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软软地倒在了那块荒草地上。
我操他奶奶,时间就在我的昏迷中回窝的鸟样往暮黑滚去了。直到落日将尽,那时我已差不多死去,一点微细的生命,使我听到了从山梁上传来的急而又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失学的孩娃和狗,去田里唤来了村人和娘。我听见那脚步声颤抖急促,一下一下如踩在我的耳朵上,接下来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有人把我扶上了一个男人的肩头,那男人跑了几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吆喝:
你这南蛮子媳妇,你男人快要死了,你还坐着呆啥哩!
这喝声粗粗大大,结实硬朗得如棒子样打在了阿芹头上,她浑身抖了一下,又猛地一怔,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迅速站将起来,急跑上前,不由分说,把我从那男人肩上抱下,背着我踏上小路,就往不远的镇子上跑去。后面,跟了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喘气声和热汗落地的雨滴声。绿苗茵茵的草地和庄稼被阿芹一片一片丢在身后,我在她肩上有起有伏,就如船在水面顺风滑行一个样。
然而,晚了。到镇上卫生院时,正要下班的医生说,晚了半个小时,人已经死过了,嘴唇和鼻尖都冷了。我操他奶奶,我听见医生说,本不算大病,常见的急性阑尾炎,早半个小时手术或许有救。可是已经晚了,穿孔了,流了满肚子淤血,不信可以打开看看。阿芹和所有的村人都木木着不言,都拿手去我的鼻尖口嘴前试温,连我也感到我不再被呼吸吹拂的鼻尖和双唇冰如寒冰了。
操,我就这样死掉了。
第四节
我门外的月光已经略显忧郁,虽浓重却不觉明亮,那两棵兀自长在北方的芙蓉树,落英缤纷起来,阴影移转。有一黑团在我的宿舍上跳动着半古的舞步。马光的故事,虽叙述得粗糙杂乱,繁简不当,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半真半假、扑朔迷离和古里古怪,听了使人仿佛走在北方苍茫的泥途,被一片寒骇气氛浸润着,使人感到周围有累累荒芜的坟丘,围以颓唐垂柳,憔悴的柳丝在莽莽夜色中惺忪着。他说操,我就这样死了,那轻松的遗憾,好像丢掉的不过是一样东西。
第五节
给你说了我娶阿芹,说了阿芹致我于死,你该明白阿芹不是凡人了吧。老兄,男人不死于女人之手,不会懂得女人的歹毒。奶奶的腿,你说我好歹也是她的丈夫哩,好歹她肚里也怀着我的孩娃,你说她怎么就忍心看着我活生生地疼死呢?(我无言以答。)如果我活活被她掐死,被她一刀捅死,那他娘的腿子倒也罢了。可我是被她误死的,且她又为救我背了我那么长一段山路,人们能说她一个长短吗,啥儿也说不得。只有我知道,我将疼死之前,半跪半卧在耙耧山的荒地上,哀求地望着她,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只有三几里路,再慢我就要死了啊,她说行却偏偏心不在焉,把目光投到远处的庄稼地,说马光,你真的不该打死那个孩子呢。
我操,那是战争,能怪我马光吗。
我说阿芹,要疼死我了。
她说我两个哥都死了,还有父亲。
我说我们这边也死了许多人哩。
她说金良身上有七处受伤,腿都齐齐断了。
我说我觉得我满肚子都在流血。
她说我也是,金良阿哥的血从我脖子流遍全身。
我说阿芹,眼下我是你的男人,快要疼死我了。
她说她哥小时候背她上学,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怕摔下来,就紧紧揪住她哥的长头发;说金良家住在她的同村,他们是同班同学,他学习成绩最好,汉文课上他能背中国的《田螺的传说》。我操他奶奶,这阿芹她不看我,只管自顾自地半疯半呆,神神叨叨说了许多,却不背我上医院。我死的时候,感到肠子终于断了,血水涌满肚子,我闻到了从我喉里翻涌的血腥气息。然后,我就死了,就像粮袋一样倒下来。草地上响起了沉闷的一个响动,可是阿芹却说,金良的腿掉落地上时,她听见了一个响声,可没想到的是金良的腿会齐刷刷落下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阿芹。
哎,你说阿芹那时是不是疯了呢?
(我说也许吧。)
我总算明白,阿芹她是我老婆,可她一向都把我看做了金良。我不懂她咋会和金良那样生死不离。还记得那个为营长跳崖的邻国女人吧,由这儿想开去,邻国女人,他奶奶还是伟大。再说,阿芹她也并不是对我没有一丝感情。我死了,村人从镇上借辆车子把我拉回,她也一样在车后嗷嗷哭了一路哩,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撕心裂肺,还不时地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她在为我的死后悔哩。她毕竟远离乡境,投奔我了,我却忽然死了,日后她靠谁过活?你说她靠谁哩。埋我的三天前,我的灵棚在门口扎着,我躺在我家上房门板上,身下铺了厚厚的谷草,头前摆了小桌,桌上有许多供品。因我属少丧,膝下无儿无女,阿芹怀里的孩子,也才三个来月。我面前没有一个孝子,阿芹她就孝子一样在我身边跪了三天三夜,滴水不咽,村人都说她是少见的孝顺媳妇,可惜我没有享受她的命。操,你说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断定她跪在我面前,就不是觉得自己跪在金良的面前吗?当然,尽管我这样怀疑,我还是相信她是为了我才那么跪了三天三夜,毕竟我死了,她也醒转过来,不再像在荒草地上那么痴呆了。
埋葬了我以后的日子,村里依然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芹偶尔也同母亲下地做些活路,只是闲暇时候,她常爬上山梁,孤零零地朝南方张望,目光呆滞,形如枯木,脸上也日见黄瘦。在晴朗天气,你沿着她望的方向瞅过去,能看见百里之外茫茫的山岭,呈青呈黛,水淋淋湿润,天在那山峰上搁着,如升起的一片蓝色雾霭。从那雾霭中,伸出来一条无头无尾的公路,浅灰亮亮,一头连着镇子,一端连着那个城市。阿芹和我就是从那条路上乘车回的村落,做了我的媳妇。现在,她想回去,也只能从那条路上乘车到那古城,再乘车去南界,回到她的家乡去。她准是这样想的。她在山梁上呆坐的第一天,我娘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娘不说,也不问她,吃饭时把饭端到她的手里,洗脸时把水端到她的脚下,还特意去镇上买了雪白的大米,让她天天吃米吃面,以求拴住她的心,使她无法说出她想回家那句话。
然而,她还是说了。
是在我死后的一月之后,她又一次到那梁上,从吃罢早饭坐到午时,又坐至夜饭。日落时母亲去唤她吃饭,她流了眼泪,低声小气地说:
我想回家。
母亲似乎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似乎为了这话等了三年五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阿芹的身边。两个女人就那么默默坐着,落日在她们身后十分温暖。眼前的庄稼地,玉蜀黍已经红缨,秋香的甜气时浓时疏,如飘在风中的阵阵细雨。四野无人,就她们两个女人,谁家晚起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中,艳红缕缕,随风向西倒去。
娘说你想回家。
她说我想回家。
娘说你是该回家看看。
她望着娘看。
娘说怀孕四个月了吧?
她说再过半年就生了。
娘说你和我孩娃夫妻一场,生了再走吧,生了留下孩娃我便不拦你。
她说生了我能走?
娘说孩娃留下,你飞都成。
前面和你谈论我娘不多,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凡人,普通的乡村女人罢了。然而在我死后,我重新回望我娘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不同凡响。这样说吧,凡阿芹身上所具有的伟大,眼下在我娘身上,尽皆都已看到。操,我感到了我的不孝。我记得我在七岁时候,因为肚饿,我娘给我找不到吃食,我骂过我娘。这件事至今我后悔不迭。我为啥一定要到死后,死尸变腐、血水发臭,若不是埋在地下不知要招引多少蚊蝇的时候才发现我娘的不凡呢?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比男人伟大而又不易被人发现哩?你说老兄,是不是这样,(我说也许是吧,女人一般都是这样。)我是通过我娘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才看到了她金灿灿的伟大的。我说了料断你也意想不到。就是在阿芹和我娘说了她想回家的来日,我娘在家陪阿芹一晌,到日正平南,也就是阿芹背我上医院走出家门,跑上山梁的当儿,我娘说她略微头疼,要出门抓些药吃,然后,你猜她去哪儿,她走出村街,在山梁上站定看了,见四下无人,就碎步小跑急走,沿着阿芹背我上医院的小路,一直跑到山梁上的那块荒地,那块阿芹放下我坐着歇息,却睁眼看着我活生生疼死的地里。我娘坐在阿芹坐过的界石上,盯着我疼得打滚的那片地场。那地场的蒿草、狗尾草、毛刺草和抓地龙草,原来都是尽力朝天举着它们的枝叶,散发着温热的苦艾的气息,可是如今,都被我的疼痛碾得就地卧着,枝叶断了,草籽脱落一地,仿佛那儿是被狗盘过窝的。我娘就望着那儿,坐下时她因走路慌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银白的头发沾在她的额上。她的额上,沟壑纵横,沧桑着人生,已经六十七岁了,走这么一段路委实不易。她知道她这么急急走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阿芹背我的脚步。她坐在那儿看着天色,算着时间,直到自己完全缓过气儿,又可以急急赶路了,可她却坐着不走。那一天她听失学的孩娃说阿芹背着我往医院跑时,太阳也才偏西,待唤了几个村人,在梁路上跑了几里,没有追上我们,才想起从小路追来,到这荒地时日正西沉,对面山梁的阴影投来落在荒地。娘就那么坐着,看对面山梁的影儿走入沟底,趟过小河,爬上山坡。时间变得沉重难耐,娘觉得几乎是在那儿坐了一天,坐了一年,坐了一个世纪。她想阿芹如何的劳累,坐了这么许久,不仅可以烧下一顿午饭,就是连吃饭时间也绰绰有余,为啥她就不背着她的男人往医院赶路呢?为啥就要那样无休无止地坐着不动呢?为啥非要等到村人赶来才缓过气儿往镇上跑哩。这条小路娘走过成百上千趟,到镇上赶集、到镇上抓药、到镇上扯布、到镇上办年货,大事小事,缓的从梁上不慌不忙走,急切的就抄近路从这小路走。几年前自己过了六十花甲,不是也挑着一担白菜去镇上卖了吗,不也是从这小路走的吗,不也才歇了两息,吃罢早饭出门,至太阳三竿就到了镇上吗?为啥儿阿芹背着她的男人看病,就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呢?照理说这时间是可以走上三十里路,而从村头至镇口,也就八里半路,走两个来回也是不慌不张的。就说你背了一个人哩,可一个来回总够的,为啥就坐在这荒草地上不走哩?
对面山梁的影子终于迟迟缓缓地爬上沟岸,未及走进那片荒地,娘就起身走了。去了镇上,这段路她走得不急不慢,一路上都想着一个问题:阿芹她咋会坐在那儿歇得无头无尾,任我儿疼得死死活活,她竟就那么坐着不动。倘若不是村人赶到,她不是还要歇下去吗?马光不是已经疼昏了吗,她咋就能无动于衷哩,医生说再早到半个来小时,也许还有救哩,说阑尾炎不是啥大病,至大也就是二寸长一个手术吗,邻居那女人害奶子把一个奶子活活挖下了,人家不是还活得活蹦乱跳吗,也就前后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也就是男人们抽两袋烟,女人们洗一件衣服的工夫吗,为何她阿芹就那么坐着不动哩?镇上不是集日,街面上寥无行人,冷落如水洗了一般。我娘走过镇街,到卫生院门口,也正是下班时候。脱了白衬衫的医生护士,正三三两两笑着出门,朝一栋又脏又烂的家属楼分散过去。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病人,出来站在落日中望哪儿,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如同一竿竹影在他的身后无力地躺着,也许他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落日了,对落日他看得痴迷入神。娘朝那人望了一会儿,待医护人员散尽后,又慢慢地坐将起来,拖着她疲惫的身子回村了。
我的坟在村后的一面坡地上,避风朝阳。坟地是几代祖坟,依照血缘辈分,一行行排列着萎退的墓堆。因我年少辈低,娘还健在人世,便被安排在坟地下角,孤零零如多余的一堆黄土。若不是坟前的花圈还残着几朵白花和一弯被白纸蒙了的竹条,也许外人并不把我当作那坟村的一员。娘从镇上回来,她没有回村,而是径直到了坟地。那时候月光也和眼下一样(现在我门前的月光已经走出薄云,湿润潮白,如洒了一地乳汁),满山梁水汪汪的光亮。玉蜀黍已经成棒,清凉的气息噎得人打嗝。娘过来坐在我的坟脚下,潮润的湿气淹没着她。她在月光中把额前的头发撩了一下,把我坟堆上的黄土抓了一把捏在手里。她问我,光娃,给娘说实话,你和阿芹有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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