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不清故事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一步,到眼下我还觉得代理排长不该那样做。根据他的为人、觉悟、阅历和他所受到的党组织的关怀及培养,我想他应该很明智地知道自己不该滑得那么远。《红灯记》上的鸠山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这话是很具体实在的。
张三才一天没吃饭。
他很早就睡了,而且睡着了。别人都睡的时候,他却睡醒了。月光从窗里洒进来,照在床上的军用小号蚊帐上。那蚊帐没开口,挂得低,他躺在里边,就像钻进了一口白木棺材,闷得要死,汗把整个蒲草席都给流湿了。他坐起来,撩开蚊帐,月光就无遮无拦地流上了床。
再也没有瞌睡了。头脑很清醒。模模糊糊的东西,一觉醒来已荡然无存。眼下很清楚,揭发他的那些事,是完全属实的。就是说,他提干的希望不是不大了,而是压根儿没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帮助一个汉奸治病、帮助汉奸的孙女交款,也许真的超过了革命人道主义界限。入伍五年多,二十六周岁,想到提不了干,今年就有可能被党组织打发回家,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家里没父没母,没房没屋,孑然一身,如今对象还没有。若家里有个姑娘等着他,那倒没啥儿,提不了干,就回家结婚,生个娃儿,一样过日子。可家里没有!想到下午那张小纸条,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冷落了红妹子,想想,追悔莫及。当初要一口应承下来,提了干,就和她夫妻一辈子,又有什么损失呢?除了脸上有些小黑点,不也一样是个女人吗?不也一样生男育女、烧饭度日吗?这就如一个讨荒要饭的叫花子,偶然得到了一堆白银,心里却惦念着黄灿灿的金子,当弃银投金时,却鸡飞蛋打,金子没见到,银子也没了,终于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能不叫人悔恨吗?
烦乱伴随着追悔慢慢涌遍了他全身,坐在床上,如坐在一块发烫的石板上。张三才穿上裤子,推开屋门出来了。他想独自到哪里走一走,驱驱心中的烦乱。
走入祠堂正院,他看见高亮穿个大裤衩,从厕所出来,张着大嘴在往天上看,他也抬起头,见天上除了下弦月和银扣儿一样的繁星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什么?”
高亮愣一下,神秘地笑笑:“办法有了,老乡,你就等着我立功入党吧。”
“办法?你着魔了吧!”
“我他妈的不能白当几年兵!”收起笑,骂一句,高亮回屋了。
怔一会,张三才走出了祠堂院,站在村街上,朝村口望了望,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仿佛是在盯着他。
迟疑一下,他去了,越来越近,那人影先躲躲闪闪,后来就干脆站着不动了。
“谁?”
“我……”
是吴秋霞。
“你……在这干啥?”
“我想……你今儿夜里会出来……”
“有事?”
“村里……有人告你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纸条是你写的?”
“我早想给你讲……”
“你怎么知道?”
“红妹动员了好多社员在信上按手印。”
果然是这样儿!
站在一棵椿树下,他看着吴秋霞。悠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来摇去。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穿了啥衣服,只听到她的声音清柔,像对人赔不是那样,轻轻弱弱,一股真情真意。
“说晚了,”他说,“组织上已经通知我不能提干了。”
她似乎吓一跳,身子动一下,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亮在月光里边时,他觉得那双眼睛,迷迷惘惘,说不清那眼里盛了啥内容。
“张排长,你都是为了我、我们家……”
她又痴又疚地看着张三才,说着,肩膀就跟着抽动了。像哭了,又没声。她咬紧了下嘴唇,就那样,动着肩膀,像在风中晃动的一棵小苗儿。月亮往前走了,树影很快跟着转过去,把她完全留在了明亮亮的月光里。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她光洁的额门上,头发被风撩到一边了,那光洁就和月光化到了一块儿。他盯着她。好一阵儿,还是盯着她,让自己的目光凝结在她的额门上。他从那完全露在月光中的额门上,看到了一户人家,安安乐乐,男种女织;忙了,夫妻一道下地,一块走,并肩回,一问一答,有说有笑。闲了,女的就缝缝洗洗,男的就在女的身边劈劈柴,和和煤,两个人嘴不停地闲扯着,从天亮说到天黑,夜里躺在床上一想,一天没说一句正经话,就都笑了。后来,那个家添了一口人。又添了一口人。一男一女,越发热闹,吃饭时娃们为一个碗一双筷子争了,他伸手要打,她忙拉住了他的手,劝劝娃儿,一家人就都安静了……
“秋霞,”他冷不丁儿叫了她,把姓去掉了,叫得很轻柔,像有事求她那样说:“我退伍了,你和我一块走不走?”
她莫名地抬起头。
“去哪儿?”
“回我们家。”
“干啥?”
“一道过日子。”
“过……日子?”
“咱俩过日子。”
她浑身一震,像听到了一句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啥话儿,惊惊呆呆地凝视着张三才,过了好一会,忧郁地垂下头,说:“张排长,你想……咋样我,就咋样吧……没人。我也想过了那事……没别的、报答你……”
他一怔。
“我又不是、畜牲!”
她信了。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满是热烈的感激和眼泪。
“我爷,你知道……”
“我们家比石涧靠山,除了穷,别的没啥。没人闹腾,一个村没一个高成分的,都不革命。”
“穷不怕。”
“我家还没……房子。”
“睡草铺也行,只要你不……低看我。”
“不会的,”他朝她靠了半步,“只要你不嫌我穷,舍不得你爷,把他带去也成。省得……挨斗。”
她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会看上我。”
“你长得好,”他又朝前挪了挪,“心眼也好,你爷是汉奸,你没嫌过他……”
她不动,不说话。
他也不动,不再说话。
那样僵持着对望一会儿,他终于最后迈了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面团一样,又热又软。他把她的手捏在手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心像夏天的海洋面一样开阔,温和,荡着一层柔顺的涟漪。和她在一块,一点也不像和红妹在一块。挨着红妹,他觉得心里像暴风骤雨,狂跳得时刻都有被淹掉的感觉。红妹不是平静的湖面。她也是姑娘,可她是参加了革命的姑娘,像激流一样,一半属于男人的,一半属于革命的。男人只不过是那激流中的一条船,被她驾驶着,自己手里没有舵。和吴秋霞在一块,你会感到激动不是她给的,是因为有了她,才从你自己内心产生的。她是一块开阔平静的湖面,启动了,水才动,只要船不破,就永远不会翻。船可以在她的湖水中歇息,也可以猛摇,一切都由你。她是完全属于男人的。她是被革命着的人,甘愿把什么都交给男人的人。这一会,张三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提干不提干的事,看得淡极了。有她就行了。拥有她比拥有“前途”更让人感到具体和实在。盯着她那和月光一种颜色的脸,他把她轻轻朝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忽然就像没根的树样朝他倒过来。他感到她浑身像癫痫病样哆嗦着,脸上的泪,雨水一般滴进他的脖子里。
他慌了,扶着她的肩,看清了她的脸,不再像月色那样儿,而是白成了一张纸。他没想到他仅仅拉拉她的手,她就变成了这样儿。
“秋霞……”
没有回应。
“秋霞!”
依旧没回应。
她昏了。
这昏不全是因为爱,还因为那爱中的侥幸来得太突然。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一个解放军的支左排长,竟就看上了她。真真切切地看上了,拉了她的手。从他手中传过来的她一生第一次体验的激动像电流一样把她击倒了。
看看奇静的四周,他把她抱着,朝村外走了几十步,放在一块草地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腿。风迎着他俩吹过来。玉蜀黍生长的咔咔声,在他们周围传递着。
他等着她醒来。
十
现在回忆起来,那件事很偶然,其实必然就是那结果。不发生那件事,还会发生别的事。秋季雨水勤,石涧水库就蓄了一库水,也是试试水库的蓄流能力,下雨天,水库自然是干部和社员最担心的事。我们支左组的人,也不断要到库上走一走,去得最勤的是高亮,他说他家就住在一座水库上,爹看守了一辈子水库,自称对水库上的科学懂一点。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秋熟,庄稼地里那种浓烈的青藻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熟秋的郁香味。到了午时,那味儿从村外弥漫到村子里,走到村街上,社员们的鼻子常要抽一抽,像嗅到了谁家的肉味,很有深情地说:“秋天的收成不错,不愁熬冬啦。”
雨不住滴地下了几天,不大,也不算小。村子里积起脚脖深的水。依照惯例,雨天应组织社员学习“两报一刊”,没有大场地,就以生产小队为单位。
在屋里躺着迷糊一会儿,到快要结束时,张三才披着雨衣出来了,穿着深筒胶鞋,到了一队队部。社员们到得还算齐。记工员在门口点着人头记工分,他趴到窗上看了看,郝丁丁在前边念报纸,社员们在后边坐成几片儿,男人们有几个相围着,在走石子四步棋,女人们都在一块纳鞋底,哧啦哧啦的扯绳声,很响地回荡在队部屋子里。陈小庄坐在最后一排社员中,倚背着方山墙,看着房顶上的一窝暖蛋家燕,专注得看戏一般。
看见窗前的张三才,记工员在门口咳了咳。
陈小庄立马站起来,像考场的主考官样在社员中间转开了。社员们也都算精明,听见咳,就都立马停了手中的劳作,瞪大眼睛听着郝丁丁的读报声。
走进屋里,张三才站在郝丁丁身后,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的鞋底都坐在屁股下,针和线在凳上耷拉着。走四步棋的男人们,两腿一并,把棋局原封不动遮住了。他没言声,没别的举动,也没特殊表情,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郝丁丁手中报纸的日期不动弹。
这是一个月前的《人民日报》。
“拿错报纸了。”转过头,郝丁丁轻声地认错道。
“念吧,”张三才声音很大,像对郝丁丁,也像对着众社员:“念吧,不错,人很齐,听得也还比较认真。”
说罢,出去了,他就听到媳妇们哧哧的笑声。外面,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在雨衣上,像很多人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一样,轻骨松筋。二队队部在前边的街拐角,有圈围墙,有个门楼。门楼上的瓦缝里,长满了野草,在雨中摆来摆去。张三才不想往那去,女支委和一班长一道在那里。那里的学习太认真,叫人不忍看。地富反坏右不能和别的社员群众坐一块。他们不仅不能坐凳子,也不能坐地,在靠墙的一边,难受地蹲蹴着,一动不动,受审一样,从学习开始,到学习结束,就那么一个不能变动的姿势儿。吴秋霞也在那群人中蹲蹴着。他不忍心看她和那些地主婆们蹴在一块儿。自从和她有了那一夜,凡是地富反坏干的事,她是样样参加的。她怕别人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也自从有了那一夜,他又忍不住想见她。夜里见,白天也想见。三迟两疑,他终于还是朝那门楼走过去。
“烧饭的回去吧,谁回去扣谁二分工。”很远他就听到了女支委的吆喝声。
女人们一晌最高三分工,早回一会扣二分,当然还是坚持学习更合算。
一班长的声音很响亮,一到门楼下他就听见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深刻的历史意义,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各国的革命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它将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史上最最光辉的一页……”
三队队部空无一人。
那儿的学习早就结束了,在队部门口站一会儿,张三才转过身,走上街头时,看见组织学习的高亮从村外跑回来,浑身淋得水透,黄泥污点溅得满身满脸。
“你去哪儿了?”
“快,快去几个人开闸门。”高亮跑过来,喘着粗气道:“石涧水库快满了,该开闸门啦。”
“是有意蓄水的。”
“这水库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你到底懂不懂?”
“我高中毕业,你初中毕业,我家住在水库上,你家住在哪儿?”高亮在脸上抹了一把雨,直视着张三才,“要背语录我不如你,可这个……出了事,我们都完啦。”
不容有疑。
于是,他们叫了十几个男社员,和大队的一个管水利的干部一块,急匆匆地朝着石涧水库赶。
石涧水库不太大,蓄满水也浇不完两个大队的地,坐落在一条沟的最窄处。其实,也就是一条土堰堆到沟半涯,两面用石头裱起来,一端留下闸门就是水库了。这当儿,水已大半堰,雨滴在水面上留下一个挨一个的白泡儿。大半堰的库水,如同一个小湖泊,泛着浑了的白亮,大伙上了坝堰子,站在坝中间,朝着水库远处望了望,就朝闸门走去了。
高亮也许真的是内行,他像一个水利专家那样儿,拿着一块很大的白色鹅卵石,在水坝的里坡上,小心地沿着水面的边沿,砸着坝坡上裱的石头,分辨着听来完全一样的声音,朝西走过去。从坝面传出来的响声,尖脆地在水面上回荡着,很空洞,也很有力。
到坝西头时,高亮站住了。那里的水面上出来了一个小漩涡,半截玉蜀黍秆,带着两片黄叶在漩涡上一圈一圈转。坝的外坡面,底脚有茶缸似的一股水,湍急地流出来,咕嘟嘟的叫声在雨声中扎来挣去。库里的积水原来很清净,透过土坝,就变得浑浊了,泥浆一般。
怔怔地看一会儿,高亮很从容地勾回身子朝坝东走去了。
别的人都围在水闸旁,管水利的干部踏着坝坡上的台阶,到水边看了看,数数露在水面的台阶,掐着指头算了算,不慌不忙走上来。
“没事,完全没事。”
张三才不放心。
“肯定没事?”
“再下两天也没事。”
高亮走来了。雨水把他的头发淋成一块黑亮的硬结皮,流过脸时,留下了一层浓重的担忧和不安。
“咋样儿?”张三才老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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