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干部惊疑地看着高亮那张年纪轻轻的脸,几步登上水坝,朝西去了。他走得很快,刚到西头就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像一堵墙猛然倒塌了。他朝坝外看了一眼,立马脸就白了,回头嘶着走形的嗓子对着跟来的小伙叫:
“快——快!透水啦——坝子透水啦!”
大伙一惊,挤着膀子朝坝西跑过去。
高亮跑得格外快,如同田径运动员听到了鸣枪声,几个箭步射出去,踩着一团黄泥摔趴下,没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又朝前射去了。他倒下的地方,有一窝雨水变红了。
坝外的水洞已经很大,小桶似的一股水,从洞里挣出来,呼噜噜地怪叫着,摊在河面,朝下游滚过去。
问题已经很严重,再有一会不把水洞堵上,水坝就有可能轰隆一声大决口,下游的多半个石涧村,村子里的几百亩良地和将熟的庄稼,也许就在这一声轰隆中消失掉。
这险情坝上的人全都想到了。
“咋办?”
“咋办呀!快,咋办呀!”
十几个人在坝上的泥浆里团团转,原来,谁也没料到坝子会透水,连一点防汛器材也没备,连一个草袋也没有。眼下,乱了章法,措手不及,谁也没主张。
张三才瞪大眼盯着从洞里流出的浑浆水,在坝头前跑后退,妄想能突然找到一个堵住洞口的啥东西,可终于啥也没找到,就狠狠地撕着自己的衣领往下拉,无力地嚷嚷道:
“不能眼看着让水库决口啊!”
“奶奶!大伙都想想办法吧!”
水利干部,在坝面上转几圈,猛地“娘呀!我的娘呀!”连叫几声,就双手把头一抱,蹲在雨水里不动了。
这当儿,高亮显得很镇静,他在坝头上站了一会儿,咬了一会儿下嘴唇,突然朝人群中跨了一大步。“听我的——都听我的。”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吼。
“一个人回村报警,让壮劳力都拿着麻袋、铁锨,跑步到坝上来,动员离河近的人家迅速离开家。两个人立马去开闸。剩余的,都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很快,跑走了三个人。
余下的,看高亮把军衣军裤脱下了,也都三下两下把衣裳扒光了。十来个人,像十来条鱼样光溜溜站在雨水里。
高亮接过大伙递来的衣裳,按在泥地里,一件裹一件,卷成一个团,最后用两个袖子横一捆,用两个裤腿竖一拴,就往坝水里扑。
张三才一把上去拉住他。
“你疯啦!”
高亮样子完全是成竹在胸。
“还傻啥?你我都到时候啦!”
一怔,张三才松了手。
乘机纵身一跃,高亮钻进了水里边。水面上先后有几圈涟漪,一会就复了原样,只剩下雨滴生出的小水泡,破破灭灭,灭灭生生,无穷无尽。
坝上的人,全都一排儿,整齐地揪着心,整齐地站在坝沿,死眼瞅住水面。
好在,也只一会儿,坝外的那股浑水就断了流,剩不一点无所谓地朝外渗。
险情过去了,水面上有了大水泡,一会儿,高亮满脸青紫,从水里浮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就抓住坝面的石头不动了。
他累垮了。
大伙赶忙下去把他架上来。
张三才挽着他:“得弄点酒让他暖暖身子。”
“去哪儿弄。”水利干部一脸歉意,“准备不周到,委屈了副班长。”
高亮想说啥,好像力气耗尽了,张张嘴,没能说出来,就坐在了地上的水滩里,急急地喘了一阵粗气,道:“堵上啦……快,把闸门,全打开。”
闸门已经开了多半大,洪水卷着泥浪朝外泄,一时间,满沟都成了轰轰啦啦的流水声。寒气从流水中朝着四周散。水坝保住了,人都放心啦,身上就跟着冷起来,一个个嘴唇青着,牙齿敲得格格响。
“奶奶,冷死了。”代理排长张三才把两只胳膊交叉着,在胸前一抱,蹲在高亮面前,脸上露了一个浅浅的笑。“老乡,你真行!”
高亮瞄一眼张三才:“你不会扎水猛?”
很遗憾地摇摇头,张三才说:“会倒好了……”
有个社员群众凑过来。
“副班长,石涧多亏了你。”
“你救了全村人的命,我们给你请功。”
高亮的元气恢复了,头脑的清醒也一样恢复了。
“请什么功,都是我应该做的嘛。”
“你命都不要了,我们不给你请功还有啥良心。”
“为了人民群众,为了集体财产,命算啥!”
事情也是不巧,高亮这边话音刚落,坝外就呼哗哗地一声响,大伙扭头一看,发现那堵了的洞口,再次冒了水。那团被卷成球似的衣服,在一个很大的浪头上晃一下,被卷进水里不见了。
高亮从地上弹起来,盯着又涌出来的洪水,脸白了,两个嘴角哆哆嗦嗦,再也没了刚才那镇定从容的大将风度,嘴唇像树叶一样,被他自己咬成了紫色。
别的人,惊慌也没了,都呆子一样,看着那流水,一言不发。
村里人还没露影儿,大伙除了各自那个遮丑的裤衩,一件衣裳也没了。
出了洞的水,如炸开一般,在坝下轰出刺耳的响声,朝山脚一撞,飞起一片水珠,水面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旋越急,远处的庄稼棵很快地被吸到漩涡上,转不够一圈,就被卷进水里。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时候,大家同时猛然听到坝底有声轰隆的闷响,扭头一看,几方土石一下滚进了洪水面,石头像木头样在水里滚动着。
“保不住了,大坝保不住了。”
“回家吧,我家住在河边哪!”
“天,我老娘八十了,还躺在病床上。”
已经有两个人发疯似的往村里跑去。
水利干部望望社员们,转身拉住张三才。
“张排长,咋办?你说一句话。”
张三才没接腔,最后瞅一眼那发野的流水,就回头死眼盯着高亮,冷冰冰的,目光又寒又尖,像把刀子,从眼里伸出来,穿过雨柱,扎进了高亮的眼睛里。他不说话,又似乎把话全都说尽了,让人一看那眼就寒心。
被代理排长的目光逼得无路可走了,高亮只好低下头。他绝没料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竟发展到这个局面,他的腿、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看去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可终于还是没有倒下去。在社员绝望的哀号中,他就那样抖一会儿,最后就渐渐不抖了。他好像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事,经受了一次难以跨越的考验,终于完成了人这一辈子的一个关键性塑造,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明白了生生死死的一些区别和相通。好像对活着已经知道没多大意思了。于是,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平静了,气色也比较平和。看看张三才,他拿下牙齿慢慢刮了一下上嘴唇,有两滴泪,和着雨水就进了他嘴里。
“三才,我瞒不过你。”他压着嗓子说,“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我只好走了……原想入个党回家当大队支书的,看来不行了,念在同年入伍又是老乡的分上,我走了,你再给我争取一下子。”说完,高亮转过身,在张三才和社员们的目光下,默默的,一步一步踩着水坝的石头,朝水里走进去,就像去一个很平淡,很安全的去处一样儿,不慌不忙。最后,坝水终于就把他高高的身子吞尽了。
坝上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雨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大家木呆了,个个都好似塑了一般,僵硬地竖在坝上,眼睁睁地看着高亮走下坝坡,让几丈深的库水埋住腿,埋住肚,埋住肩膀。当水埋到脖子时,人们看见他把胳膊从水中抬起来,捏个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举了一下,待手放下时,都清楚地听见他用发抖的嗓子叫了声“毛主席万岁”,才让水把自己全部压下了。他那沾在头皮上的头发,最后散开在水面晃一下,压根儿不见了……
静静地过一阵儿,坝洞堵住了。外面洞口的洪水慢慢小下来,后来就仅剩指头似的一股儿,末了就一丝也没了……
等闸口把坝里的水排掉一半时,西坝坡里面露出了一个洞,高亮像一条蛇样盘在洞口上,身子一圈和盘缠中留下的小孔,都淤了厚厚一层泥,红色,很亮!
高亮死了……
他就那么从从容容不情愿地死去了。
这是石涧支左组的光荣,也是军队的光荣。
为了表彰他这种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不顾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共产主义行为,组织上毫不犹豫地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命名他为“模范支左战士”,为了号召全国干部战士学习他的英雄事迹,教育后代,不仅报纸上发了关于他的长篇通讯,同时还给他立了一块碑。
也算幸运。
十一
收过秋,种上麦,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我们支左组,除了郝丁丁,全是满服役期的老同志。好在高亮的死,给我们这段支左史一个灼灼闪光的结尾。开追悼会那天,指导员给了陈小庄一份党表,同时宣布了郝丁丁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即收了他五分钱团费,并很明确地暗示说,回去要给任军立功,张三才的提干问题,根据在保护水库中的表现,组织上也有了新考虑。这一切的转机都要感谢高亮伟大的一死。
其实,事情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圆满,越临近撤走的日期,后祠堂里就越有一种不安。高亮光荣地和大家告了别,陈小庄就搬进那屋和郝丁丁做伴。一班长任军享受单人宿舍了。红妹子也好像知道支左组立马要撤离,有事没事,就从祠堂前院的大队部跑到后院来,有时候给大家一人送个毛主席去安源的纪念章,有时候给大家发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说上几句话,就坐进一班长的屋,门半掩着,一晌不出来,有时吃过夜饭也要来。似乎对支左组的撤离极留恋。
张三才不同了,他很少待在祠堂院,没事时,就和社员们一块到田里走一走,然后转到水库上,独自在高亮的墓前一站大半天,痴痴地竖在墓旁,木桩一般直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回来时也不和大家多说一句话,仿佛高亮死了,把他的精神也带走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家预感到,支左小组迟早要发生一件比高亮的死更为严重的事。
果然也就发生了。
就在营长和指导员来布置撤离的那一天。天气极晴朗,太阳没了夏天那种烦人的燥热。大雁一队一队从山上掠过去,社员们在田野施肥。营长是在县委支左的,一时间当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的家,把县委的小车压在屁股下。车停在祠堂门口,一群娃儿在围着看稀罕。他们到后祠堂给大伙一一握了手,准备坐下开会时,发现代理排长不在场。
“哪去了?”
“吃过早饭就没见他回来。”
“快找去!”
一班长坐着送营长的北京吉普车,很威风地在村外田边转了转,又开到了石涧水坝上。
高亮的坟清冷地躺着,碑脚下生了一片草。
不见张三才。村里坝上都没有。
营长和指导员在祠堂生气地等待着。关于撤走的确凿日期、注意事项和与贫下中农的告别仪式必须单独给这位代理排长讲。
一班长这时回来了,说四下找不着张三才,大家只好很扫兴地静等着。
过一会儿,村街上有了很乱的脚步声。从门口看见很多社员扛着铁锨、锄头,挑着空粪筐,急急慌慌从田里跑回来,到前面一折身子,朝一条胡同跑过去。
“怎么啦?”
“可能出了什么事。”
“出去看一下。”
一班长在家陪首长,陈小庄和郝丁丁慌不迭儿出去了。他们也从那条胡同折进去,一路小跑,到胡同尽头,见吴秋霞家不知出了啥事儿,半个村的社员群众都围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快开门!”
“把那两个不要脸的拖出来!”
“出来!有胆量大天白日干,就大胆滚出来!”……
吴家的门是双扇柳木门,任人死唤也很结实地关闭着。喊叫声如战场上的最后冲锋一样,在村子上空冲来撞去。外围的人,大都是媳妇婆娘,抱着娃儿,不言不语,站在石头上,或高起的土堆上,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瞅。中间一层的,多半是些中年人,相互打听着,议论着,骂咧着,有的人还不时把拳头伸进空中晃一晃。最里层的,大都是吴秋霞的近族近户人,一个个脸上横着杀气,有的把上衣脱光了,青筋像肋骨一样跳出来,大有拼死一场的气概。他们容忍不了自姓的姑娘和别人明目张胆混,更容忍不了一个外人在光天化日里混进吴姓的宅院,这样似乎欺负吴姓无人了。
陈小庄和郝丁丁一走来,就碰见红妹子从人群朝外挤,看见他俩,她满脸失色,把额门上的汗粒抹下来,扔到一棵树身上。
“快回去把你们营长叫来吧,张排长被人堵进了吴秋霞的家!”
“怎么啦?”
“还能怎么呀!”
“到底出了啥儿事?”
“一男一女……你俩咋这样不开窍。”
终于明白了。
陈小庄有点不相信。
“张排长……不会吧,他马上要提干……”
“仨月啦,肚子都大了……张排长多正派的人,咋会出了这档事……快回去叫营长指导员,晚来一步要出大事的,我一人挡不了这局势,全村人都为这恼透了!”
郝丁丁灵醒一下,突然想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吴秋霞下地了,心里一下清亮过来,车转身子就往祠堂跑。
这当儿,红妹子神情放松了,拉着陈小庄的手,又往人群里边挤。没有人让路,红妹子就在前边侧着身子,“让一下,让一下嘛!”责怪地扒拉着前边的人。陈小庄被红妹子牵着,不知是哪个社员,在他后边骂了句“他妈的,解放军还敢不要脸”,话音一落,就朝他后腰上打了一拳头,不重,也不疼。陈小庄闪下腰,很委屈地回过身。
“又不是我不要脸,打我干啥呀?”
人群里边有人笑。
红妹子扭过头:“文斗、文斗、要文斗!”
“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不和革命啥挂联,要他妈文斗武斗呀!”
红妹站在一块石头上,嗓门大起来:“这是阶级斗争,不是家族斗争。吴老头是汉奸,吴秋霞是汉奸的孙女,张排长是支左的解放军,能说这是家族的事?一会儿部队首长来,谁动手动脚,后果谁负责!”
人群静下来,都听着红妹子的大嗓门,好像听一场报告那样儿。听完了,依旧乱乱吵吵。
“快让他们滚出来,别让从后墙跑掉了。”
“跑不了,围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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