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吧?”
红妹抬起头,坐直身子瞅了瞅:“快了。”
“我到对面坡上看一看。”
她惊疑地盯着他,目光迷惑了。
“你去石涧水库吧,咱们分开检查。”
说着,张三才很利索、很坚决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
三
如今回头想,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结局倒也不会错:一个支左的代排长,一个年轻的女支委,按说都属风云人物,偷偷谈情,悄悄说爱,用革命的名义,一遮一掩,到张三才提了干,一副“翻身不忘共产党,结婚感谢毛主席”的对联一贴,就“革命夫妻”了。可事情偏偏不是这结局。那天傍黑,代理排长从胶轮牛车上跳下来,回来路过牛头崖,忽然看见崖下躺着一个人,是从崖上跳下的,血淋淋的。他把那人抱回村,没想到他就是吴秋霞的爷。
一早,天还黑着,远处村落里的鸡叫,混合着出早工的钟声,悠悠从山沟传过来。张三才从外面走回来,在祠堂院里站一会儿,把中间一个屋门推开来,就去晃还熟睡着的高亮的肩。
“谁?”
“我。”
“早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正睡黎明觉……”
“你起床,我有话和你说。”
“啥鬼事?”
“你出来。”
张三才走出屋,东方已微微显亮,晨曦在祠堂院像是落了一层霜。
“三才。”
“小声点!”
“啥鬼事?”
“给你个任务。”
“任务?”
到代理排长面前,高亮揉揉眼,“我做梦结婚了,妈的……啥任务?”
“很重要,人命关天。”代理排长说。解放三十余年,石涧村没出过一户军属。唯一和军字有瓜葛的是吴秋霞的爷爷吴太炎,老家伙六十七岁了,住石涧村东头,单门独院,偏离村子。说日本人在镇上盖监狱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跟着日本伙计当泥匠,垒狱角的炮楼时,瓦刀敲得叮当响,炮楼盖起来,他就成了打更人。入夜,或风或雨,或雪或冰,洋鬼子和伪军在炮楼耍麻将和女人,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边当游神,“咣——咣——”一面铜锣不停歇地响,间或唤几声“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如铜锣不响,嘴里不唤,鬼子就知道不是平安无事喽。一九四四年腊月,抗战早就开始大反攻。一夜,黑天黑地,不见星月,游击队跟吴太炎说好要劫狱,让铜锣响一点,唤声大一点,可家伙,等游击队从他腰下猫过去,爬上狱墙时,他竟吓得蹲在地上屙了一裤子,屎从裤腿搅着尿水朝外流。一屙一尿,锣就不敲了,嗓也不叫了。鬼子警觉起来,一梭子弹射过来,就把狱墙上的队员掀下来,打死了。来日,鬼子给他十万元赏金,家伙也就接了钱。他用这钱在镇上买了个号称“桃花仙姑”的妓女,两人成亲住在狱墙外的两间瓦房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媳妇和一个伪军私奔到东北,给他留下个不到一岁的男娃儿。就是吴秋霞她爹。一九六〇年闹灾荒,儿子、儿媳相继饿死,给他留下个孙女吴秋霞,爷孙俩一搭过日子。到了这年月,石涧有十几个地富反坏右,汉奸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挨斗和义务活儿自然多一些,病了就由孙女顶,前几天张三才开会宣布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出工,没想到常年病着不出门的吴太炎拖着病身去割麦,队长按人头分活儿,一下给他分了一亩多。他望着那小半扇坡地,麦子稀稀疏疏,割到天黑才割了一半,孙女去替他,他说回去吧,先烧饭。孙女走了,他就一头从崖上栽到了沟底,眼下不行了,双腿骨折,瘫在床上不能动,疼得死去活来。
到末了,代理排长问高亮:“老乡,你看咋办?人命关天呀!”
高亮看着张三才,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了,默一会儿,他有些不以为然。
“汉奸……你管得宽了一点吧。”
张三才好像很作难。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汉奸呀。”
“你打算咋办?”
“死了倒好啦,可还活着……”
“要说是不能见死不救,可汉奸……”
“我们得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
“那就让他去治病。”
“问题是没钱。我刚从他家回来。家伙在床上疼得哎呀哎呀,吴秋霞在床下愁得泪像雨珠子。”
钱这东西很实在,太具体了,没有就是没有。高亮一月十一块钱,每月给家寄八块,只留三块作为日常杂用小开支。说到钱,他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我想好了,”代理排长看着他,很能替人排忧解难,“你家钱上紧巴,我是光身汉,有存款,趁天还没大亮,我出钱,你去给吴家送过去,让他们今天就去镇上卫生院。”
高亮很聪明地愣了愣。
“天没亮,你送去不就拉倒了?”
张三才说:“我是支左组长,让人撞见不太好。”
高亮有些生气了。
“我让人撞见就好了?你这人也真是,支左组里就咱俩近,同县又是一年入伍的,你还总把危险的事儿分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同年入伍的老兵里就我没入党。”
尴尬包围了张三才。
“高亮呀,不看在同乡的分上我能把这任务分给你?信任呀,你懂不懂!入党的事我早就替你想过了,支左期间,有我张三才这代理排长在,你愁啥?今年还怕入不了党?我包了!只要你不偷盗腐化。可我提干的事,你高亮敢包吗?要靠连营团三级党组织,你掂量掂量哪重要?”
高亮不吱声。
天色越发显得明亮,抬头就可看清头上是一片片树叶。
张三才有些急。
“你到底去不去。”
“你这是坑我。汉奸……要是地主富农还好些。”
“那你出钱我送去。”
“非要管这事?”
“那你说咋办?就忍心不管?”
“送多少?”
“五十。”
“你敢包我入党?”
“只要不犯路线错误。”
“豁出去……妈的!”
从张三才手里接过一卷钱,高亮就像《奇袭白虎团》接受任务的排雷英雄那样,气宇轩昂地站一会儿,扭头走进屋里。他怔怔站一会儿,想了想,点上蜡,把郝丁丁叫醒了。
“小郝,排长让我问你入团申请交没有。”
郝丁丁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惊得半晌竟没能说出话。灯光里,他的小圆脸像是一个乒乓球,单纯得没法再单纯。郝丁丁家是黄河以北人,今年才十七,洗澡时,全连人都发现他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嫩得像是一指长的白条鱼,全连人都叫他“白粉笔”。今天的事情着实有些破天荒,副班长不仅称他“小郝”了,且还问他交没交入团申请书,使他实实在在地吃了地地道道一惊吓,说话口都变吃了。
“交、交了。交了……两份哩。”
“刚才排长把我叫出去,说这次连里又快发展团员啦。你要交了,你就去力争个入团名额,由我做你的入团介绍人。”
郝丁丁呆了。
他像学生看新到的老师一样盯着副班长,眼珠直勾勾的,一动不动弹。新兵中还没有一个人入团呢,他原想自己可能是新兵中最后一个入团的,没想到第一批排长和副班长就考虑自己。喜从天降,他有些受不了,嘴张了几下,没能说出一句感激的话。
副班长毕竟很有几年军龄了,入党申请书交了十一份,指导员同他“要继续努力、经住考验”的谈话也有五六次。经验是宝贵的财富。他转过身子,坐到自己床上说:“不过……还要靠自己努力呀。”
“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排长……还有副班长的,期望。”
听了这话,高亮像突然想到了啥儿,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差点忘了,排长让你去给吴秋霞家送五十块钱,就东头那一家……趁天还没亮,快去吧。”说着,高亮就拿着那卷钱,过去递给郝丁丁。
郝丁丁自己一下就和排长、副班长的关系近了许多。他知道把钱送给吴秋霞,这事小看不得,可这是领导的信任,不能不送。他很想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来龙去脉,就接过钱,下床站着不动,像等副班长的最后交代样儿,站得很直。
“去吧,”副班长说,“送去你就知道了,这关系到我们支左组有没有革命人道主义、有没有旗帜鲜明的阶级立场的大问题,很复杂。不要多说话,不要给吴秋霞叫大姐。把钱交给她,就说是张排长让你亲自送的,叫她不要出工了,抓紧去给她爷看病。重要性过几年你就举一反三理解了。”
高亮说得很神秘。
郝丁丁很郑重地走了出去。
石涧村出工的早钟响了,很清脆地传过来。
好像想到啥儿,高亮从屋里跑出来,踩着亮色和木气,横腰拦着荡来的钟声,追到祠堂外给郝丁丁交代说:“记住,这是排长的钱。一给吴秋霞就回来,碰见人就说是通知她爷来汇报思想的。”
四
麦打完了,该分红啦。营里突然召开了各支左组组长紧急会议,由四连的第一支左组介绍了他们制止武斗、开展文斗的经验。按说,我们制止武斗也是不错的。可惜指导员说我们文斗抓得不好,反而批了我们支左组,要我们狠抓一下文斗,说透了,就是要大抓一下阶级斗争。
吃罢夜饭,张三才给同志们传达了营里的紧急会议精神,想研究一下石涧村的阶级敌人哪个罪大恶极,下一步如何抓好阶级斗争,找一个好的批斗对象,可大家意见分歧较大,想争取一下当地干部的意见,干部们又都参加队里分红了,只好给大家读了篇军报上的社论,散会了。
天气不错,有风。麦场当间堆着一堆小麦,被石涧的庄稼人拢得又尖又圆,像刚钻出地面的一朵大蘑菇。月亮银盘一样悬在天空,天色如倒扣着的清水潭,星星宝珠一样浮在水面上。场上,散散乱乱坐满了石涧人,不是男女老少分开扎堆儿,像往常的群众大会那样,而是一家聚一堆,坐着禾叉、木锨、鞋子,或干脆就坐在发烫的光场上。男人们吸着烟,为了防火,就把烟锅塞进自己的鞋子里,吸着烟味,也吸着脚臭,火光明明灭灭。女人们不看自家男人,也不看不晓人事的娃儿们,任他们在麦秸秆里钻。她们看着那圆溜溜的大麦垛,和麦垛旁的办公抽屉桌,桌上的马灯,马灯下的长条账本儿。那儿是她们一家人的希望。飞蛾、蚊子,绕着马灯圈儿圈儿飞,蚊虫把灯罩撞得叮咚响。
分红了。分麦了。
队长总结了往年的经验:分完麦,欠账的没钱还,余钱的没钱要,队委会没钱垫,队长就在中间作大难。今年采取的办法是当场兑现,欠账户,不交钱不分粮,要么就按粮店价格扣下粮食给那些余钱户。于是,社员们就都早早来到麦场上,那么一户一户呆坐着,沉默在尴尬里,面前放着麻袋、布袋、篮子等家什。有的大户还拉来了架子车,一家坐在车子上。这多半都是余钱户。
支左组的同志一过来,队长和女支委红妹就都来作陪了,一道坐在场房屋的风口上,和社员们同甘共苦地一道沉默着。
一班长任军围着麦堆转了一圈,回来说:“不错,丰收了。”
队长瞟他一眼:“一个工值两毛一。”
又都不再言语了。
过一阵儿,红妹瞅着队长说:“分了吧,都等了大半天。”
队长没看她:“革命我听你的,生产你得听我的。眼下分了欠账谁去讨?”
觉得伤了面子,红妹瞪着队长。
“你扣粮食嘛。”
“扣粮食?”队长笑笑,“人均不到一百斤,欠十几块钱,一年的口粮就扣啦,你让社员去喝西北风……搞革命也得吃饭哩。”
“眼下都没钱,你说咋办?”
队长不吭声。他坐在上风头,装了一锅烟,脱掉鞋子,大家立刻都闻到了一股脚臭气。当他把烟锅点着,塞进鞋子里,那臭气就被烧焦了,味道很古怪。
红妹把手捂在鼻子上。
有个姑娘从他们面前,小心小胆地晃了一下过去了。一会儿,再次走回来,远远坐着朝这看,样子很惶恐。新兵郝丁丁把高亮叫到一边说些啥,高亮回来朝那姑娘模模糊糊瞟一眼,趴在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说:“吴秋霞回来分粮了,她爷的腿已经对上啦,不让你牵挂。”
张三才慌忙踩了一下高亮的脚。
任军和红妹都朝他俩看。
“踩啥,”高亮大声说,“提个革命建议嘛!”
听了高亮的话,张三才想了想,把目光落到队长的烟头上:“欠账的先交一半钱,余款的先领一半行不行?”
依旧没吭声,但队长烟却不吸了。
“我看行,”高亮说,“欠的一分为二交,余的一分为二要。只要一分为二,啥事都好说。”
女支委把目光移过来:“三叔,就这样吧。”
队长把没吸透的烟往鞋里一磕,火还烧着,就穿在脚上,不言声,走到麦堆旁的桌子前,大声说了几句,社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朝着马灯围去了。一会,会计拿着账本,像老师宣读学生的考试分数那样,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地念开了:“吴喜子,欠十七块四毛,暂交八块七毛;吴大旺,欠十二,暂交六块;吴三旺,欠一块六毛,暂交八毛;吴秋霞,欠四块二毛四,暂交二块一毛二;吴凤枝,欠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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