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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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是在知道了女儿和我的关系之后死去的,他死得悲壮而又凄惨,给阿芹和我的生活投下了厚重的阴影,然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阿芹也向未提及过她的父亲,而是在我死后到了那边,才又看到了数月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老人残着身子,十余服中药下来,身上有了血的流动,想试着起身坐坐。日光好极,又粗又壮,从窗里一杠一杠射来,落在老人的床上有吱吱的响声。他同主席的合影在日光中,显得清晰明亮。几十年前党的主席把勋章挂在他的脖子说,国人都如你,美国佬也许早就滚走了。眼下,老人又看见了党的主席那因美国战败而发自骨髓的笑,爽朗而又明亮,如同滑过天空的一声鸽哨。主席伸出了他那伟人方有的柔和有力的手,那手背上有颗硕大的黑痣,使得那手的伟大略减几分。老人对此大出所料,没想到神明的主席手上竟也有着百姓方有的黑痣。他用力握住了那双手。那双手把他从躺了十几年的床铺上拉了起来。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能拖着残腰坐了起来。他试着走下床去,各关节都发出了变活的天崩地裂的响声。尘埃星星点点,在日光中走着半古半今的舞步。老人从那尘埃中走过去,阳光在他脸上抚来摸去。他扶着桌子,扶着墙壁,扶着门框,来到外间屋时,他看到了啥儿?他看到屋正央贴的主席的画像不见了,而那墙壁上挂的却是从中国边界买来的巨幅半裸男女画像的挂历,还有透明的裙子、布料、丝巾、药品、锅碗瓢勺之类。——一色儿的中国货物,都是我替阿芹买的,她还未及出手。而且,还有边界生意中最赚钱的避孕药品和用具。老人扶着站在桌旁,看到这些物品时,他的腰脊猛然一阵剧痛,似乎那片至死都还钳在腰间的地雷的钢片在那儿隐隐窜动。他脸上浅淡的润红不见了,蜡黄染在那张被战争洗礼了数十年的脸上云样游动。汗珠儿哗哗地落在地上。一直紧紧和他握手的主席悄然而去,他感到自己的双手陡然空虚起来,想努力扶着桌沿,却只是捏了一把虚汗。那一刻,他唯一看到的是离他而去的主席如一道影样的飘失,他便紧紧抓住一个老军人戎马一生的最后气力,把身子倚在桌上,用胳膊在桌上扫了一下,将那些药品、药具从桌上一扫而光,之后,他便深深地倒在了地上。

    这当儿,阿芹和我正并肩躺在墓场的山顶上,阳光明媚地照着我们半裸的肉身。待阿芹在暮黑赶回家里,老人的下肢已经僵硬,唯一能动的就是他的嘴了。

    老人说,你到他们那边去了?

    阿芹说,我表姐想让我嫁到那边去的。

    老人说,嫁给谁呢?

    阿芹说,中国内地的人,没有和我们打过仗的。

    老人说,你把你阿哥的照片给我。

    那是从边界上买来的半大镜框,五寸宽,七寸长,钳了两个男人合影的遗像。老人接过那个镜框,他说阿芹你过来,然后就把镜框砸碎在了阿芹的头上。血从阿芹的额门上河水一样涌动着,老人看着他女儿终于满脸血红,他就撒手去了,死了。他做完了一个军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操,他完成了一个军人的辉煌业绩,和他一生卫护的土地一同安息啦。

    这是一个穷困潦倒又忠心耿耿的老军人,阿芹的身上流的就是他的血。现在,我知道阿芹为何让我娶她时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了,那不是排场、面子,那是一道尊严哩。你说是吗?(我点了一下头。)这样说有些酸溜溜的,好像我也成了文人。可我们都在前线待过,都同南界邻国人有过你死我活,然而现在,我死了,我方才知道我战败给阿芹这个女子了。

    死是在我打了阿芹之后。我病了,肚疼,先是慢疼,后来剧疼。村里人大都下地去了。正是秋季大忙,满山坡的蜀黍秆子齐腰儿深,搭山梁上一眼望,天是蓝的,地也是蓝的,满世界蓝盈盈的如假的一样。这一年风调雨顺哩。几天前落了一场透雨,雨过天晴,玉蜀黍秆子唱着歌儿疯长,昨天你从田头走过,苗儿也还在你膝上晃动,今天你再从那儿走过,玉蜀棵已经在你的腰间摆动了。山梁上青藻的气息,有波有浪地掀。草也疯长,蒿棵儿竟敢高过玉米。我在责任田里和娘锄地,娘说你和阿芹吵架了,我说没有,娘说我看她脸上总是阴沉,我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这样说着锄了一阵,娘去邻家地里一会,过来了我的同村嫂子,她笑着望我,说马光兄弟,是不是你媳妇有了身孕,你娘让我过来问你。我说有了哩,三个月啦,好快哟。那嫂子笑了,说人家是南方的清秀蛮子,人再漂亮,身子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她也得心疼你,别逮住个女人没黑没白地做那样事情。同村嫂子这样嬉笑叨叨着,便从玉蜀黍地里钻着走了,同我娘在唧唧喳喳说话。她走了,我就肚疼。肚疼不是什么好滋味。我在地里蹲了一阵,不见好转,想回去躺下一歇,也就走了。可一到家里,反肚疼不止起来,肚里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阿芹她毕竟是我的老婆,一见我肚疼,就问我有药吗,我说没有。又问医院在哪儿,我说镇上,远哩。由她扶我在床上躺着,肚子仍是疼得要死要活,我在床上翻江倒海,滚来滚去,脸上热汗淋淋,她就坐在我面前痴痴不动。那时候,我以为她在为我痛苦哩,她苍白着脸色望我,半惊半恐,好像我立马就要死去。其实不是,她不是为我,她在想自己的心事。我说阿芹,你快给我倒碗水喝,她却说:

    马光,你真的打死过我国的人?

    真的,我说,你快给我水喝。

    我不想再骗她啥儿。全村人都知道我打死过一个邻国士兵,你也知道报上都登了,不过详情不是你知道的那样。那时候是在撤军途中,有个邻国兵在河边洗澡,赤身裸体像一条鱼样。他的衣服挂在树上,枪靠在一块石头上。他不知道我和副班长就埋伏在河边的山上。操,那是个特殊的时期——战争岁月。每一个参加过反击战的中国军人都知道,邻国人他奶奶的吃的是我们的大米,用的是我们的枪炮,我们打过去以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地上落根鸡毛都不捡,老百姓却给井水里投毒。我们一排长就是那样死的,去床上背人家有病的老汉,让卫生员看病,那老汉却一匕首捅在了他胸口,然后,那老汉笑笑,把匕首扎进了自己心上。你说冷丁儿看见一个邻国士兵,我们还能咋样?我操,战争嘛,只能那样。眼下,我已死了,我可以把真相给你说了,那时看着那个士兵,我和副班长同时浑身一震。

    副班长说:捡个便宜吧。

    我说,让我来。

    他说,你行?

    我说,瞧嘛。

    我站在一蓬荆后,把冲锋枪架在树杈上。就这么,枪一响,他就应声倒下了。当时,可没有想到那士兵还那么年少,也就十六七岁模样,过去时见他倒在河边,把他翻开来看才发现他嫩得两腿间还未长毛。我和副班长对望一眼。我们都后悔,可已经来不及了,子弹穿了他的心脏。这是战争。我操,没法儿的事情,知道提干时为什么不让我填表吗?就是我一不小心把真相说给了一个记者,和报上宣传的不一样,所以组织上决定不再提我了,他奶奶的腿子。咱也不后悔。那时候我睡觉时总梦见那邻国士兵又光又嫩的娃娃脸,两腿间干干净净,白雪一样圣洁。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她给我生儿育女,陪我在那山梁上过日度月,我把这些全都说过了。我以为,她会谅解我,这事情与我有什么责任呢?奶奶的,战争嘛。可她没有原谅我。那时候我肚疼,她看我在床上翻动,你说她是不是看见了在河边翻动的那个士兵?她脸上半白半黄,额门上有微细的汗粒,如珠子挂在她宽大的前额上。我说快给我端一碗水喝,她从癔怔中醒来,慌忙取杯子倒水。倒水时她有些手抖,仿佛端的不是一只杯子,而是举一枚拉了弦的榴弹。给我递水的当儿,她额门上的汗珠就落在我的脸上。

    喝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水从我的肠子里漏了出来,流遍了我全身各个角落。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我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我不行了。阿芹她没有说啥,接过杯子往桌上一推,提起我外侧的胳膊一扬一举,自己先自缩了身子,把我的胳膊绕到她的脖上,之后,身朝后一靠,快而从容地弯腰直起,就把我背在了她的背上。当时,那些转眼间做完的动作使我一怔。你知道那是一套什么动作吗?娘哩,是战场救护。好歹我在救护队待过,你也就是我从一号主峰上背下来的一个。我知道,未经过专业训练和战场上血淋淋的实践,阿芹她做不出那一套救护动作。

    我没向你说过阿芹当过兵吧。操,我说得太乱了,故事本不复杂,可让我说得千头万绪了。有件事她表姐向我提过一句,说阿芹当年也英雄了一番哩,可当时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死后,有机会沿着阿芹走过的人生道路重走一遍时,方知阿芹这女子是真的了不得。咱们这一茬人都知道,那年二月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中国所有老老少少的热血都喧腾得沸水一样。其实,人家也一样。阿芹的哥阵亡以后,政府本来照顾阿芹就业的,工作蛮不错,安排她到镇上的邮电所工作。可是你猜咋的?她热血沸腾了,记不记得那时候中国有许多烈士的弟弟妹妹要求参军上前线?笼统来说这号事儿,就算爱国主义吧。我读过一本书,说战争能使每个人神经错乱,失去理智,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常事情。可是我们不能说阿芹是神经错乱,邻国政府当时同样宣扬她是爱国主义。记者采访、电台播送,又是军人世家子弟,很有些咱们中国说的将门出虎子的味。总之,阿芹没有到邮局工作,而是报名上了前线。她先在国家战时速成战场护理学校学了半年,之后,就到了南界简易救护所工作。又一年之后,便强烈要求上了前线。她一直说她有两个哥哥战死在边界,其实,另一个不是她亲哥,而是表哥。这个人就是金良,就是阿芹和我睡觉时嘴里唤的金良哥。我操他奶奶金良,好事都坏在这人手里。他们是姑表亲,金良是阿芹自小订下的对象。想不到邻国也有娃娃亲吧?(我说想不到。)金良和阿芹的亲哥同一批应征,比她亲哥晚一年八个月,金良的死,才使阿芹这女子真正懂得失之痛苦。阿芹要求上前线,也正是因为金良被拉到了前线,拉到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一号主峰战场。操,说起来我马光自己都觉得是半真半假了,他奶奶的,他们竟也打过一号,没准儿还和你我对面打过仗(我说那不会,没那么巧的事)。那时候金良已经是一个连副了。在我们收复一号峰的半年之后,还记得一号战场上又有一段被夺去吗?操,惨呵,他奶奶的,你争我夺,一个山头拉锯样来来往往。记得最残酷的那天吧,他们动用了七个营的兵力,那其中就有着金良,有着阿芹。当然,金良只是数千邻国军中的一个,阿芹也只是上百一线救护中的一员。他们在开始主攻的前一天见面了。在一片丛林里,金良说阿芹你不该应征,更不该到前线,为啥呢?为了出名,为了让人宣传?阿芹说啥也不为,是阿爸让我来的,金良说他老糊涂了,战争使他有瘾了,离开打仗他就无法再活了。

    阿芹说,你不该这样说阿爸。

    金良说,无论如何,你不该要求到这来。

    阿芹说,你不来我就不来了。

    金良说,我是无奈。

    阿芹说,我来了你就不会有长有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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