站到一边,掉了几滴泪,突然他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打着自己的脸,打完了,坐在干儿的坟上,扯着喉咙叫:
“怪我呀!怪我赵麦黄!我咋不死呢……我活着干啥哩……”哭叫着,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猛打自己的脸。
村人们都来了,看见坟上这样子,谁来谁哭。一村人,男的、女的全都坐在梁柱的坟前哭,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像崩了山,呜呜的声音,沉沉地压着夜,压着七姓窝的山和河。
尾
七姓窝的人管不了乡政府,也管不了县政府。他们只知道梁柱是为了村民们死去的,才二十五周岁,上有老,下有小,就为了大伙离去了。全村人不会忘掉他。他们集资两千七百元(吴天卖了牛,一人就拿了五百块),由麦黄和吴天乘汽车,坐火车,带着钱到黄河以北,买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这石,黑褐色,透着亮,宽三尺,高五尺,厚半尺,背面刻了梁柱的生平;正面,刻了磨盘儿大的六个柳体字:
梁柱烈士之墓
这墓碑,在全县所有的烈士墓中(包括烈士陵园的)质地最好,造价最高,也是最高大的一块碑。
竖在梁柱他的坟前,就像竖起了一座山。
十三里河,依旧老样子,成年累月汩汩地从他的坟前流过去。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故乡的叹息
故乡的土地,暄虚得如同阳光托起的飘动的云。在那一隅太阳的土地下,葬埋了无数列祖列宗写下的凉阴阴的传记。我去寻找那传记。我在传记中发现了祖先的苍凉悲哀的故事。在我发掘这些灰黑、苦涩的故事时,太阳已经死去。余晖似阴雨中的月色。我把邻居老汉的骨头摆在夕晖映衬的土地上,说邻居老汉你好窝囊!邻居老汉没有理我。邻居老汉的骨头就像被虫蛀的树枝一样,一段段的,没有油润,没有色泽。面对邻居老汉,我感到浑身一阵阵的战栗。战栗的声音就像狗抖脖子铃一样叮叮当当。
一九四二年秋的太阳还没有死去。天色临暮时,山坡上流动着玉蜀黍粒儿似的光亮。被太阳蒸过的金黄色的山风,汩汩地由南向北吹。温热的秋香如黏稠的晨雾般弥漫了天下。从玉蜀黍包里裸出的粒儿,仿佛密集的大板黄牙相互咬着。
这是一个上好的收成年。
邻居老汉迎着烤饼似的落日从田里回来时,感到了身上的血脉如流水一样通畅。他把鼻孔搁在无边的玉蜀黍地的上空,咝咝地吸了两口又鲜又甜还夹裹着腥臊味的黄色秋气,算计到一九四二年秋天的收成,可以熬过俩至仨的灾年时,脚步在岭脊那灰蛇似的路上,就变得流云一般轻捷。儿媳妇是前些天才娶进家门的,下厨烧饭、进屋供祖、给他捶背……该尽的孝道她都尽了。不消说,邻居老汉的日月,过得舒坦而又光辉。他满足,十分满足。在通过自家的一片秋田时,他往田里拉了一泡屎,用脚埋在了一棵瘦弱的玉蜀黍棵下。他想这棵蜀黍几日间就会结出硕大的金棒子。他还掰了一穗将熟的玉蜀黍,把皮儿撕开,绕成一个扣儿挂在手上旋起来。转动的玉蜀黍穗儿像风车一样发出柔软的声音和光亮,还有烧熟后的黑浓浓的香味。
忽然,邻居老汉想唱几句曲儿,就想起来早年给人担脚去东北经商学会的《满洲帝国好风光》,于是就扯着嗓子唱起来: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的嗓子沙哑。那杂色的、抖动的曲儿从他口里挣出来,就潺潺地朝山梁两侧起起伏伏地滑下去。
邻居老汉回到村庄的最后一步,把太阳的余晖彻底踩灭了。这是黄昏前的帷幕:村庄、田野、山梁、河流、林地、沟壑……全都淹没在温馨的静谧里。麻雀们也一时无声无息,仿佛无论啥儿,都有些担惊受怕似的。邻居老汉家住村庄的最前沿。他从村街穿过时,人们看见他,都极礼貌地和他点点头,就匆匆地却是轻手轻脚地回家掩了门户。他感到了异样。他不再唱“满洲帝国好风光”,步子快重起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油坊里砸油的大锤一样急切而沉重。
应该说:故事是从这儿开始的。
拐过胡同口,邻居老汉到自家门口时,发现了大门像城门一样闩死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儿村里各家的大门都比往日闭得早。就在他要举手敲门的当儿,他看见了门前小河的对面——那片绿茵茵、黄乎乎的草地上,突然崛起了两个翠绿的帐子。六七个日本人在忙活着给帐子拉绳。一侧架起的长枪,像番茄架一样交错着。刺刀的光亮,凉丝丝的,如从窗缝走进的冷风。帐子的另一侧,是二十几匹东洋马,多是枣红色,结着群儿在吃秋青的野草。那样子,仿佛马群是饿了一生一世,今儿才突然遇到这片草地。东洋马嚼草的声响很大,吱喳吱喳地从河对岸跨过来,像树枝一样抽打在邻居老汉的耳朵上。
邻居老汉身上抽了一下。
有一个日本人,隔河朝他望。他也朝着那个日本人瞅了瞅。他的目光就如飘动的杨花一样苍白、一样轻淡、一样没有力气。他和别人到满洲时,曾经见过日本人,他感到这儿的日本人和那儿的日本人有些不一样。他看见这个日本人把手举在空中朝他晃了晃,嘴还咧开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剥开肉的鲜骨头。
日本人像是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感到日本人掴了他一耳光,脸上热得如刚从蒸笼下揭出的棕色的红薯馍。他忙不迭儿朝那日本人点了下头,就像在集上遇到了一个似乎见过又似乎很陌生的人。点下头就把身子急慌地车转过来敲敲门,又敲敲门。
来开门的是我的邻居哥。他以后被那个给他爹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砍死了,血在他胸口开了很多很艳的花。
邻居老汉走进院里,我这邻居哥就又把门闩上了。邻居哥的媳妇见是公爹回来了,就从厕所边的柴垛里钻出来。草棒像一条大梁一样横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压白了,白得像是一纸张。
“爹,外边来了日本人。”
“看见了。”
“咋办?”
“烧饭没?”
“没。”
“烧吧。日本人来了也要过日子!”
我的邻居哥趴在门缝朝外看了看,他看见日本人在河边洗手,扬起的水珠像血滴一样在他眼前晃。他回身瞅着爹。
“听说日本人在山东杀人像宰鸡一样儿。”
“那是山东。”邻居老汉回答儿子说,“到咱这儿他总不能和山东一样儿……咱又不惹他。”
邻居老汉的话说得很老到,语言里夹裹着从远处飘来的老熟以后的秋果所带来的那种能给人安慰的又香又甜的味。
十三里河一夜都颤抖在惊吓里。水流的响声冰冷地从人们心里哆嗦着淌过去。人们睁着眼睛睡了一夜,等待着要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猩红事件。可终于在天亮时,一切都十分安然。天还是蓝莹莹的如水一般;天还是白哗哗的如絮一般;粱还是黄爽爽的如金一般;河还是清冷冷的如绸一般。日本军来了,在河对岸的草地上扎了帐子,可过了一夜,却啥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叫十三里河村的庄户人家多少感到有一些失望。就像搬来了一户邻居,都指望他能给村子里带些颜色来,使单调的日子换一种色彩,可他却和人们一样,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道庄稼人。一早,村人们都起了床,比往日早了许多,但没有谁家先把大门开圆的。还没到把日本人当做邻居的时候,无论家门的方向如何,都是起床后先趴在门缝上,往村街里寻找以为悄悄发生了的事。不消说,啥也寻找不到,于是就都站在院里,静静地听着村中的响动。
终于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马嘶!
当太阳依旧从东天徐徐升起时,十三里河依旧披上了透明的、流动的夹着清气的光辉。这当儿,在十三里河对岸的荒草地上,破天荒地响起一声长长的颤抖的雷似的马叫,那叫声铺天盖地,把十三里河村压得瑟瑟发抖,就像一道廓宽的洪水从村顶轰轰隆隆滚过去,经久不息,回声不断。村里的人们都在院里站着不动了。
我的邻居嫂子,倚在门框上梳头。马叫使她的桃木梳子结死在了头发上,青翠的日光被她哆嗦的手一星一点地从头上抖落在脚地。跟着,她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般不见了,黄得如烤在火边的土。
邻居哥看了一眼媳妇,又看了一眼爹。
邻居老汉一起床就坐在院里枣树下吸烟。他的脚下有堆青色烟灰。他的黄铜烟锅被烧得透着红亮。当儿子把目光搁在他脸上时,他把没吸透的烟在一个瓦片上磕了磕,像一条汉子一样站了起来。
“操……我想日本军要动手昨儿夜就该动手了。”
话毕,邻居老汉很有胆量地踩着快步,到门前抽回木闩,哗一下把门开了个满圆。河对岸的风景急切切地走进邻居老汉的眼里。他心里打了个大雪天的寒战,河里的水像银片一样从他眼前流过去。他看见那个对他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穿着黄呢马裤和素洁的白衬衣在河边汲水,走路时洋桶在日本人的马裤上绞来绞去。日本人走去的方向,就是那和房子一样的帐子,还有架起的一排长长的马槽。马比昨天少了几匹。邻居老汉数了数,统共还有十七匹东洋大马,分两行相对站在帐前。马头齐整整地勾在槽上,就像胡同两侧的墙壁。日本人就是提着洋水桶走进了马头胡同里。
他是马夫。
河对岸成了日本军的一个养马场。
邻居老汉没有找到别的日本军,就回家挑着一对水桶朝村后水井走了。
“你早啊。”
“比往日晚多了。”
“没想到你有这份胆。”
“哪儿都有恶人,也有善人。咱不动他日本军一根马毛,他何苦欺负咱?”
邻居老汉挑水的勾担呀呀地在村街上叫着,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又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人们从半开的门缝探出头来,都那么又惊讶又无所谓地说几句,从心里把邻居老汉敬佩了。
日本人驻扎十三里河后的第一日就这样迟迟地从打开的门中闪了出来。临秋熟的季节,红彤彤的忙乱的日子还没真正到来。人们从家里出来,肩扛着日光,三五成群地到村边邻居老汉家门口,聚成堆儿,朝河的对岸打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