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爹就这么走了,到了人世的另一面。
哥脸上很木。
嫂依然怔着。
哥的娘流了泪。
嫂的爹说:“哭啥?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洋罪啦……别的不说,先去给大伙烧口茶,抬了一路,饭都还没吃。”
哥的娘捂着嘴进了灶房。
哥跪在爹的身边。他整个人儿都僵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掀起爹的衣襟看,爹的衣服已经被血水粘在肚上,掀动时,有嚓啦嚓啦分离的声音。那声响极吓人,就如刀割皮肉一般。哥手抖了。他从那掀起了一点,看见了爹满身都是青紫乌黑的颜色。
哥哭了,泪涟涟地流。
嫂见哥哭了,仿佛从呆中醒来似的,就忽然跪在公爹面前,咬哥的肩膀一抽一抽。
嫂的爹似乎很生气。
“说过不让哭啦都还哭啥儿?去帮着你婆婆给大伙弄碗饭……没见过你们这家人对客这么不热情!”
嫂一听就真的止了哭,默默进了灶房去。一会儿,先端来几碗开水,每个碗里居然还沉着一个荷包蛋,白亮亮,像一朵盛开的棉桃在碗里晃动。又一会,就端来了几碗玉蜀黍生儿糊涂汤,很稠,放有盐,还有青菜。各人碗里都青黄分明。死人在门板上不动。哥从床上揭来一个床单,把爹盖了。客人们就围在死人周围,饭吃得极香。屋里像流动着一条河。灯头儿被谁拨大了,亮了许多。各抬客都吃了一碗,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汤饭了,就又都吃了一碗,直到灶房有铲锅的声响,才一个一个难舍地把碗撂下。这当儿,哥看见岳丈脸上吃出了汗水,就拿来一块布巾递过去。
嫂的爹擦着满脸光亮,道:“吃一堑,长一智。老人死了,你们两口儿就该看出来,日本人是惹不起的……可惹不起就得躲得起。把麦子一收,你们就立马躲起来,日本军等收麦罢准定要抓人抢麦子。”
哥的爹是当夜就请李家沟的抬客挖墓埋了的。埋在后梁的一块阳地。坟地风水不错。
埋完了爹,很有一段光景,哥家的日月里没有了先前对明对暗的光亮。哥嫂间也没了早先的夫妻情趣。日子混沌沉沉,日复一日无生机,家里总笼着一层雾茫茫的死光。
有时候,娘在大门口坐着,哥和嫂会在院里静坐到深夜,直到娘回都彼此不曾言语。只有直到躺在床上了,嫂给哥摇着蒲扇,才偶尔生出那么几句闲言。
“你不能老这么闷着。”嫂说,“人死了如何也不能活来。”
“我知道。”哥说,“可这日子没过头。”
嫂停摇了手里的扇子。
“我侍候你不好?”
“好……兵荒马乱,折磨死人!”
“听说黄河边上仗越打越凶。”
“在那儿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窝憋。”
我说哥呀,你这话说得好。
嫂听了哥的话,一惊,把蒲扇放在床头。
“你可不要胡想,那是去打仗……”
哥把头梗起来。
“打仗咋样?我就真的怕了?”
嫂陌生地盯哥好一会。
“我觉得……我像有了。”
哥先愣,后就从床上弹坐起来。
“真有了,我就死守在你身边……”
麦熟了。
这是故事结尾的一个季节。我仍想把故事讲下去,然哥嫂就死在这个季节。哥嫂死得很是容易。在这段日子里,哥的爹死就死了,哥慢慢已将此淡忘。不是不孝,却是那年月死人太易。豫省饿死、冻死达百万之众,而兵灾又使张家沟、李家沟方圆数十里,死不过户,家家有人亡故,如何就能长期保住对死人的悲哀?何况,嫂真的怀上了,肚子一日一日隆起,这给哥家带来了新的生趣!
夏天,哥没让嫂提镰割麦。她弯腰不便。哥只让她和自己一道下地,要么守在田头树下歇着,过一阵去给哥提罐水喝;要么在地里捡捡遗落的麦穗。去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为丰,正夏里田野一片空旷,寄望于秋。又孰知一夏未见滴水,秋苗几全枯尽,加之蝗虫横飞,天灾横流。今年兵灾虽重,然小麦倒确是收成不错,这就不免使乡人喜出望外,感到太阳突然大了许多,月光突然明了许多。
都知道,收过麦日本人可能要来抢粮抓工,于是,割麦是日夜不停。有的家,干脆白天歇镰,夜间开割。即便白天割麦,也都几家相连,在某个地方放个人哨,看见可疑就叫。事实上,几天间没生意外,收割都还顺利。哥家的麦收得极有秩序。半月来都是当天割,当天打,当天入袋,当天藏入房棚上。眨眼之间,麦天就要过去。所有麦田,都收割净尽,仅余山梁北面那块阴地。
吃过夜饭,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李家沟金矿日本人,已经开始“扫麦”,昨儿天在高家沟“扫”了一天,打过的麦被逼着交出来,装上大车运走了;没割的,就逼你割割打打,就着麦场装车拉走。还说,矿上的汽车这几日没拉金矿石,全都拉的是小麦。
这消息使得人心惶惶。
吃过夜饭,哥嫂本来想早歇,消息一来,就变了主意。
“连夜把北坡小麦割掉算啦,明儿一打,用驴车全部运到姨家。”哥说。
“运去你们就不要回来,躲躲兵灾。”娘说。
“我也去割吧。”嫂说。
娘说:“你歇着,身子要紧。”
嫂说:“我去给他做个伴儿。”
哥说:“想去就去。”
月亮极好,如明盘悬顶,山梁上水光融融,溜着凉爽微风。哥嫂并肩往梁上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儿淡淡投在一侧。割过的麦田,白花花的麦茬如水纹般在光中凝着。未割的田地,又多半有主儿在割,起伏的身影,如在水中摇桨般晃来晃去。哥嫂到田头时,很多家都已割倒一片。哥家北坡地本来不多,又有那么一个荒了的低凹,因此哥嫂不慌。他们不急不忙地来到田头,彼此提了个醒神,说不走近那低凹的荒地,就开镰割麦了。
哥割得不快。嫂在他身后说话,他不想割快。割倒的麦棵一蓬一蓬架在他们身后的麦茬上。山梁上很静,邻家割麦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树叶间的磨擦。麦田里的蟋蟀,时叫时歇,有时镰刀伸到蟋蟀的身上,它会突然跳起,落到哥的脸上,接着,又跳到嫂的脚面。麦田里,散发着晒了一天的热气。麦香在热气里浓腻腻地噎人。在这种风景里,头顶着明月繁星,闻着夜香,会感到心境格外空旷,会想起遥远之事,也会忘记眼前的事情。对哥嫂说来,这不是吉利。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吉利;不知道李家沟金矿上的日本人已经出动;更不知道日本人没有从原路进村,而是从金矿后山绕道而来,一下就堵了张家沟后梁的躲路。哥和嫂很亲昵,他们一个二十一岁,另一个芳年十八,成亲不足一年,没法不让他们亲昵。又是夜,又是叫人亲昵的风光,不消说是要亲昵。
嫂说:“你昨儿夜听见没?”
哥说:“啥儿?”
嫂说:“我肚里乱动。”
哥说:“真的呀!”
嫂说:“谁哄你。”
哥说:“我听听。”
丢下镰刀,哥就把耳朵贴在了嫂的肚上,嫂不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平静、光润且满溢快乐。然哥却很失望,他啥儿也不曾听见。
嫂说:“眼下不行,得夜深人静,我平躺在床上。”
哥说:“知道男娃女娃吗?”
嫂说:“男蹬女不蹬,女娃哪有那么大的劲儿。”
哥说:“生个男娃我侍候你坐月子。”
嫂说:“算了吧,昨儿夜我想让你亲我一下,你说一脸都是汗,有啥味儿……”
哥本来要弯腰割麦,可听了嫂这话,他就又复站起,在嫂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是哥嫂生命最后的吻,应该说,他们死也死在了甜蜜里。然后,哥抬起头,盯着嫂子那嫩红的脸。
“咋样?够了吧?”
嫂也一样盯着哥的脸,显得极为惊讶。
“咦呀,你长胡子啦,扎人……”
就这个时候,在哥嫂背后,突然爆响起了一个男人野荡的狂笑。那笑又粗糙,又生硬,如一条长满针刺的大棍,横过来砸向哥嫂的头。哥嫂一惊,回头就看见四五个日本人,也许是奸汉子,端着枪朝他们靠过来。他们是悄悄爬上山坡,听着话语溜来的,已经在哥嫂身边待了一阵儿。
哥嫂太忘乎所以了。甜蜜的生趣把他们引向了死亡。就这么冷丁儿,就这么简单,日本人就把他俩半围了。嫂子惊叫了一声,声音又凄惨、又尖利,像从噩梦中惊叫一般。这一声惊叫,把哥从呆中拉回。哥上前一步,扯起嫂的手就往前跑。
哥嫂的脑里,这一刻啥儿也没有。有了也许他们还会活着。
仅仅的,仅仅跑了三步,低凹地里就有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哥嫂就这样死了。
真的,就这样死了。
他们却是这样死的。这是历史,无可更改,并不是我硬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那一声炸响,把他们身后的日本人都震得呆着。一时间,山梁上静极,月光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低凹地里,杂草弱麦被掀倒一片。哥嫂横躺在深草里,他们手拉着手。血在月光里,像浑浊的棕色的水,流到麦叶上,草棵上,又浸到肥沃的土里去……
六
……
故事完了。
也许你并不觉得新鲜。然我是觉得新鲜才讲。我说是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一段故事,也许你觉得与抗日无关。倘若这样,你就说是抗日时期有关我哥嫂的一段往事也成。随你。
从军行
一 大清早
冬日从梁背上过去了,过去时刮了一夜风,寒寒的透心,山坡都冷出了牙颤的响音。到了来日,太阳便跟随着暖暖地照下,小小大大的村落,抖抖缩了整满隆冬的肩膀,舒展着挺挺地立在阳光下的山腰上,小河边,池塘头,还有坡脚下。
起早的村人,闪圆面东的大门,日光灿灿着铺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呀了一叫,用手在脸上抹一把,日光还在脸上铺着,眼却开了,他骂说,操他奶奶,睁不开眼。
这时候,狗从院里窜出来,闲逛在村街上。
忙了一夜的猫,溜着墙根往家走。
出窝的鸡,飞跳到大门口,公然做着情事,完了,原地打转着飞。
村落醒了。有人挑着粪担朝责任田里走,粪味在早晨的清新里散开,像丢进河里的一块黄土。水浑了一线,越发显出河水的清丽。二婶立在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嘴清气,嚼嚼咽下,问说:
“你见我的婆婆没?”
一个男人从村头走回来,挑着空箩筐。
“又跑了?”
“我一醒,床就空了。”
“你们得给她治治病。”
“吃过两剂药,花了十多块,都是冤枉钱。”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找找大医院,二婶说,她也将近七十岁了,除了疯,没别的病,能吃能喝,又不靠她做什么家里活,治不好了白花钱,兴许疯着也是福。倒也是,男人从二婶面前走过去,说我没见到她,就迎着一堆草粪拐走了。
在门口立一阵儿,二婶将手搁在额上,瞅瞅爬上山顶的一轮太阳,回身开了鸡窝门,又把猪圈的猪赶出来,轰到村边的一块麦田里。有人在梁脊上唤:二婶,那是我家的地——二婶再把猪朝前赶了,看那猪啃了一阵麦苗,回来时又见自家的鸡在墙下刨食,刨了手掌样一浅窝儿,那窝里居然有一芽嫩嫩的黄草,如刚吐头的一棵豆芽。二婶把鸡轰开,弯腰拂掉芽上的灰土,将芽拔掉捏在手里,急步回到院落,直在院中央,对着厢房大声地叫:
“妮子,你睡死啦!”
从窗里走出一个声音:
“没睡死。”
“没睡死还不起床!”
“起床干啥?大冷的天。”
“暖和了,地都发芽了。”
“碍我啥事儿?”
“你不怕把光景睡回去。”
“那才好呢,我再睡一冬。”
“天暖和你去把那笤帚卖掉吧。”
“今儿镇上又不逢集日。”
“起来去把奶奶找回来,一夜不在家。”
二婶开始烧火做饭,炊烟一丝一缕从房檐升起,金亮金亮地散在空中。山喜鹊在房顶上雨一样啁啾,二婶从灶房出来,手里的木柴还烧着黄黄的火苗。看着那喜鹊,二婶说怕是棒子今儿该来信了吧,并不等谁回话,也没人会向二婶回话,二婶说着,将着火的燃柴塞进火灶,到房檐下,从玉蜀黍吊儿上摘下一棒穗儿,剥掉,撒向院落,房坡上的喜鹊便挤着拥着飞下来,抢着啄粒儿。
“你倒大方,鸡都舍不得吃。”
妮子已经起床,竖在屋门里,如塑在一方木框中的泥像,眼角有白浓浓的眼屎,一个孩娃捂在胸上,吊着她的奶。她的胸脯敞着,映着太阳,亮滑得如一块白绸,可她立直的脖子很黑,如一截从火灶抽出浇灭的燃柴。
“你别管。”二婶说,“闲下多想想咋样管着你男人。”
妮子还是走出来,赶走了满院的野喜鹊。
“让鸡吃了也能生个蛋。”
二婶瞅着飞去的喜鹊们。
“你兄弟今儿有信来。”
妮子从大门外把鸡轰回院。
“信,信!我的事你也该上心想一想。”
“想了怎样?你自己没能耐拢住男人的心。”
妮子不再说话,恶了二婶一眼,转身出了门。锅里的汤已经滚漫出来,摊了一锅台,从一条裂缝朝下流。二婶取过一只碗,去接那饭汤,用手抹着将那锅台上的饭汤擦进碗儿里,又把碗里的倒进滚锅里,拿手在衣襟上擦干净,坐下烧火了。火灰轻悠悠地飞扬着,落进饭锅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