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张三才看她了,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起几天前牛车上的事,心里热热乎乎的。
“欠账户里被管制人员多不多?”
张三才的问话使红妹很扫兴。
“不少。”吴红妹抬起头,“他们义务劳动多,家家都是缺工户。”
代理排长站起来:
“我看他们欠钱就该扣粮食。”
大家默一会儿,老兵陈小庄冒了句:“要人家也能交起钱……”
一班长:“能交也不收,想想他们解放前。”
副班长:“饿死他们就没阶级斗争啦……”
一班长:“旧的敌人死了,新的还会产生。死尸还会发臭哪。”
副班长:“那就饿死他们吧,饿死我们支左组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
无端的小事,使任军和高亮争了好一会,最后就都盯着代理排长不吭了。这是对张三才的一个考验。他想:倒是突出阶级斗争的一次表现,反正人是不会饿死的,三年自然大灾时,石涧也没饿死几个人,何况眼下是文化大革命,还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不妨试一试,说不定还可搞出经验哩。出了经验,有了成绩,提干自然又多一成把握。
“我看就这样,”张三才把右手在月色里晃一下,“既然余款的都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都是欠账户,咱们就把交不起钱的阶级敌人的粮食扣下来,分到贫下中农的碗里去。”
一班长看大伙不吭声,就首先表了态:“我赞成。没有新方法,就没有新经验。”
郝丁丁很聪明地跟着道:“我也赞成。”
于是,几声“同意,我也同意”,就算通过了一项决议。
最后,高亮说:“我一开始就没意见……月到中天啦,走吧。”打个哈哈,就扭身先走了。
张三才生怕吴红妹看出支左组内部不团结,就说:“天不早了,都先回去睡吧。”
都走了。
月色里留下几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去给队长交代了新措施,张三才随后就也走掉了。到场边,他听见会计一连几声叫。
“吴秋霞……吴秋霞……”
接着是队长的呵斥。
“交一半,两块一毛二你也没有吗?”
没有回音。
想必吴秋霞嘟囔了一句啥话儿,队长恼了。
“这一点粮食你不要,返销粮再不让你们爷俩吃,我看春上你爷俩就别想再活啦!”
张三才站住了。
过一会儿,红妹走过来。
“返销粮怎么分?”他问红妹。
“地富反坏都没有,贫下中农人均分。”
他怔一下。
“那他们春上怎么过?”
“他们有人像三年闹灾时一样吃树叶……”红妹说,“反正都熬过来了,这经验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介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三才突然反悔说,“那我们就不扣他们粮食吧,不能让他们真饿死。”
吴红妹离他两步远。她盯着代理排长看一会儿,就像看一件属于自己的啥东西,呆呆的,很认真。到末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想出经验提干的,只要能提,扣就扣了吧,人一辈子不能既当菩萨又当官。”
张三才愣了好一会儿,没话儿说。他感到自己的内脏被女支委扒出来晒在了太阳下,让石涧的百姓全都看到了。他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可就是说不出,就那么站一会儿,转身默默走了。
盯着离远的张三才,红妹子突然朝前赶了几步,站下来。
“张排长。”
代理排长转过身。
“有事?”
她大胆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差一点点没有挨着他。
“有点事。”
“说吧。”
“我看你这几天是有意躲着我,回部队开会没言一声就走了,有的会议该我参加也不通知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呀。”
他从话音里听出来,她有点生气了。这使他激动。一个姑娘为一个小伙有意无意地丁点儿疏远,就真格生气得没气找气生,男的不能不动心。毕竟也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倾心和专注。他睁大眼睛看着红妹的那张脸,虽不如她平平和和在月光中那么柔顺和谐,但那脸叫他很明确地看到了她爱他。张三才感到嘴唇有些干,他很想偷偷抓一把她的手,或大胆地在她脸上亲一口。二十多年,他没有亲过一个女人的脸。社员们都在交钱、分粮、算账、数款,这是庄稼人一年中真正最专注的时候,没有人能顾上往这看一眼。左边是空空的场房屋,右边是还不熟的黄瓜地。留给他们的是静寂和年轻人的不安分。她不动,好像等他赶快做出一件事。他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在心里滚得烫人,正想凑上去,却很不凑趣地想起自己还不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排长衔前的代字还像帽子一样扣在他头上;想到了自己是支左组长是来抓革命促生产,指导阶级斗争的。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很扫兴。
张三才在心里叹口气,想走,马上离开红妹子,可又舍不得。他知道一离开,他会立马后悔的,后悔得一夜入不了睡,在床上光想入洞房的好事儿。
他想拉拉她的手。这是没有后果的,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把儿,即便被人看见了,也很好找句话儿把事情圆过去。
手上出了一层汗,他就把手拿到胸前,握得咯咯吧吧响。
最后,他一狠心,真的把手朝红妹伸过去。
就这当儿,红妹好像有点等得不耐烦,突然说:“我知道你提干很有把握了,瞧不起农民啦。可我再无能,也是造反派里的一个领导,也是石涧大队的支委,你不能连研究批斗对象的会议也不通知我,你这是政治上对我的不信任。”
他的手在半路僵住了,立刻落了汗,觉得扫兴得没法说,就说了句那时候很流行的话。
“红妹,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我有。”她说,“我啥都了解啦,知道你瞧不起农村户口,还知道你在家是孤儿,不当兵就和我一样是农民,说不定连我也不如。”
像被人耍弄了,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这话里分明有瞧不起。张三才决然地把手抽回来,狠狠捏了捏。冷瞧她一眼,他似乎就看见了她脸上那一片蝇子屎一样的小黑点。想到小黑点,他就如打开放苹果的箱子,看见了一堆堆老鼠粪那样儿,心里有点恶心了。没想到自己竟想去亲那堆小黑点!他为自己生愧了,庆幸没有拉住她的手。
“明天下午研究批斗对象——我这就正式通知你。”
说完,代理排长没犹豫,转身就走了,步子不紧不慢,像是一个乘完凉儿回家的人,样子很悠闲。
分了麦的人,或扛着或挑着,从张三才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去。快到村头的时候,月光被一片云彩遮住了,暗了许久。云彩撕撕连连地散在天上,像飘着的一拧一股的丝线一般。他听见身后又来了脚步声,主动往路边靠了靠。一会儿,又有个人赶到他前边,女的,一点粮食也没拿,正疑惑,那女的却突然在他面前转过身,轻轻叫了声:“张排长……”
竟是吴秋霞。
听听四周,不见动静,他放心了。
“没分麦?”
“钱……没交。”
“多少?”
“一半,两块一毛二。”
云彩移走了。张三才看见面前她的那张脸,在大胆地望着他自己。那脸像一盘月亮一般,原先的愁容少多了,既羞涩又大方地泛着溶溶的光亮。这脸和红妹的脸不能放到一块比,那样就显得过分残酷了,太缺少阶级感情了。
可他硬是把那两张脸放在心里比了比。
不知想到了哪儿,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张三才很快从口袋取出一卷碎钱,没点数,就塞进了她手里。
吴秋霞呆住了。
看着张三才,默一会儿,她冷不丁儿朝他面前一跪,压着哭腔说:“张排长,俺爷儿俩死了也记你的恩。”
他慌了,忙把她拉起来。
“快,快别让人看见了。”
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张三才,吴秋霞就又慌慌张张朝麦场走去了。
时已近夜半,有了一丝凉意。张三才站在那儿,看一会儿走远的吴秋霞,转身走了几步,吓了一跳,忙收脚站下来。
女支委吴红妹不知几时从另一条路上岔过来,正在一堵墙影里盯着他。他一下意识到,事情要坏了。
五
事情发展很奇妙,其中的奥秘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人怎会那样,想来不值得。其实也值得。入党入团,政治生活,比自然生命更重要。那天上午,天闷热,代理排长看看天,说要搞半年总结了。
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出工了,支左组的同志就一个人搬个小木凳,到屋东的空房里,几个人一行儿坐在屋中间,手里都拿着红皮烫金笔记本和集体下发的《毛主席语录》,面对毛主席的标准像。张三才搬个高凳,坐在大家前边,他说:“请大家打开《语录》第一百六十七页。”
就都把语录翻到了第一百六十七页。
他念:“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是最讲认真。”大家接下齐声读:“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读的声音很大,也很齐整,就像小学生背诵课本。
第一项是小组通过一下郝丁丁的入团意见,于是就真的人人都像共产党那么认真了。连里这批要发展三个团员。每一个都得由小组推选,大家当然不能马马虎虎。
高亮答应过做郝丁丁的入团介绍人,自然就得先发言。
“我说几句,抛砖引玉了。”他说,“我认为郝丁丁同志,具备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基本条件。首先,该同志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始终站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边;其次,该同志敢于同阶级敌人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和贫下中农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例如:我们刚来时,在村口的坡路上,他去帮助群众推车上坡时,就先问一下拉车人是啥成分。是贫农,他出力流汗地推;是地主富农,就坚决不推。再如那天……因此,我同意该同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连里分给了石涧支左组一个入团名额,支左组又只有郝丁丁一个是非团员,大家都一致同意,还都和高亮一样,每人一二三地说了他几条优点。写鉴定时,把常用的词都给用完了,什么团结同志、尊重领导、艰苦朴素、遵守纪律、吃苦耐劳、作风正派、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人亲切等等,能写的都写了,后来读了一遍,觉得味儿太正,似乎连入党的条件也够了,就又在每个词前加了“较”或“比较”,到末了,写到鉴定的缺点时,打住了车。谁也不知该写什么好,就都翻着语录思索着。
好一会,代理排长说:“小郝,你说你的缺点是啥儿。”
郝丁丁犯难了,脸通红,没话儿。
一班长:“说嘛,你自己最了解自己了。”
拿起语录噙在嘴里,郝丁丁把头勾下去,用脚在地上画开了“一”字。
陈小庄觉得半晌不发言不太好,老兵了,应该有个发言积极的样儿,就憋了半晌说:“那就写、写个……”
大伙都把目光落到老兵身上去。
“写个……”
“写个啥?”
“和我的缺点一样儿。”
“啥?”
“发言不大胆。”
郝丁丁解脱了,抬起头:“我的缺点就是……发言不大胆。”
都沉默了一会儿。
“不能这样写,”一班长开了口,“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么多的批斗会,发言不大胆,还算啥儿敢于斗争、旗帜鲜明呀。”
想想,是这样,就都又思索了。
过一会,高亮说:“写个有时外出不请假。”
代理排长说:“要实事求是,我们小组里,属小郝最守纪律啦。”
高亮:“那就写个对公物爱护不够。”
一班长:“这太严重了。”
高亮:“加个有时,有时对公物爱护不够。”
代理排长:“我们用的都是群众的东西,写不爱护公物,也就是不注意军民关系了。”
这分析有道理,又都无言了。
郝丁丁觉得大家为自己的缺点找得那么难,不好意思了,大有豁出去的决心似的,狠狠说了句:“就写个有时学习不太认真吧。”
都惊讶了。
“怎么能写这?”
“就是,学习……得了吗?”
“啥有学习重要哩。”
“那写啥?”
到底还是一班长聪明些:“写一条卫生不太讲究吧。”
“好!”高亮把语录往膝盖上一拍,“就这样写,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全都轻松了。
代理排长看了看大伙儿。
“这条可以,加个个人——个人卫生不讲究。”
高亮瞟一眼代理排长。
“再加个有时,个人卫生有时不讲究。”
陈小庄想了好一会儿。
“刚才不是说不太讲究吗?应该写个人卫生有时不太讲究才好哩。”
皆大欢喜!
下一步该选嘉奖对象了。这嘉奖不同于入团。一个对象配一个名额。半年总结,整个石涧支左组只有一个人可以受嘉奖,嘉奖谁对谁的成长进步,无疑是垫下了一个台阶。张三才要求大家认认真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最后说:“谁先讲?虽然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可我们朝夕相处,彼此都了解。谁先讲?”
没人先讲。
太阳已经升了很高,屋里的空气开始湿热了,人有点像被封进了盒子里。从屋脊裂口漏下的几片日光,像一面面镜子样,圆圆的,搁在大家面前。
都看着那日光,神情上若无其事,像不把嘉奖当成一码事,可终于就是没人先开口。
张三才有些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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