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5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操,许多事情,我是不能和娘细致言说的,比如战争。他奶奶的腿子,战争这东西如一团乱麻,我说不清白。至于阿芹和阿芹一家,我和娘说过的就是一个意思,我说她家那边现在百废待兴,失业者人山人海,土地又少又薄,政府顾不了他们的嘴和衣裳,就一任他们去了,男人做生意女做妓,这样人就得饿个天老地荒,她阿芹不嫁给我她咋办,到最后只能到边界卖淫了。至于别的,不曾和娘说过。可现在娘来问我了,坐在我的坟前,把手里的一把黏土捏来捏去,像小时候她拉住我的手腕儿捏来捏去一样,你说我咋样答她?操,说我和阿芹有仇?没呀,爱还爱不过来哩。没吗?真没吗?他奶奶的腿子,教我如何作答哩。也就索性不言,由娘那样坐着,由娘那样一句一句问我,由娘她在我坟前自言自语,直到月高星稀、夜阑人静。

    自我死后,娘是向未哭过,未在人前流过泪的。在镇上要哭时,医生说没救了,背走吧,她也就该哭了。可是她没哭。其实她是要哭的,我是她的孩娃,独生儿子,三十几岁生我,六一年爹因灾荒饿死,那时我才两岁,爹死时娘说他走了,享福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孩娃活在世上受苦受累吧。娘对她一辈子命运中的坎坷似乎早有防备,儿时候我饥得要死,向她讨要食物,娘说你饿了,不饿让你活在世干啥哩。过年向她讨要新衣裳,她说想穿新的,穿上新的那你不就过上了别人的日子吗,那我们家的日子由谁打发呢?之后是上学、读书、毕业、参军。参军走时,我说娘,我走了,家里由你照看你自己了。

    娘说走吧。

    我便走了。娘没有去送我,一大早新兵到公社集合,所有新兵们的爹、娘、姐、弟都去送行,唯有我娘没去。那时候我站在新兵中孤零零如失群的雁,心里凄凉寒战,想她是该来的,毕竟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孩娃。可是她到底没有来,直到新兵登上汽车,人家的父母姐弟们在车下哭得生死别离,汽车上码满了新兵压着嗓子的告别的哭泣,我的表哥,舅家的孩子才气吁吁赶来。表哥是向我娘叫姑的。他赶来说他姑一早回家让他赶来送行,说他姑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在外吃饱肚子,混个模样,每月往家写封家信。我操,这时候说起这话平淡如水,那时候听表哥一说,我就他娘的泪如泉涌了,汽车也就把我拉走了。来年二月,南界那儿也就打响了。打响了,那就是战争。我外爷是死在朝鲜战场的,死了也就死了,连尸体都未找到。娘那时已经十七岁,正准备出嫁,因此又让她在家守孝三年,侍奉我外婆直到二十多岁才嫁给我爹。因此,娘是深知战争之苦。听说南边有了战火,她便伙同别的家属赶到部队,也正赶上部队立马拉上前线。老兄,你还记得那时的营房吧,哭声惊涛骇浪,潮涨潮落。(我说记得。)可是,我娘没哭。部队规定所有来队家属,只准在营房住一天一夜,就必须搭车返回。娘是天黑到的,部队已帮她买好车票,天亮返程。那一夜娘把我叫到操场角上,说:

    怕吧?百年不遇就给你赶上了。

    我说不怕,怕了也得去的。

    她说怕也得去,你索性就不要怕了。

    我说,我是卫生员,卫生员是在后边死不了的。

    她说,你外爷替你死过了,哪还能轮到你去死哩。

    然后,娘给我说了许多家乡的事,张家盖了一栋瓦房,李家娶了一房媳妇,赵家狗丢了,狗皮却挂在村支部书记家的后墙上。无论别人如何的伤心悲痛,娘就只给我说这些,说到夜深了,月落星稀了,有了露水啦,我说该睡了娘,娘就取出一个小褂给我,说让我穿上,不从南边回来不要脱下。我问是啥,娘说你只管穿上。我便穿上了,让娘放心睡去。回到宿舍,我钻进被窝脱下小褂,用被子蒙住,拿手电筒照了,才看见那是一个黄布小褂,背上绣了一条红龙,胸前绣着一个生字,慌忙灭了电筒,唯恐有二人看见,止不住对娘生出一股埋怨。然第二天一早起床送娘回家,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同屋的一个家属说,我娘昨晚半夜回来,收拾了行李,独自上火车站去了。

    营房距火车站三十八里路。

    这也就是我娘。你说我娘她哪一点就比阿芹弱了呢,也算得上一个伟大人物哩。普天下女人成千上万,孩娃参军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上前线打仗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死了,能不放声悲哭的又有几个?你说我们这茬儿兵吧,人家上前线也就一个来月,最多的也就三个半月,还有的全副武装,长枪大炮,上火车走了一夜,宣布停战了,火车一调头也就回来了,还有的部队,压根儿就是到南境一趟游览观光。然而我们,拉上去就是一年半。拉走以前,我的唇上毛茸茸又细又软,撤回来后,一星期不刮胡子,脸上就黑压压一片了。生前我不知道那一年半娘是如何度过的,村人都说娘的肚量大,胸怀宽阔,我在前线打仗,她在家该下地时下地,该吃饭时吃饭,一切都与往日无二,仿佛我不是在前线枪林弹雨中进进出出,而是到山梁上的草地割草放牛,没啥儿可忧可虑,可悲可痛。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获准休假四十天,来不及写信发报,就匆匆赶回家里。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三月之初,家乡就一副仲春的面色,虽不如南边秀山青谷,可也一样该绿的绿着,该红的红着。小麦苗在山梁上搔首弄姿,摆弄风骚。村落里的桐树、椿树、槐树、杨树,一色儿深蓝颜色,鸟语花香,漾荡着温馨之气,直噎我的喉咙。如今回忆起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真是天好地好,山好水好,一切都仿佛是为了英雄归来,春天才大踏步赶到了耙耧山脉。我人未进村,就听见村街上远远有人在唤——你们看,那不是马光吗?接着,有人向我冲来,有人朝我家院落高叫。

    三婶,快,马光回来啦!

    娘在院里回话,回来了吗——

    又唤,真的回来了呀。

    娘说,我算着也该回来啦。

    可是,娘却没有出门接我。我被村人拥着,走进院里,娘在用根短棍搅着猪食。我叫了一声娘,立马两眼热潮,有泪涌着,可娘却边搅猪食边朝我笑:

    回来了光。

    我哎一声,站在院里不动。

    娘说,进屋歇着,娘一会儿就忙完。

    村人说,你别忙了,孩娃回来是天大喜事。

    娘说,光娃,快给大伙拿些糖吃,买了吗?

    娘是一个大喜不惊、大悲不痛的乡村女人,记忆里从未见娘为我痛哭流泪,无论天灾人祸,再或生离死别。可是,在我死后,我却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用四块七寸青砖盖起的七寸小庙,就在我坟头的沟崖。这是十几年前盖的,就是我们拉上前线,娘从营房回到村里,便在坟地的沟崖处垒了这个小庙。那沟崖处有一棵百年古柏,因为长在悬处,很少有人去过。我们在前线的时候,娘在那树下垒了这七寸小庙,庙壁上贴了黄纸,写了天地神灵之位的字样。尔后,她每天早上拿着镰刀,挎着竹篮,篮里放了香火,到那柏树下的庙前,烧三炷清香,跪几个时辰,十里外邻村大队部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她就那么跪着,听完新闻联播,听完前线战事的消息,再走上崖头,春夏秋都打一篮青草回去喂猪,冬天拾一篮柴火回去烤火烧饭。

    村人说,割草了你。

    娘说,不能拿粮食喂猪呵。

    村人说,马光还在那边。

    娘说,在哩。

    村人说,咋样?

    娘说,随他死活,不是烧饭洗衣了我能替他。

    村人说,你心可真大。

    娘说,小了心儿他也不会从南边回来呀。

    可是没人知道娘到崖头的七寸庙前烧香,没人知道娘在那儿跪着听十里外的广播,一烧就是一年零五个月,一听也就是一年零五个月。直到那时,政府规定不能正面报道前线战事了,娘也是不听完十里外的新闻联播,决不从那小庙跪着起来。

    我从前线撤回来,娘又去那儿一次性焚了七捆草香,二十八元的纸马纸人,最后向古树和七寸小庙还了许愿,也才日渐焚香稀了。稀了,娘也没有忘记每年初一早上到那儿长长一跪。

    我是在把我安葬后的第三天发现这些的。第三天我尸骨未寒,看见娘踏着月光,挎着一个竹篮从村中走来,以为她这次终该到她孩娃的坟前痛哭一场,可她却没有往我坟前去,竟没有扭头,就径直到那崖头,拉着荆枝,到那里跪在树下,在七寸庙前燃了香炷,烧了纸箔,双手合掌于胸前。这当儿纸火正旺,半崖天空光亮通明,我看见她脸色苍黄,紧闭双唇,老泪纵横,却默默着没有一言。直到火光灭了,香燃尽了,东边天空有了浅白的光色,邻村也有了接连不断的鸡啼,山梁上静得连我坟头草芽的生长声都可辨听,才从崖头飘来了娘那半哑半哀的话音:

    能给我说我孩娃马光是为啥死的吗?

    他还不足三十五岁哩。

    他本不该死的,又不是绝症呀。

    让我知道他的死因,我把我家房子让出两间,搬你们回去,让全村的人日日都给你们上香上供哩。娘就这样说着哭了,哭到日头出来,弄得我死了也跟着落下许多泪水。

    哎,给我一口水喝,口干舌燥,不要茶叶(我给马光倒了一杯凉开水),我已经十年不喝茶叶了。阿芹喝水是离不开茶叶的,嫁给我我还特地为她买了几斤茶,上好的,比昆明茶好得多。

    我这样说的来龙去脉清楚吧。(我说清楚。)我娘信神,她心里对万事都有神明。她压根儿怀疑她孩娃的死哩。她终于在心里盘算了一个计划。她要用这个计划证明我的死因。是在一个晌时,日光尚好,空气里含了燥热,人们都下地做了活路,村里村外,静着一片安逸,这当儿,我娘进了我的新房,阿芹正在床边呆坐,木然十分,面无表情,好像想着啥事,其实啥事也没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雾都都一团。我死后这样呆坐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功课,有事做事,没事了便是呆坐。她的肚子就是在这呆坐中日渐大了起来。娘进来唤阿芹到院内纳凉,说屋里热闷,阿芹便同娘来到院落。院落里有棵大桐树,树荫黑厚。秋天里酷热本已过去,树下更是爽凉,爽得彻骨,娘在树下铺了一张苇席,席上放了尺子、剪子。娘让阿芹坐下便又一次问她:

    生完孩娃你就走吗?

    阿芹说走。

    娘说你不想孩娃。

    阿芹说想。

    娘说不走行吗?

    阿芹说要走,我想家,在这儿我无依无靠了。

    娘瞟阿芹一眼,看她面色板正生硬,没有活顺余地,娘便进屋旋即抱出一叠布匹,有黑、蓝、绿、灰、青、花等各类布料,都是她这几年到镇上见了便宜就买的存档,有的本是要给我做衣裳的,因手技赶不上时尚,也就大都攒了下来。娘把一叠布放在阿芹身边,说阿芹,你和我孩娃好坏夫妻一场,我也算做了你一场婆婆。你既已决意走了,我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事。这些布料是我多少年的积存,马光死了,也就无用了。我想给你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亲戚、朋友,每个人都做一件衣裳。由你挑,由你拣,你说哪一块合适父母,哪一块合适兄妹,把颜色和尺寸说给我,我就剪好缝好,三五月后,十件二十件我都做得出来,等你生了孩娃、养了身体,拿着这些衣服回家,父母姐妹各分一件,也算你不白嫁到北边一场,也算我马家和你情义一场。说着,我娘拿起一块灰布举在空中,问这布给你父亲做件布衫行吗?

    我在世时,决计不让娘问阿芹身世,阿芹也决然不向人谈自己的身世,娘以为是我外出花钱买回的媳妇,也决然不会有好的身世,不苦不难谁肯嫁到这耙耧山坡哩,娘没有问过阿芹一句。但娘要在阿芹离家之前,给她所有家人缝一件衣服做纪念。娘的话阿芹没有全部听懂,但那深情她却都已经明了,于是,她便猛然哭了起来,大放悲声,伏在娘的肩上,说不用做了,一件也用不上了,说她无爹无娘,无兄无妹,亲人多在十几年前打仗中死掉了。说母亲是死在美国人手里,说哥是那年边界战中被炮弹炸死的,炸得连一点骨肉都没有,说对象是被机枪扫死的,身上有七个弹孔,左腿被齐刷刷扫断了,父亲是被地雷炸断腰脊在床上瘫了十年死了的。说就是她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被弹片划破的伤哩。说到最后,阿芹趴在我娘肩上,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般,哭得凄凄楚楚,声动山河。然而我娘,却把目光从她肩上瞟过去,盯着远处,穿门而望,看着对面山梁上一条吃草的黄牛,既无哀伤,也无同情,似乎突然看见了啥儿,明洞了啥儿,脸上慢慢地微青微白起来,似乎忽然懂得了阿芹为啥儿坐在荒地的界石上,眼看着她的孩娃活生生为肚疼而死,她还那样半痴半呆地不动。阿芹哭着,娘就那么痴痴望着远处,脑子里雾一样的谜团,立马被阿芹哭出了一条裂缝,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秘密,模糊的影团儿有了来去身影。那时候,娘手里还拿着那把剪刀,她没有因阿芹的苦难使剪刀失手落地,而是把剪子悄悄放在了一边,用眼盯死远处的耕牛,拿双手扶着阿芹的双肩一任她说,一任她哭,待她说完了,哭够了,娘把目光从对面山梁上收回来道:

    你无亲无故了,就留在这儿长住吧。

    阿芹说,不,我要回家。

    娘说生完孩娃就走吗?

    阿芹说,生了我就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