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渐渐稀落了。落日的余光淡薄而虚弱,浅浅的如洒在草地上粉红的水。空气中有烧焦的臭味。枪停风起,那糊燎的气息,流水样迎风卷来。阿芹她就这么背着金良在草地上跑,不断有草藤子绊着金良耷拉的脚。从金良头上流出的血,黏稠稠虫子一样沿着阿芹的脖子爬,凉荫荫地流入她的前胸,被衣服模糊成一片血海。然而,就在她终于跑出那片死亡地带不远,她忽然感到金良在她身上越来越沉,且愈加生硬,仿佛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刚倒地的木头。她叫了一声金良哥,不见有丝毫反应,扭头回望一眼,她看到了她肩上搁着两只泛白的如球一样的眼珠。
她把他搁下了。
金良死了。
他的左下肢原还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会儿不知丢落到了哪儿,剩下的半截,前面齐整整一个圆圆的血茬,如早上毛了边儿的日头。她望着那腿怔了一下,心便猛地缩到了一块。断腿少肢伤员,她不知见了多少,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对伤员可怜之外,她已经不为这些感到可怕了。然而,当金良这样的时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并在一起,她忽然生出了许多可怖,止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如同那断了的不是金良的腿,而是她自己的。她感到了双腿发软,忽然间连站的力气也没了。她无力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头枕着一堆焦土,眼睛白而混沌地望她。阿芹去抹他的眼时,她感到了他脸上凉如寒冰。她想起他刚才还说:这下好了,我永远也不要打仗了。
她身上掠过一阵彻骨的寒意,默默坐了一会儿,缓过气儿后,她顺着来路踩着凉荫荫渐暗的天色,回走一段,在一片蒿草丛中捡到了他那丢失的断腿,血淋淋的被火烧熟的黑肉。她拿起那断腿时,看到断腿的筋还在活生生的一抽一动,可她想扔时,那筋肉却终于死了,一动不动了,留在手里的只有那断腿的几斤重量,就如几年前在河边洗衣时捡起被水冲走的棒槌,沉沉的,一股冷气沿着她的手指流遍了全身。她把那断腿放在他的下肢对好,然后立在他的脚前,静静呆了一会儿。背后的远处有部队走动的声音和伤员疼痛不止的哭唤,在夜色中凄楚且凌乱。她知道部队终于撤了,放弃了可守可攻的一号山峰。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将下来,直至月亮升起,有人来集体埋葬当日从一号峰拖下来的尸体,她才借了人家的铁锨,在大坑远处的小树下,借着月色,挖了一个土坑,把金良搬进坑内,摆平放正,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了他那在月光中苍白的脸,就一锨一锨地将他埋了。
现在,他奶奶的腿子,我总算知道,之所以阿芹她能眼睁睁地望着我活生生地昏死过去而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像急救金良一样把这个人背在肩上,如像把金良送往野战医院要把这个人送往镇上卫生院的,终于不是金良,而是马光。她背我,送我,在山梁小路上不歇脚地猛跑,让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也是日暮时分,落日血红,同十年前的情景合为一体。她背我出门时,没有忘记转身把我家的双扇大门对关上,这说明她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家,她是甘愿同我做夫妻的了。南界邻国那边对于她,已经无牵无挂了,父亲的死,就如断了风筝的最后一根线,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她心了。村落里静极,秋天的气息在村街上起伏跳荡,有失学的孩娃和狗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看着阿芹背我出门,在村街上疯跑,便哇哇叫着跟着看。我现在死了,体重如一缕空气,活着是一百三十七斤,而阿芹只有九十六斤。我没有想到这九十六斤重的女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背着我就如背着一袋不轻不重的粮食,稳稳的,疾疾的,脚步声在村街上沉重快捷,如铁匠铺里一下接一下落着的重锤,把街面上流动的中秋的清新,砸得起起伏伏。那时候我在她瘦弱的肩上,还真他娘的感到了她对我的爱,红艳艳如从熟秋季节刮过来的一阵风,有柿子的甜味,有玉米的香味,有野草纯烈的苦味,还有别的花草、果实、庄稼熟透后的甘洌,混合着从她松动的肩上传遍我全身。她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捆住我的腿,显得柔韧而有力。还有她的头发,黑里透金,在阳光中如缕缕刚刚离火的炊烟,撩着我粗糙的下颌,入心入肺的舒畅。那一刻我想,人生还图啥呢?有地种,有钱花,又有阿芹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你说我还缺啥呢?难道皇帝三宫六院就比我的日月更有光辉了?我真是死心塌地爱我的阿芹了。到山梁上,我说,阿芹,往东拐,从小路往镇上走要近二里路。阿芹就背着我拐入小路了。失学的孩子和狗被阿芹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如同她随手丢在远处的两枚黑纽扣。耙耧山在那季节里厚地高天,青苗掩不住土地的爽朗,远远近近的青绿之间,有一行行土地的黄亮,金子样在日光中闪闪灼灼。头顶明净的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瓦蓝,庄稼地在山梁上一片一片,扯扯连连。通往镇上的小路,沿着田地的边沿时曲时伸,夹在齐腰的玉蜀黍秆儿中间,仿佛一道曲弯有致的鸡肠胡同。薄亮的细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左右摆动,不时地从阿芹脸上抚过去,从我的肩上拉下来。她出汗了,白汗在肩头的衬衫上汪汪地水成一片。我说歇会儿吧,阿芹。阿芹说,医院还远吗?我说还有三五里,她便不再言语,把我朝她肩头松动一下,背着我继续穿行在田地间的小路上。我看到了她的发辫又粗又重,黑黑的,在我的面前起起落落,如紧随着我们飞行的一只燕子。就这样跑了几里山路,她仍是不肯歇脚,直到终于跑不动了,直到遇到一块浅草的荒地,我挣着从她身上下来,她方把我放在地上,抬头望望远蓝的天空,张嘴深吸了几口清气,软瘫瘫地倒在了我的身边。
她说好些吗?
我说能忍。
她说还远吗?
我说不远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我得了啥他奶奶的病,肚子一阵一阵剧疼,疼起来如有人在撕拽我的血肠子。为了让阿芹多歇一会儿,我团在草地上,半坐半圈,犹如一个发抖的肉球。阿芹她就坐在我面前的一块谁家地边的界石上,喘了气,擦了汗,脸上被汗水浸红的面色渐渐转换过来,显得秀丽而又和善。可就这么坐着,她一言不发地望我,她本已平和下来的脸色,却又慢慢地惨白淡黄起来,好像肚疼的不是我,而是她。我说阿芹你咋了?她说她好好的。我说累了吧,她便不再理我,只怔怔地望我,如同初次见面我望她一样。时间就这样从我们中间鹰一样飞过去,有一阵,我的肚疼减轻,本想自己抓紧往医院赶一段路程,我说走吧阿芹,我能走了。可阿芹她不理我,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望我。那当儿,我不知阿芹想到了哪儿,我不知道她的心已不在那黄褐褐的土地上,不在了我身上,不在了我身边,那一刻她整个身心,没有一点一滴是属于我的了。可是我不知,我以为她是累垮了,我想让她再歇一会儿。然而时间就这样歇掉了,我的性命就在她痴痴木呆的目光中失去了。说真的,那会儿我缓过剧疼来,本可以走上二里路,可时间被阿芹白白打发了。我生前不知道那打发掉的时间就是我的命,知道了我会忍着肚疼爬往医院的,可我们就那样平静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股凉荫荫的东西在慢慢地朝外浸,仿佛肠子在水面漂浮着晃来晃去似的疼,我才说阿芹,你扶我往医院走吧,再迟我就要活活疼死了。
她却说,马光你不该开枪打死了那孩子。
我说,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肚疼越发厉害了。
她说,有十几年吗,好像是昨儿的事。
我说,真的,我疼得越发厉害了。
她说,那就往医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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