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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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经很高,山坡上金着一片,做活人的影子又细又长,从这条沟伸到那条沟。妮子喂着孩娃的奶,在村胡同里走来走去,见人便问,你见我奶奶没?你碰见我奶奶没?人都说:没见。又问你男人现在咋样?她说:

    “他死了。”

    那人就怔住。

    “你说啥?”

    妮子重复:“他死了,让炮弹炸死了。”

    那人说:“别咒人家,当兵的忌咒。”

    妮子说:“他活该。”

    那人走了,妮子望望人家的背影,朝麦场上走去。十三里梁村有十七户人家,场上有十七个麦秸垛,妮子把十七个陈旧的麦秸垛找遍了,没有奶奶的影。又到村那头玉蜀黍秆堆里找,仍是没有,就慢步回来,到一棵树下,看见村里的水浪正在整他包里的剃头工具,妮子说,你去镇上啦?水浪说哎。妮子说挣了不少钱吧,水浪说找女人睡觉用不完。妮子乜一眼他,说我跟着你学学吧,总在家闲着不是办法。水浪整完东西,抬头盯着妮子,详详细细打量,眼饱了,笑了笑,说:

    “行啊,白天跟我学,夜里陪我睡。”

    妮子脸上死着青色。问:

    “你娘不是夜夜都闲吗?”

    水浪脖子哽一下,嘟囔一句啥儿,背起行囊走了。水浪在镇上开了一间发屋,名字很雅静,是从洛阳移植的名,叫咪咪发屋。水浪早先在部队时给全连人理发,技术日渐高了,回来时下决心洗手不干,一家人都说饿死不当剃头匠。可日子久了,熬不过钱。娶媳妇要钱是理上的当然,不料的是,赶集到镇上,到谁家讨口生水喝,也要一碗二分钱。这在先前都是不曾有过的事,且早先一盒火柴二分钱,眼下一盒一毛钱,盒子还没先前装得满,磷头还没先前凝得大,水浪就不得不到镇上开发屋。他在门额上写的是发屋,可人们仍说那是剃头铺。水浪朝前走一程,刚走出大树的阴影,忽然立下,旋回身来。

    妮子仍然站在那树下。

    水浪说:“妮子,我说的是真的。”

    妮子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还没离婚。”

    水浪说:“反正他不想要你了。”

    妮子说:“我怀里抱的是他的娃。”

    水浪说:“他要三年五年不回家,苦的还是你。”

    妮子说:“我乐意。”

    水浪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死心眼。”

    妮子说:“以后你看我眼睛正经些。”

    镇上比你好看的女人多得是。搁下这么一句,水浪大步走了,肩膀一松一耸,走得很快,仿佛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水浪一走,妮子脸上慢慢浮着一层灰色,人微微缩了些,她把孩子的嘴从奶上拉下,按在肩上,悠荡着晃动,直盯着水浪走离村街,上了大路,还不见水浪有回头一望,便眼角挂了红润,踩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嘶着嗓子叫:

    “水浪——路上你让汽车撞死!”

    水浪回唤:

    “你男人明天就碰上打仗,后天让地雷炸死!”

    他回头了,唤时还用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妮子擦了眼角的泪,嘴唇上哂着一层浅笑,从石头上跳下来,说炸死才好呢,然后转身往家走。太阳已经升到村头,如烧在树上的一团火,饭早的人们,已经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烙馍,左手还夹着一只菜碟子,蹲在日光下的石头上,见了妮子,问说没找到你奶?妮子说不见影儿,吃饭的人又说,吃饭吧,她丢不了的。便把汤喝出了流水的声音,妮子便从那声音中走过去。

    二婶又在家里剥着玉米喂喜鹊。

    妮子说,又喂。

    二婶说,你兄弟今儿准来信。

    二 跑老日

    一行队伍从十三奶奶面前走过去,扎进了县城。开过去的汽车,隆隆如从天上滚下的旱天雷。日光很黄,冬日的温暖荡漾在山坡上,驮着粮食的大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远远眺望在山梁的顶端,山下的队伍,仿佛一截流动的河,碰出的叮当声,清清凌凌朝着山坡上响。

    “原来这就是日本人。”

    梁上的村人们,忽然从队伍中找不出同他们的异样来,败兴地坐下端着下巴看,如同看一行娶亲的队伍从村头吹着唢呐走过去。男人们立得靠后,女人娃儿坐在他们面前,还有人盘腿坐在他们脚上。山坡上挂着的白羊,依然地啃着冬干的野草。有麻雀也依然立在羊头上鸣叫。女人在唤:妞妞她爹,给你烧的红薯熟了,回去吃吧,晾在锅灶门口儿。男人说,我再看看,日本人个儿不高,有啥好凶的。一会儿冷了,女人挤过去,把男人拉到身后,说你走吧,我看看回去跟你学说学说。女人立到了男人的位置上,男人走了,问烧了几块红薯?女人没回头,说烧了三块,够你吃的。就这个时候,冷不丁的,有了一排子枪响,声音又冷又滑,从人们耳根下穿过去,把人们吓怔了。

    有人唤:“日本人放枪啦!”

    有人问:“呀,这就是枪响?”

    有个老汉说:“我们没动,他们凭啥儿打枪?”

    接下去,有个女娃惊叫着哭:

    “我娘死啦,我娘头上流血啦——”

    “都来呀,我娘头上流血啦——娘!娘!”

    村人们回过身去,便都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路边上,血如水似的咕嘟嘟朝着地上流,浸出一团团的红泥来,腥气很大,女人的手还鸡爪似的在地上抓。跟着有谁看见了,嘶声地叫——羊!羊!人们再朝羊群望过去,看见山坡上倒着几只羊,羊血哗哗啦啦地流,羊腿在空中踢来蹬去,似乎踢那正暖的太阳。过一阵儿,羊腿不动了,就翘在黄爽爽的半空,死了。别的羊,惊一阵,醒过神来,朝着这边的人群跑,于是,村人们望着羊群,又看见了从那队伍中跑出来几个人,端枪朝着这山坡上追。

    十三奶奶最先唤:

    “快跑啊——老日来啦!”

    “快跑啊——老日来啦!”

    十三奶唤着,回身拉上自家的男人便往岭上跑,跟着人群就散乱开来,脚步声踢踢踏踏,雨点一样砸下。岭上的黄土路,扬起很高的尘灰,像一群惊马从梁岭上跑过去。女人们的尖叫,孩娃们连天扯地的哭,还有跟在身后惊了的羊群,把山坡、山沟、河面、田里,到处弄得是骇人的声响。

    又有一排子枪声跟过来。

    胆大的狗爷跑着突然立下叫,都别跑了——日本人打的是羊,他们要羊吃,都别……

    可不等狗爷唤完,有颗子弹从狗爷后心穿透飞上了天,狗爷扑通一声栽倒了,闷闷的,如倒在麦场上的一桩粮食。人们回头瞄了瞄,叫了几声狗爷、狗爷,不见有应,就越发跑得快。

    有人往十三里梁村跑。

    有人唤,不能进村,老日跟在屁股后——

    女人们说男人,你回去把箱子的半匹蓝布拿出来。男人吼女人,不要命啦!女人就哭,那是我的陪嫁呀!那是我的陪嫁呀……

    十三奶年轻,深山里人,娘家门口的山一早一晚高得连着天,从太阳出到太阳落,这些时候才能看清山是和天分着的。山路跑惯了,黄土岭跑起来比别人快许多。她扯着男人跑在最前边,快到村顶时,说男人你快回去把孩娃抱出来,见男人不应,又猛拉一下手,说你是男人,快回家里,孩娃还在床上睡着哩。仍不见有应,十三奶脚步淡慢下,回身一看,才知道自己手里拉的不是自家的男人,而是村中杨姓的一个傻子。傻子握住十三奶的手,跑得一脸涨红,还看着十三奶傻呵呵地笑。十三奶急了,立下,把傻子的手扔到一边,茫茫地看着人群唤:

    “娃他爹——娃他爹——”

    村中几十口人从她面前跑过去。

    她又茫茫地问:

    “谁见了俺娃他爹?谁见了俺娃他爹?”

    有个声音:

    “我看见他朝东沟跑去了。”

    该挨枪的!十三奶骂一句,跳下一条土堆,风样朝村中旋过去。有人说,日本人在后边,你不能回村呀!她回头,我娃还在床上哩。十三奶跑着,眼前的土地如被她一步一步吞进了肚子里。到村后她没有往街上跑,翻过后院墙进去,又翻过后院墙出来,抱了孩娃,还在口袋塞了几块红薯。她翻过院墙时,日本人已到了梁上,嗷嗷的叫声很古怪地传过来。

    十三奶没有再敢往岭上跑,她捂住孩娃的嘴,南一拐,钻进了一片落完叶的槐林,跑进了一条沟,躲进了守羊圈的窑洞里。

    在那窑洞里,她没有听见村里有声响。

    一天没声响。

    太阳迟迟地落在背后山梁上,一抹余光淡红地染着村庄最高的房脊和树梢。十三奶小心着走出窑洞,拍拍身上的羊腥味,抱着孩娃,远远看那村庄的房屋安稳地卧着,野雀悠闲地在草房上找着草籽,她便试着脚步回了村。她在家的门坎儿上坐下来,放心地喂了孩子一肚奶,看着自己的大门口,像望着一方无边的世界。先前那儿总有收工、下田的村人走过,牵着牛或赶着羊。那是村中的正街,很热闹的,进村出村必然得走过那儿,可这会儿,日已落了,村街上静静如一片坟地。

    待孩娃睡了,十三奶独自出来,在村中走了一圈。有三条狗不知躲在哪儿,这会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咬她的裤脚。

    十三奶引着狗上了山梁。山梁上只有死了的人,没有死了的羊。

    羊被日本人背走了。

    十三奶孤零着同半岁的孩娃在村里睡了一夜,来日有人开始回了村。

    三日不到,村人们大都回来了,唯十三奶的男人没回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 梁头

    时光悠悠,四十五年过去了。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很快的。山梁子还是原样儿,几道山脉在远处横着,无论阴雨晴亮,总是青黛间或乌黑,而这近处的梁子,却是黄土硬硬,托着一层薄薄的暄虚,少树,也不明,有石头。梁下的沟,极深极深,崖壁上有几眼小洞窑,碗罐似的镶着,住满了乌鸦。沟底少水,只是哪年雨旺,才听见两季叮咚。到了冬天,是决然不会有水的。就在这梁脊上,蛇背样挑着一条十三里长的土道,从粑耧山的那端伸过来,扭扭拐拐,绳样拴下几个村落,渐渐高起,又猛然低下,仿佛无力了,突然滑落,跌进了东西上百里的伊河平川。

    十三里梁村是这十三里梁子的第一村,所以干脆就叫了十三里梁村。

    这十三里梁子的最高处,跌落的界上,也便是梁头。

    当年的跑老日,就是从这梁头起脚的。

    十三奶的男人,从这梁头朝东跑,一去再也不曾回来过。这梁头是进山的人,必得经过的路头。二十来岁时,十三奶年轻着,看着一行队伍过去了,她立在梁头上。今儿她依旧立在梁头上,花昏着眼睛朝着梁下瞅。

    太阳照亮她的脸,像晒着一张用过几年的蒸馍布,她唤着,我的男人——我的孩娃——我的孙娃!她一遍遍地唤。四野静着,能听见太阳升起的声音。有只狼坐在对面的另一条山梁上,安详地朝着她望,就像一个无望的孩娃望着他的娘,想要些啥儿吃食,又明明知道做娘的没有。望久了,许是累了,那狼徐徐地下了沟底。

    有个人从梁上走过来,挑一担沙梨,去镇上卖。担子很重,沙梨很黑,像挑了一担圆圆的黑卵石。他走过来时十三奶拦在了路中央。

    “你去赶集?”

    “卖梨。”

    “去镇上把我孙子的信捎回来。”

    “谁是你孙子?”

    “你不认识?当兵啦,从军打仗啦。”

    那男人绕道一边走,十三奶又朝一边横了横,将胳膊伸开来,上下扇动着,似乎指望自己飞起来。她笑着,让头上枯干的白发散在额门上,说:

    “我家三代人从军,在全县找不到第二户。”

    男人擦把汗:“我肩上的担子沉哩。”

    十三奶说:“不怕。我孩娃一点都不怕死。”

    男人说:“这离镇上还有十几里,我得走呢。”

    十三奶说:“我孩娃死在了云南,比你远吧?”

    男人把梨担子换了肩,说你让我干啥你说吧。好人,十三奶说,我在这儿遇到了好些人,数你是好人。男人索性把梨担卸下来,搁在地上,说你说吧。十三奶说你是生意人,你都跑过哪儿?男人说我下过洛阳,到过郑州。十三奶问见过火车吗?男人说还坐过。这就行了,十三奶跳一下,把双手拍在膝上。膝上的土灰雾腾腾地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十三奶说,你见我男人叫他回来看看我,人家说他还活着,跑老日入了游击队,打过朝鲜国的美国人,当过省里的副省长,现在歇了,还依旧住楼房,坐卧车,你见他让他回来看看我。

    “行。”男人把担子挑起来说,“我走吧?”

    “还有我儿子。”十三奶忙抓住梨担子。

    男人说:“我见他让他也回来。”

    十三奶说:“他死了,你把他骨灰捎回来就行。他人死了,说火烧了,可骨灰还在山外哩。”

    男人说:“我把他骨灰捎回来。”

    十三奶说:“还有我孙子的信。”

    男人说:“我全都捎回来。”

    十三奶说:“记清了?三样。”

    男人说:“记清了,共三样。”

    十三奶说:“你走吧。你是好人。”

    男人挑着梨担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担子在他肩上悠着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梁头上扩散。十三奶脸上平平静静,像事情有了着落,和善地瞅着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好了,这就好了。男人走得很快,下梁头的坡时,仿佛是在小跑,几步就将十三奶丢下了。十三奶唤,好人,你记住——从那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回话:记住了——你等着!十三奶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笑,动着半大的脚,原地打着转儿,待转到面对太阳时,她立下脚来,眯着双眼,扯着嗓子对着太阳叫: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循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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