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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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之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

    自由落体祭

    一九九三年新春之后,中年男人乐极生悲,从自家房上跌将下来,结束了他年富力强的旺盛生命。其时,喜婚的门联都已聘人写好,内容是十分民间的大众诗言,说起来颇含乡土的庸俗气味,然乡村里却是十分流行。上联是“幸福喜结连理枝”,下联是“终生愿做比翼鸟”,横批为“白头偕老”。那所谓的新婚女人,是豫鄂交界武胜关下的乡下女人,同中年男人青年时期曾有过一段情缘。明朝晨时,她将从第一班长途客车上走将下来,穿着红绸薄袄,坐着响器班的乐声,来与中年男人合欢为家。中年男人是在准备完毕一应婚事繁杂,躺在婚床上喘息之时,看见了新房顶上,由于工匠的粗心还留着一裂瓦缝,平南的日光在瓦缝间晃动不止,仿佛一双窥探洞房里床笫之事的眼睛,他才顺口骂了一句工匠,借来邻居的梯子,爬将上去。收拾停当那条紧靠山墙的瓦缝,忽然发现对面山梁上有个女人,穿件红袄,急急走着,宛若跳动的一团火苗,疑心那是自己要娶的女人雪梅,痴痴看着想弄出一个的确,却不慎跌落下来。在跌落的那一瞬间,中年男人啊的一声惊叫,头下脚上,五脏六腑都倒置地悬浮起来。当他听到自己的叫声又白又亮,如初春解冻的河水的时候,便也立刻明白,山墙下是一堆盖房时没有用完的碎砖乱石,而自己结结实实的生命,正是以常言说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那堆碎石跌落。于是,他惊惊恐恐,赶急儿睁大双眼,重又看见了二十五年前四百里外的一幕情景。

    那个时候,太阳开始西偏,黄亮里渗了血红,一天价的燥热即将消失,山坡上滑动着凉爽的小风。燥热给人们带来疲惫和懒洋洋的精神,在微风中烟消云散似的慢慢消退,元气和精力都像刚刚睡醒一样恢复得极为旺盛。

    青年春生到分部参加授奖大会凯旋,会上奖了一个白色的脸盆。他用一个网袋兜着奖品,也兜着从分部那条小街上买来的一斤盐、半斤醋、一瓶酱油,还有别的日常用品。回来路过张家崖时,想到崖下方便一下,就把脸盆搁到崖头路上,纵身一跃,站到了一片树荫里,二号军裤未及解开,便看见了那充满诱惑的人生一幕。

    这是一面坡地,麦苗像筷子一般高低。季节已使小麦开始扬花,然这里却难以闻到一点麦子的青稞气息,只有行间的黄土在散发着太阳贮存的热燥和土地焦枯的不安。一只旱蛙在田里孤独地跳着,把麦子砸倒一棵,又砸倒一棵。蟋蟀的叫声,断断续续,从土地里跳将出来,又跳将过去。有一对麻雀,从很远的空中飞来,落在槐树顶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春生原本是抬头去看那麻雀的,结果,却看见了麦田里正站着的两张锄。进而望去,也就呆住了,其模样像一推门儿就看见了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床上,朝他微笑,朝他招手。那神情尴尬着,僵硬着,凝在他的脸上,仿佛一股热流,从地心温生出来,透过他的脚板,沿着脉管流至全身,又流到脸上,也就不再流动了。

    事情是如何也难以想到,张家崖村的新婚夫妇,张亮和雪梅被队长派来包锄这面坡地,夫妻俩大白天竟迫不及待地做起了夜间的床笫之事。四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太阳落山的浅黄叹息。山坡下的溪水朝着山外潺缓流淌。山梁上的这条小岔沟里,野生槐树的枝枝梢梢,都在拉拉扯扯,情意绵绵,黄叶飘在地上,像漂在水面的渡船。雪梅就仰躺在那层薄叶之上,裤子脱了堆在头边,两条腿白润得刺眼,像跳出水面的白鱼一般斜搁在山坡上,竟是那样光润滑溜,看去像冬雪天里堆起的两条白雪小堤。不消说,张亮的裤子也脱了。那是他结婚时候没有新裤穿,借春生的一条二号军裤。他以为春生是军用服装仓库保管员,一个人管着一个山洞的军装,有穿不完的新军衣,说把媳妇娶进门再还,可雪梅过门已经一个满月了,他却压根没有还裤的念头。春生也没有让他还裤的那个意思,毕竟只是一条裤,倘若春生去找他还裤,势必伤了女人雪梅的心。眼下,那条绿色军裤,正被雪梅当作枕头压在头下,她的头发乌黑黑地流在裤上,像流动着一束黑风。看不见雪梅那张被军裤托起的脸,那张脸被张亮的脸盖住了。他在她身上动作得十分厉害十分疯狂。春生站在他俩头顶树下,听到他们彼此的喘息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他浑身的血便凝住不再动了。一时间,就那么木呆呆,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盯着发狂的张亮,脑子里却一片纯净素白,一片雾山雾海,一片漫无边际的骇异痴怔,使得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然在这个时候,张亮却又好像到了人生的极乐境界一样,猛地就不再动了,风平浪息地用双手把雪梅的脖子死死勒住。

    “你要勒死我了。”

    “就要勒死你的。”

    “你勒吧!再紧点,越紧越受活。”

    春生不明白他勒她为何就越紧越受活。是年他二十周岁,对情爱还很迷蒙,不知道所谓男情女爱的真正意图,多半也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登峰造极的快乐。他盯着那一幕图景痴情张望,却又不小心在脚下弄出一滴响声。

    张亮抬起了头。

    忙不迭儿转过身子,春生贼一样人心慌慌地离开了树荫,爬上土岸顶的大路,提起网袋,默默朝着自己看守的服装仓库去了。

    回到仓库,春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按部就班地安闲生活了。烧饭时用煤油炉子浪费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雪梅那赤裸裸的两条腿,张亮那疯狂的动作,他们二人急促的喘息,总在他面前跳舞演戏,任你枪击炮轰也赶它不走。当日入夜,屋里像是一个黑色的漆瓶,窗口上的一层淡亮,倒像一张牛皮厚纸似的。这是两间石头墙的红瓦房,那一间通向服装仓库的山洞口,这一间是他的宿舍。他在这屋里住了整两年。两年来,从未像这一夜那样使他感到孤独和寂寞。孤独和寂寞如同漫山遍野的荒草野坡,如火如荼地向他铺展而来,点点滴滴地侵蚀着他,最终就吞噬了他。躺在床上,他觉得床是那样阔大,比分部院里那个操场大许多,四野无人,就他独个儿躺在操场的正中央。天那样阔,人群离他又那样的遥远,星月冷漠地疏远着他,好似他在人世间已经消失了,混沌了。兽、禽、树、草、水,什么什么的,飘然而去,无影无踪。只有他自己还留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回想起来,先前他吃过夜,到张家崖村走上一遭,颇含散步的闲情逸致。在街上随便和哪个村人说谈一阵,天麻黑时走回来,用手电筒照着,沿着仓库四周的铁丝网,检查一遍有没有所谓的阶级敌人破坏军用设施。末了,到仓库门口站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所谓的坏人动过那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不动一下的大铁锁,最后就回到屋里,像读毛主席著作一样,读几页《艳阳天》,再或像读《艳阳天》一样读几页毛主席语录,然后自然而然睡着去了,日子便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可到了这天却是不行。他把《艳阳天》读了一个章节,书合上,灯一灭,白天那幕戏又依然演在他的脑壳。太清晰了,太叫人惊疑了!原来男情女爱竟是那么一个样儿。参军前羊倌四伯带一群孩娃上山放羊,他就给孩娃们说些那号事情,说他婆娘一开始还不同意,他硬来了几次,那婆娘尝到了甜头,每夜都要让他干,白天还要做好吃的补养他的身子。羊倌四伯把那号儿事吹得山珍海味,云天雾海,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后来,他大了,读书了,参军了,似乎把这淡忘了。一入伍就从新兵连分到张家崖的服装库,独自一人。分队指导员说把他独自分到这儿,是党组织给他的最大信任。他要守库、检查、烧饭、种菜、读书、学习、写心得、定期汇报思想、上交团费,如此等等,任重道远。农忙了还要帮贫下中农抢收抢种,从起床到天黑,有那么多的工作等着他去为之努力。他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间的事,似乎那种事情在他压根不曾知道。羊倌四伯给他的启蒙是彻底淡忘了。然而,这一夜,他的那种记忆恢复了,恢复得那么热烈,那么深刻,那么光彩照人。白天的事情,犹如太阳一般照亮了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那个角落纯粹是羊倌四伯讲给他的男欢女乐。从而,使他猛然醒悟,自己所谓身负重任的特殊的一段军旅生涯,原来是这样单调乏味,不见多少实在的意义;明白了自己特有的生活里,分明缺少的一样东西,是否正是白日所见的那种男情女爱,也未可知。回想起来,雪梅在这一夜之间,如一团火样温暖着他孩子样的身子,炙烤着大人一样的灵魂,最后终于把他燃烧了,烧成一团枯干的灰烬,也正如二十五年后,头顶的太阳,温暖发烫地烤着这中年的男人。

    本来,他是不该从房上跌落的,不该在将要迎娶女人雪梅前一天摔死的。可是,因为要娶一个女人,那女人又是当兵时村上的女人雪梅,这一个月来,他便度日如年,苦待苦熬,终于从白手起家,借助着女人雪梅给自己情爱的力量,买砖买瓦,运灰运石,邀请工匠,终于盖起了这三间不见尘埃的新房。终于发去一封电报,说房已盖起,并接到一封回电,定在明日结婚。这种人生命运的突然转折,使他终日心神不宁,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到了婚事的最后日子,又不免满心欢喜,看见什么都放着五彩之光。所以,整完房子时候,本该下来,然太阳舒适可人,他就坐着歇了一会儿,被日光照得他浑身酥痒,眼花缭乱。恰在这时,他看见对面山梁上有位女人走来,高矮胖瘦和自己要娶的女人颇为相似。为了看个清楚,他慢慢爬至新房的山墙顶上,手扶着山脊的一块脊砖,将信将疑,又越看越像,为了弄出究竟,伸了一下脖子,按砖的左手稍一用力,那砖擎他不动,便哗一下从房脊脱落下来。他身子随着砖的脱落向北一倒,也就穷追不舍地随着那砖坠落下来。在身子北倒的那点滴的时间之中,他尖叫一声,看见村头闲站的人们闻声扭过头来,又更大声地尖叫疯唤,朝着他这边狂奔嘶叫,那声响天塌地陷似的,一下使他明白自己是正朝着死亡坠落。于是,脑子立刻便从昏迷的瞬间清醒过来,去听村人的唤声叫声,这时候,却听见二十五年之前,看到那人生一幕的当天夜里,从分队炊事班退役的马蹄座钟,滴滴答答,无休无止地响在耳边。

    他在坠落过房脊的砖头之后,静静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除了耳边丝丝入扣的风声,马蹄钟声,朝下坠有二尺之后,还听到一种呢喃之声。细加辨认,也就听清了是二十五年前背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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