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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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妹说……是你……让斗我的?”

    他一怔。

    “你信?”

    “不信。”

    “我没法儿……这事。”

    “不怪你……我信了她,把啥都说了……怪我自己……你该咋斗就斗吧,斗完了我随便找个婆家就走啦,是猫是狗我都嫁……在石涧我已经没路了……”

    身上震一下,他盯着她。

    外边的基干民兵探进头来叫:“张排长,你的电话。”

    代理排长出去了,很木然。

    电话是从连队打来了解半年总结情况的。他接完电话,在屋里站一会,突然快步走出来,把台子上的女支委叫下来,一脸紧张地说:“出事了!”

    “咋了?”

    “医院来电话,说吴秋霞的爷昏了过去。”

    “咋啦?”

    “又有了别的病,怕很难抢救,让他家去人在死亡抢救书上签字哪。”

    “让谁去?吴秋霞走了会咋办?”

    “人命关天。你做主定个地主富农斗一斗,我通知吴秋霞赶快去医院。”

    “张排长……”

    “就这样,后果我负责。”似乎很着急,刻不容缓,张三才这会儿很显著地表现了军人的果断,不等女支委灵醒过来,就车转身子,忙不迭儿进了东屋。

    一会儿,吴秋霞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看,碎步小跑走出了大队部。

    一班长赶过来。

    “怎么回事?”

    “她爷快死了。”

    “会咋办?”

    “照开。”

    “斗谁?”

    “地富反坏右不是都蹲在后面嘛。”

    “红妹也不知该斗哪一个,你这样临时放走吴秋霞……”

    “从南数,第五个,是谁就斗谁。”

    第五个刚好是结巴吴来春。他在台上跪着向群众低头认罪,可一检讨,群众就哈哈大笑。

    结巴嘴,逗乐子,会议开得很不严肃,也是没法子的事。

    七

    想一想,老乡观念是一份深情厚谊,只有西方人才不甚讲究。东方,尤其是中国,没点乡情,那还算啥人。我们支左组的代理排长和高亮就是最好的例子。张三才回了一次连队,高亮就半夜去敲他的窗:老张……那事咋样?哪事?就……入党嘛,还有啥!你声音小一点。没事,都睡啦。指导员说准备发展了,量不大……嘉奖呢?还没定,连队说你和陈小庄都不错……

    石涧村外的东边,有一道斜坡;坡上有条黄土路。立陡漫长,牛车上坡时,牛都累得瞪大眼珠子,社员们就叫那路“牛瞪眼”。

    高亮一连几日,从社员家吃过派饭,闲下无事,就独自到那歧腰上,坐在牛瞪眼路边的一棵弯脖柏树下,东张张,西望望。他坐的那个位置很好,傍晚时,太阳朝西沉下去,一片红光散在半坡上,他就像漂在一个红海里,玉蜀黍地刚播的种子还没吐芽,田地里光秃秃的,望出去十里八里的村村舍舍尽收眼底。高亮坐在路边柏树下,拿一本毛主席的书,拿一本没了皮的《青春之歌》,没人时看《青春之歌》,有人时读毛主席的书。有时候,从山坡下有人拉煤、拉柴晃过来,他就把《青春之歌》放进挎包里,把毛主席著作放在挎包上,帮人推车或者拉边绳,很积极,很卖力,待板车到弯脖柏树下,他就说:“歇会吧。”车主人就到树下荫凉里,看见了挎包上印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看见了字下的红宝书,于是彻底感动了。“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你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好。”

    “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嘛。”

    再说些别的革命话,待喘匀气儿,就接着把人家的车子推到山顶上,再返回来坐在柏树下,拿着《青春之歌》读,等着下一辆板车上山来。

    这么样,过了五天。

    石涧水库离石涧村只有四里路,在上游,是两个生产大队合修的,土活由石涧的社员干完了,石活由那个大队干。这是那个大队的石头运输队。高亮按照规律,每每吃罢午饭,从社员家借来一对水桶,挑一担井水放到柏树下,等着那车队来了,就一辆一辆推上坡,到坡下给每个车主人舀上一瓢水。

    第一次,那车队的人,统一了思想似的,给谁推车谁就问:“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同志好。”

    后来,熟了,不再问,见面点点头,推完车,喝完水,上到坡顶,就点头告别了。

    推完后,别人都在睡午觉,高亮回到祠堂院,累得半死,见支左组的人,还一个一个睡得痛快,没一个醒来问他啥儿,心里就十分空落,仿佛农民们种粮食,忙了一季,加班加点,汗流尽了,到收获的时候,却颗粒不收,懊悔、忧愁就一起压在心上。

    这天,吃过午饭,高亮把两桶水打满,坐在胡同口上不走了,磨蹭着和人说话儿。过一阵儿,张三才和一班长从另一条胡同走出来,待他们走近了,高亮才抓起勾担,挑着水桶走掉了。

    他有意把自己暴露了。

    “高亮往哪挑?”一班长问。

    “房东家吧,”代理排长说,“这一点大家都不错,都能持之以恒。”

    说着,他俩拐进另一条胡同回了祠堂院。

    勾担在高亮肩上叽叽叫,怪兽一样让人烦,单调,刺耳。没想到张三才和任军那样说了一句就走了,对他的举动根本不在意。出力流汗做好事,不为人知还有啥意思?要嘉奖,要入党,都在关键时候了,凭啥?只有凭做好事,凭一鸣惊人的举动。没想到事情这么不顺利,高亮赌气一般,竟把一担水倒在脚下,坐在路涯下的凉处不走了。

    日日推坡,不为人知,啥意思?

    啥儿意思也没有!

    山坡上的青草都蔫了。高亮瞪着面前的草,心里很茫然。

    头顶的牛瞪眼路上有了吱吱的板车声和车主人牛一般的喘气声。好像车队的人已经到了那棵弯脖柏树下。

    “哎,今天那个解放军咋没来?”

    “我问了,他是在石涧大队支左的。”

    “渴死了。”

    “我们该给那张同志写封感谢信……”

    “一张纸就是一斤盐……”

    高亮心里动了一下,终于又迎着车队走去。

    一天。

    又一天。

    终于有天一早,祠堂门口墙壁上,贴了一张红纸感谢信,墨水瓶盖似的字,满满写了一张。社员们都围着议论着,张三才细心看了一遍,见到感谢支左组的张同志,每天中午,不怕苦,不怕累,坚持不断到牛瞪眼路上推坡做好事。感谢信的感情很真挚,也很有些文采。最后几句是:“张同志这种不图名、不图利,默默为人民服务、做无名英雄的共产主义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们,使我们再一次感到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子弟兵是我们的大恩人。一滴水映出大海,一件事显出精神。我们要永远向解放军同志学习!”落款是“众社员群众”。

    看了感谢信,张三才二话没说,回头走进祠堂前院,抓起大队部的电话。

    指导员在电话里听了张三才的汇报,当即作了四条指示:一给高亮嘉奖一次;二号召其他同志向高亮学习,好事不能光在左邻右舍做,要走出去,影响一大片;三教育高亮,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争取更大进步;四把感谢信全文抄下来,作为连队的资料存档。

    八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支左组由轮流吃派饭,变为定户饭是有含意的。大家分别被分到几户红三代的家里去,红妹对我说,这样免去很多麻烦。于是,代理排长就固定在了一个煤矿工人家,和吴秋霞家住隔壁。高亮固定到贫农代表家,陈小庄和郝丁丁在两个劳模家。任军被红妹安排在自己家。这样,故事就有了。

    有一个通知,让代理排长回营房参加半天工作情况汇报会。他回去了,第二天上午回来时,用网兜背回两个大西瓜,前肩一个,后肩一个。进村时,正近吃饭时候,收工的社员从山坡上摇下来,拉成一队,沿着一条草绳一般的路。

    吴秋霞走在社员们的中间,她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张三才,没动声色,把锄换个肩,走两步,又从容地把锄放下来,坐上,倒着鞋里的土,梳理着额门上的发。终于,后边的社员就都到了她的前面。

    玉蜀黍已经很高了,多亏收麦时的那场雨,苗势还算长得喜人。张三才一路走来,欣赏着庄稼、杂草、野花,心里格外痛快,就像立马要入洞房的小伙子,那心情舒服得没法去形容。

    快提干了。

    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过话,师医院也已检查过身体了。要彻底转变命运了,要如愿以偿了,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了。他的心像浸泡在清水里的乒乓球,那么清爽,那么轻快,那么容易随着流水激动。快到村头时,他看见了吴秋霞,心里闪悠一下,他知道她有话给他说。她爷出院了,这些日子他吃饭从她门口走过时,爷孙俩就总在门口盯着他。他从她一闪一闪的眼里看出来,她想单独给他说几句话。可她不敢。他也不太敢。周围总有人。

    今儿,她在这儿等他了。

    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犹豫一下,想到立马要提干,丝毫不能马虎,就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拐进了另一条路。

    “张排长。”

    她朝四周望望,竟就朝他走过来。

    忙不迭儿瞟瞟村口,见收工的社员还没全入村,张三才朝她摆下手,急中生智,从肩上卸下一个西瓜,往路口一放,拍了拍,车转身子入村了。

    看着那西瓜,吴秋霞呆站一会儿,脸上抽几下,立马就哭了。

    回到祠堂院,大家正要去吃饭,见了张三才,忙都围上去。

    “排长,回来啦?”

    “回来啦。”

    “开会啥精神?”

    “都来,到我屋里吃西瓜。”

    都去了,挤在他床前。

    “是营里开会,连里开会?”

    “没开会。”

    “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

    “吃瓜。我请客!”

    “为啥?”

    “嘿……不为啥。”

    西瓜杀开了,红瓤血似的,汁往地上流。瓜籽就像豆样点播在红瓤里。一人一块,屋里立刻弥漫着甜腻腻的味,既清香,又爽神。张三才看着大伙的吃相,心里痒痒的。那句话他原本不想说给大伙儿,可是忍不住,那么让人喜兴的事,不说给别人听一听,谁能受得了!

    “我……体检身体……都合格。”

    这话音不大,还的的确确使支左组的同志,全都受了一个惊吓。哦,他要提干了。要压根儿不是战士了。从此和大家就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平等的同志关系没有了。取代的是领导和被领导、指挥和被指挥;是民主和集中、自由和纪律的官兵关系了。

    一班长的瓜在嘴上僵了僵,脸上挤着笑,说:“恭贺你,你的革命理想实现了。”

    “以后担子更重了。”高亮说着,把没吃完的西瓜摆桌上,“这么大的事,就买一个瓜?抠!”

    张三才回身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党表递给高亮说道:“看你咋大方?”

    高亮愣一下,接过表:“我的?”

    “你的,马上填好送回连队去。”

    从口袋取出两块钱,亮在大伙面前,高亮一拍胸膛道:“两个大西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但能吃西瓜。”

    于是热闹了,无论各人心里咋样,嘴里都还是满嘴恭贺声音吵吵嚷嚷。正这时,从祠堂前院来个人,唤代理排长接电话,热闹就只好凉下来。

    张三才去接电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电话竟是那内容,如同兜头给他泼了一桶井冷水,使他身上激动的血液一下冷凝了。

    “喂!”

    “啊……指导员,你好!我把两个西瓜放到了你门口……消消暑……”

    “我是代表组织给你通话的……”

    “怎、怎么啦?”

    “提干的事你给大伙讲没有?”

    “没……还没有。”

    “没有就好。石涧大队的社员群众来信揭发你在石涧村只抓生产,不搞革命,丧失阶级立场,替汉奸治病,替汉奸孙女交款,还时常和她单独说话……喂!听见没……你要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团党委已经决定,这批提干……先把你往后搁一搁,问题查清再说……”

    ……

    “喂喂!张三才,怎么没声音……高亮的党表给他没……说话呀你!”

    “给了……”

    “立刻收回来,不要让他填。揭发信是你刚走后,从师里转来的。师政委有批字:要认真查处。信上说高亮每天帮助推坡的石头运输队,是你们邻村的地富反坏义务劳动队……你自己看看,还有一点警惕性没!阶级敌人竟给你们写了感谢信,你们到底是革命军人,还是异己分子!嗯?说话呀!”

    ……

    张三才拿着电话,就像什么也没拿。他浑身都木了,这正如死死活活去爬山,费尽气力上去了,却被山上的人,当头给了一棒子,从山顶跌入谷底,头破血流,没有知觉啦。

    过一会,又过了好一会。

    他木然地回到后祠堂,很悲凉地说:“都去吃饭吧,高亮留下来。”

    “有事啦?”

    “吃饭吧,不该问的不要问。”

    支左组的同志明白了,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但还不宜说出来,就都识趣地走开了。

    他把指导员的话重复一遍,要回了高亮手里的党表。

    高亮的脸就如一块白布,紧绷着,嘴角先还牵动几下,后就吊在双唇合成的那条直线上,不动了。他像木桩一样坐在张三才的床边上,直视着面前凳上半拉渣渣的西瓜皮。到末了,突然站起来,踢翻凳子,西瓜皮飞起来。

    “操他奶奶,这辈子不入党我就不姓高!”

    骂毕,车转身子,他就出门吃饭去了。

    将身子一歪,张三才把自己扔到了床铺上,双眼盯着房上缠着蛛网的黑椽子。他弄不清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想着,死死想着。约有十几分钟后,他听见有响动,扭头一看,有张纸条,从窗缝塞进来,就像树叶一样,旋着落到了屋当央。

    慌忙爬起来,捡起一看,上边写了十个字:

    张排长有人告你了小心

    没有落款。字写得很清秀,一律微微朝着一边倒,笔体软硬有致,搭配均匀。张三才怔一会,把纸条往手里一团,推开屋门。

    祠堂院里空无一人。

    太阳光像揉和过的金银一样,黄黄白白,铺在院子里。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下来,麻雀正在啄,知了叫得很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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