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哟……瞧洋人那牙。”
“想不到不烧柴、不用煤也能烧饭。”
这当儿,邻居老汉已经挑满了水缸。他从家里出来,挤在人群最中央,用手在短胡碴上摸了摸。
“这玩意儿我去满洲国时见多了,叫洋炉。”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淡淡的,流水一般,不慌不忙流来又流去。河对岸的世界,一样地被日光抚摩着,一样的天黑天白,日出日落。那马夫吃过早饭,就赶马到一面荒坡去放,临暮收马回来烧饭,日子和这边一样地又规律、又单调。
河东河西,就像两户素不相识的人家,很长日子都老死不相往来。渐渐的,十三里河人就把那边忘了,至多到河边汲水垫粪时才抬眼一望,想起那儿还有一个日本马夫,还有十七匹东洋马。人们抬眼时显得那样懒散,上下眼皮就像关久了的庙门。如果那马夫巧合也在河对岸,他就举手在空中晃晃,一笑露出两排退了肉的鲜骨头似的牙,人们也就礼貌地朝马夫点个头,担着水桶回去了。
就这,再没别的啥事。
我说:“他毕竟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晚辈娃儿,懂啥!”
我无言。邻居老汉有他的主见。日子仍像水样流来又流去。到了秋熟时,十三里河上漂满了薄薄的、青翠的甜味。一日,邻居老汉去下游闲转,忽然发现自家白菜地的白菜少了一片。这是一块垦在河边的荒地,大小半亩,呈三角状。丢掉的正是一个角。他点了数,共少了十一棵。那当儿,白菜已经成熟,每一棵都像崛起在地面的硕大蘑菇,溢散着草绿色的水藻、猩红色的秋果、灰蒙蒙的水汽的混合味道。邻居老汉蹲在田头,深深地吸了几口那半腥半鲜的混合味,朝距菜地最近的一户人家看了看。前年,那户人家不断来偷菜,邻居老汉曾和他家干了一仗,打得噼噼啪啪。不消说,他没有打怕他们,才又来偷了。
“奶奶!”邻居老汉在田头蹲到午时,骂了一句回去了。
来日,邻居老汉再到菜地,发现白菜又被偷了一棵。
决定要捉小偷了。
第三天,邻居老汉带了干粮,吃过早饭就去蹲在菜地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那儿地势好,有一个浅坑。仰躺在坑里,可以把菜地抓在眼皮底下。而在菜地,却是一点也瞅不到坑里。就利用这个地势,邻居老汉躲在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半亩菜园,通过面前一蓬一蓬的蒿草,看见太阳像猫眼一样从东边山缝间眨出来,先是金黄,有薄薄的暖气;再是土黄,湿漉漉的燥热像水蒸气一样在河岸汩汩地淌动。到了暮黑,太阳就发散着焦土的红色,余热和夜凉不均匀地来回流泻。邻居老汉在那坑里窝了一天,并不见有人来偷白菜。他泄气了,想回去吃饭,就这当儿,事情就有了进展。
日本的马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赶着那马群从山坡上摇了下来。到菜园的对岸边,他勒住马头,在马背上翻一下,就像一个燕子在空中摇了一下身子一样就落在了地面。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自然,简直连给邻居老汉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马夫跳下马,脱掉马靴,卷起裤子,哪儿也不打量,径直趟过河水就到菜园拔了一棵白菜。他来得那么随意,偷得那么亲热,就像到了自家地里,不挑不拣,拔一棵就走,步子不紧不慢,贼也竟做得那么从容。
邻居老汉从坑里站了起来,怔怔的。
我说你去抓嘛。
他说怎么会是这马夫。
马夫手里举着一棵白菜,就像托着一个春日的太阳那样越走越远。邻居老汉急了,就往前边走了几步,站在一个岗上,咬咬牙,狠心咳了一下。
其实,邻居老汉咳得很柔软,就像为了咳掉一口痰。马夫听了,在河边转过身子,朝着邻居老汉笑笑,把白菜向空中举了两举,就水过了对岸,上马后他望着邻居老汉,又把白菜举起晃了晃。
目送着马夫迎着落日走,直到他和马们走进血腥腥的落日里,邻居老汉在田头站着,才冷丁儿说:“娘的,偷得还挺规矩。”
“抓到了?”
“看见了。”
“谁?”
“对岸那马夫。”
“操他娘的日本人……”
“算啦……他一个人大老远地离开日本国,也不能不吃菜。”
“他这是抢……明抢!”
“不糟蹋菜园已经不容易,你还胡说啥呀……”
夜饭的时候,我的邻居哥和他爹在院里枣树下一句一句地搭讪着。媳妇把饭先敬给公公一碗,又端给男人一碗,最后自己盛了一碗,就远远地坐在门槛儿上听。家里的花狗像孩娃一样围在她的脚下。饭是汤面,她不断挑起一根面条放在狗的嘴前。月亮是在邻居老汉家的吃饭声中走了出来,半圆,如同整整齐齐破开的半面镜。村里极静,流水的声音阴凉凉地滑进院落。邻居哥感到心寒。邻居老汉感到心里有一块空地,十分宽广。邻居嫂子在喂狗。天空流动的浮云像黑色的绸丝,一摆一摆的声音如旋在耳窝里的风。月光如水。水似的月光把院落荡漾成一个平静的湖面。邻居老汉和邻居哥就像漂在湖面的两个草堆子,他们的谈话显得悠远而寡味。
邻居哥说:“爹,听人讲镇上住了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管他哩……”
邻居哥说:“还修了大炮楼。”
邻居老汉说:“又没修在咱家门口上。”
邻居哥说:“进寨门都要盘查哩。”
邻居老汉说:“不偷不抢怕啥。”
邻居哥就不再说话,只低头喝着碗里的稀汤。汤里的月光,如一眼哗哗的泉水,他一口一口地将汤吸进肚里,可总也吸不完。后来,他就有些泄气,索性把碗推到了一边。
三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邻居老汉去菜园看白菜时,见白菜又被马夫拔了两棵,但在田头的一块平板石上,却压着一万元的日本票。这时候,早饭刚过,阳光十分透明。十三里河岸上流动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那张一万元的日票,被夜气润过了,贴在石板上,显得十分醒目。他站在石块前,朝四周轻飘飘地望了一眼,见没人,只有一个鱼鹰在河面起落,就弯腰揭掉了那张万元日票。一万元,那当儿虽日票虚飘,但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揭钱时,手有些抖,他揭得很慢。钱和石板分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就像谁在撕扯绸布,有异样的动听之处。然后,他把钱捧在手里,吹掉了上边的沙粒,用袖子擦去水珠。末了,就把日票卷成卷儿,塞进了袖筒。
“操,拾一万块钱!”他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可他还是很大声音地这样讲了一句才走了。路上,他迎着河边流来的青色的润气,忽然想起了《满洲帝国好风光》。他没有唱出声,只是在嘴里哼。他特别喜爱“国旗扬扬扬扬扬,红蓝白黑满地黄”这两句,就一直哼这两句词儿回到家。
秋罢,我邻居哥去趟镇上。一早起程离开十三里河,到暮黑时分才赶了回来。来回走了八十多里路,真正在镇上赶集也不过一个来时辰。镇上的形势不像传说的那么险恶。有伪军站在寨门口盘问,无论对谁就那么几句话:
“干啥的?”
“赶集。”
“进去吧……老老实实啊!”
邻居哥走进寨门就喝了一锅羊肠汤。他端着碗抬头看了看寨墙上的炮楼,才发现炮楼不过就是两层圆楼房,用石头和砖和着垒了,四周留下几个枪眼,并没别的厉害。这叫他多少有些扫兴,就到一个盐店把那一万元日票破开,买了些日杂用品,如洋火、洋钉、洋油……什么的,最后到布市给媳妇扯了五尺花洋布,就离开镇子回了十三里河。
入夜,邻居哥和他媳妇在自己屋里。媳妇很快就把那洋布铺在床上剪成了布衫的片儿。邻居哥坐在床里抽烟,看着媳妇的剪子一张一合,那块红底起着黄花的洋布就像三月的霞云一样,成了各种图样。他心里也开始花乱起来,有点焦渴,就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到媳妇把布衫剪完时,他把烟灭了。
“睡吧。”
媳妇把一条红线引上针。
“你先睡,赶了一天集。”
他把她的布衫片儿收起来。
“我想和你睡。”
媳妇瞟他一眼,笑在眼角挂着。
“明儿夜里吧,我想做活。”
他把被子拉开了。
“就眼下,不误你做活……”
媳妇从床上站了起来。
“能行?”
他脱着衣服。
“行的。”
她给灯里添了洋油,把灯头儿拨得大了些。灯光儿晃动的声音很响,就像一把扇子在空中摆来摆去。满屋子都是晃动的、浑浊的光。房子顶棚上,有灯烟炼出来的黑网。脱落的墙壁上爬了一只蜘蛛,它呆了似的盯着屋里的事情,眼睛亮得如同两粒发光的珍珠。邻居哥在媳妇身上做着那种夫妻间的私活儿,媳妇则把脖子狠狠地弯了过来,把头搁在灯光的亮处,两只胳膊从邻居哥的脖子一边偷过来,举在脸上,拿着两片布衫布,一针一针地缝着。邻居哥有时动作猛了,她就常把针尖扎到别处。这时候,她就说:“你慢点,我做不成活儿。”他说:“哎。”于是动作就慢了下来。这样过了一阵儿,邻居哥终于就稳住了动作,她的针线活就一针一针,做得又密集,又均匀。
过了一阵儿,床上的事情结了尾。
她问:“爹那一万元日票从哪儿捡的?”
他说:“菜园。”
她说:“哦,我知道了……听说日本军见女人就不肯放过的?”
他说:“那是在山东。”
她说:“听说日本军见房烧房,见牛杀牛。”
他说:“在咱们这儿没见过。”
她说:“听说镇上的日本军夜夜抢民宅,连六十多的老婆也作践?”
他说:“不会吧?”
她说:“你看那马夫咋样?”
他说:“好像和别的,不一样……”
她说:“有次我洗衣,他隔河盯了我半天。”
……
她说:“他要真朝我动手我咋办?”
……
她听不见他回话,停住手中的针线活儿,见他已经做完事情,趴在她的身上睡着了。她说了句“知道你早就该睡了”,就慢慢把我邻居哥从她身上推下去,自己坐起来,披上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身子,倚着墙壁继续着针线活。屋里很静。她感到心里很充实。蜘蛛依旧在墙上盯着屋里的事。她一生还没穿过洋布。十三里河的人都没穿过洋布。那红鲜鲜的洋布像薄薄的一层温火。她感到满屋都是暖气。
那一夜,我这邻居嫂子一夜没睡,熬了一灯油,天亮把衣服赶缝出来了。
灰色的、懒洋洋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从门前十三里河水中流过去。河面上开始漂有霉腐的气息。树叶在一片接一片地衰老,一片接一片地旋落。暖红色的如麦秸灰烬的秋末还迟迟未去,苍白色的如天空一样的冬季就急切切地赶到了河水两岸。在人们冷不防的一夜之间,秋季寿终了,冬天活了过来。到处都是冬的风景:地上那因潮润而沉重的如布片一般的瓦色树叶;空中那瘦骨嶙峋的硬着腿脚站起来的赤裸裸的云色枝条;被剥光了衣物露着胸膛的、再也没有味儿的山坡;流动迟缓了的冷色河水;还有像永远没有睡醒总粘满眼屎的天空……十三里河岸的人们,都整日在这日子中沉默着。闲下来,就到邻居老汉家门口拉拉话,眼盼着日子里发生一件什么事,或有些反常的变化。
一天,河对岸那干草地上多出了几个做马料的谷秆垛。不消说,是为东洋马过冬备的食。
“喂——快看,那边长了草垛!”
人们都把目光送过去。惊奇了一番,仿佛看见了那边长出了一个黄金垛一样,议论了好大一阵儿,说这马草肯定是夜间用胶轮洋车送来的,不然一夜之间就能拔地而起?说日本军连人都抢,肯定马草也是抢来的,说不了还开枪杀了人。还说日本人在黄河边上打仗,把中国军的尸体都扔进黄河喂了鱼……当然,也说日本人吃过败仗。在豫东平原,游击队打日本军就如玩猴似的,牵着日本军的鼻子团团转;还说游击队里有神人,一眨眼就飞到了火车上,一个人能把一列火车掀翻掉。到末了,邻居老汉就从人群站出来。“谁见了?”
“听说的……”
“不要瞎说!”
人们就不再说了,陡然把这种议论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混合了苦涩甘甜的说不清的味。这样过了很久,又一个人有了发现。
“看——那边的马棚下没有拴马。”
都看了。果然是那边的马棚空荡荡的,连一匹马也没有了。两行儿并着的马槽,就像架起来后没派上用场的灰沙石条。帐篷在两个月间,明显旧了许多,在这边看着,已经很像乡村的低矮草屋。这当儿,人们就进一步发现,那马夫至少是三天没去放马、遛马,也没到河边汲水了。
年轻人说:“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年轻人说:“别是死在了屋里。”
年轻人说:“没人去我去,他还能真的把我杀了。”
就真的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想朝河边走。
邻居老汉把眼光搁在年轻人的脸上。
“马夫在不在碍你啥事?”
“看个究竟嘛……”
“你疯了还是傻了?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一村是是非非还是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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