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了三天,我和阿芹就混不到一搭了。白天她不给我笑脸,夜里她不让我碰她。那一夜,她竟敢把我从她身上掀下来,头撞到床腿上,生出一个青亮大包,圆得如半个球儿。他奶奶的,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哩,打仗是立过功的英雄,哪就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我从地上爬将起来,到床上掴了她一个耳光,那声音清清亮亮,穿山过岭,响十里不散。我说阿芹,你他奶奶的是我老婆,在中国是老婆就得侍候男人。她不吭,把自己缩成一团,赤裸裸的褪了毛的鸟儿一样窝在床头,将胳膊交胸前,抱着双肩,护着她的奶子,双腿死死拢到一块,像扭在一块的两个树根。操,老兄,你说我总得夺回一个男人的面子吧(我默笑)。我如英雄豪杰一样掰她的双手,不要说你是阿芹,你就是邻国军人,老子在十年前不也是一枪撂倒了一个吗。
然而,我错了。
在阿芹面前,我不是英雄。她是。她制服了我。她压根不怕我。第二天夜里,她不光不让我碰她,而且用一根布带把她的裤子系死了。她就那么不脱衣服地睡到我新婚的床上。
刚才我给你说过在南界烈士坡的坟场上,我俩发生关系时她在我身下问过我的话吗?
她说,那几年你真的没有来打仗?我说,没有,我压根就没当过兵。她说,你的年龄那时正该应征打仗的。我说:中国人多,不像你们。你想我能告诉她我曾是自卫还击的英雄吗?她有两个哥都在那场战争中死掉了。我当然只能说我压根没有当过兵。这样她就心安了,就心甘情愿和我发生关系了。还记得我说的她快活的时候,嘴里叫的是金良阿哥吧,我不计较她,咱三十多岁,人家年轻漂亮,你不能求全责备,不能苛求于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感恩不尽,曾对我说过几百次对不起。回到村里的三夜初婚,她两次都激动得不可抑制,开始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叫我马光哥。可是事情都坏在了我手里。第三天,就是第三天我下地锄玉米,换衣服让她洗时,不经意间我穿上了十年前战争结束后,地方政府的赠发品,一件白背心,后背上都有了眼洞,可前胸上依然醒目了一弯红字:
边境自卫还击纪念
赠
她看着那行红字不动了。我并不知道她是能认几个汉字的,不知道那场战争以前,邻国边境学校曾开过汉语课。我穿上衣服和母亲一道儿下地去,回来后她把我的衣服洗好晒在枣树上,自己孤雁样站在树荫下,脸上显着极厚的平静。她说吃饭吧,我说烧好了?她就打上了洗脸水,端上了饭菜。一切都风平浪静,饭也吃得一如往常。可是待罢了中饭,洗了锅碗,歇午觉时,我娘到门外纳凉去了,我俩回到新房,她脸上却忽然变了青色,仿佛枣叶排满在她的脸上。你实说,你真的没有打过仗?她忽然问我,我想到了我穿的背心,可那当儿我穿了一个布衫,正盖了那个背心。我说没有,都说过几遍了我没有。这时,她半转身子,从床头提过了一个包袱。这包袱是我背着她收拾起来放在箱子角底的。她打开了,里边是我当兵时的几套军装,还有一枚三等战功的证章。证章的盒子三寸见方,内里的功章闪着黄金的光泽。
她说马光你骗了我。
我说我本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她说你骗了我马光。
我说我真的是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操他奶奶,我没想到这南界邻国的柔弱女子竟那么烈性,她抓着我的战功证章摔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就趴在床上呜呜哭起来。我可怜她,又背井又离乡地来到这里,再说,她没家了。她爹死了。死的那日就嫁了自己,这在中国北方是最哀伤的事。我向她说尽了好话,说木已成舟,说中国有句俗话叫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啥儿也不要说了。可她只是一股劲地哭,哭完了就撕我的衣服,盯着我背心上的红字,一遍又一遍地说,马光你骗了我,你不该骗我马光。最后,我当着她的面,把我所有的军装和与过去那场战争生活有关的东西全烧了,有立功喜报,有报纸上登我英雄事迹的文章,有我从部队带回的军事书籍。然后,又在枣树下埋了所有的军用物品,如水壶、武装带、弹壳台灯和连队的小铁锨、十字镐之类。镐和锨是我偷连队的,我想我立了战功,没有给我提干,退伍时我就偷了连队许多小零碎,还偷了连队换哨用的马蹄表,偷了连长一个电动剃须刀。马蹄表和剃须刀上没有军用的字样,我便留下了它。好歹我得留下一个那段生活的见证。埋军功章时,我把军功章放在门口捶衣石的平面上,用十字镐把证章砸成了一块碎铁片,就像一块随地扔着的薄铁皮。我从来没想到女人的力量这么大,她使我毁了我那段生活的全部记忆。这样做的当儿我什么也没想,只想到让这女人和我安心过光景,生儿育女,繁衍日月。砸完了,埋完了,烧完了,我望着袖手一边的阿芹说:
行了吧?
她不哭了,独自木木地望着天空。天是粉淡的红色,充满了北方山梁的腥甜热气,日头已西,圆圆如了一张烤饼。到了夜晚,我想安慰她,早早地催她上床,在床上一嘴的甜言蜜语,说得整个新房都是淡红的快活。我抚摸她,她任我摸了。我要和她做那事,她让我做了。可是,她高潮来时,嘴里却又叫了她在烈士坡坟场上叫的金良。她似乎极苦极乐,乐极苦极,她用她半哑的嗓子在我的身下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声音尖厉凄凄,听起来仿佛在无望地对着远方无奈地呼救。我猛然歇了,我说:
你在叫谁阿芹?她便把我从她身上掀到了床下。你说我能不掴她一个耳光吗?我操。
然而老兄,到底我是死在了阿芹手里。我错看了她,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南界邻国当为有这样一个优秀儿女而自豪得全国人都哇哇乱叫。在我死前,我对阿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漂亮、温顺,女人味足。而在我死后,我方明白法国人和美国人为什么在数十年的战争中打不败这南界邻国人。之所以南界邻国他奶奶的这弹丸之地,总也不败,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有阿芹这样的伟大女人了。我死了,来去自由了,天南海北可以飘然而至了,也就终于越过边界,弄清一些事情了。
说来你敢不信,阿芹家竟是军人世家,她的爷爷参加了他们同法国战争的全过程。在同美国佬战争中,她的父亲又曾七次荣立战功,三次获得国家勋章。国家主席曾亲手把一枚勋章挂在她父亲的脖子上。现在,她父亲死了,这位老军人就埋在他家乡的山坡上。坟前,是他历经战争沧桑的村落,这个村落不足四百口人,产生过三个将军、六个获国家一级勋章的爱国英雄。坟后,是黄褐褐的山坡。土地和我们中国北方一样,贫薄而又瘦弱,无非树和石头,偶有几个溶洞。河水倒是清丽,夹在一条沟中,两岸有小片水田,有葱郁的杂草,有浓重的鱼腥气息。单看这河边,倒也是一派咱们中国南部鱼米之乡的风光。可仅此而已,再举目别处,就是满目疮痍了。村中是草结的房子,是土坯的墙壁,还有啥儿?村街上偶尔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走动。这可怜景况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数十年战火,忽然的停战,国家百废待兴,经济濒临崩溃。说一件事你就知道那个国家目前的情况了。在边界那儿,早些时用一条头巾,能换一个邻国姑娘的神圣贞操,现在物价涨了,也不过是五六十块钱,便宜,贱得叫人恶心。也还因为便宜下贱,阿芹才让我娶她时花了八千多块钱,三个轿车去接她。她风光了,她为她的国家争得荣誉了。就是这么个国家,就是这么个村庄,就是这么个了不得的家庭,爷爷是抗法战争的英雄,父亲是抗美战争的功臣,到了阿芹这一代,一场战争停火了,又来了另一场战争。与我们的战争爆发后,这老军人告老还乡,他的儿子应征入伍,在前线不到半月,他便接到了儿子的阵亡通知书。是被炮弹炸死的,送回那个村庄的,除了被炮弹炸扬在空中又徐徐落下的一段衣袖,就是干在衣袖上的一片血迹。这血迹是他儿子唯一可见的血肉。老军人捧着那段衣袖,望着政府的报丧人员,沉默在自己半塌的门口。那时候阿芹年仅十五,她望着父亲说:我哥呢?
老人说,战死了。
来的人说,按规定政府可安排烈士的一个遗属就业工作,你可以让他的妹妹在三天内到城里办理就业手续。
然而,没等阿芹办理完就业手续,战争的枪声已经响得更加风风火火,因村落靠近边界,战事迫使他们暂且弃家后撤,躲到后山上的溶洞里,日夜谛听着枪鸣炮轰。几天之后,忽然枪声稀了,满洞的村人要重返村落,为了探个虚实,这位六十余岁的老军人,义不容辞地要先行一步,他便踏在了我们遗落在村头的一颗地雷上。腰碎了,粉碎了,这是战争留给老人的最后纪念。那时候他坐在村头,眼望着村落墙壁上的累累弹痕。倒塌的羊圈就在他的身边,一根烧断的房梁横在墙壁上,还有几丝青烟,从那房梁的火烬上徐缓地上升。远处偶尔响起的枪声如鸟叫一样,从他头顶滑过去。日光明净,村落静极,天空瓦蓝如水。有一只被战争遗漏的鸡子,不知从哪走来,惊慌地围着老人转悠。他站了起来,脸上略带了平静的兴奋,扶着倒塌的墙壁,用苍老而有力的嗓子对着后山上唤了一声——都回吧,撤了——鸡和房子都还在那儿——
连绵的战事之后,这块土地上除了有多余的女人,实在是再无什么余剩了。而小小的村落开始日渐繁华,人们脸上有了红润的油色,也是在边界上开关之后。贸易街上繁乱的经商气息,如三月的风样吹进了这个村寨,终于使许多女人跨过边界,做起了各类生意。姑娘和寡妇嫁到边界那边的婚史,也终于和战前互婚的历史接续起来,只不过这时候只有那边成群的女人嫁过来,而少有这边的女人嫁过去。而这位战功赫赫的老人躺在那间幽暗的小屋,屎尿都在床上,十余年靠女儿侍奉,却对外面世界模糊一片,唯一明了的就是他的回忆。窗口的一株光亮,照亮了床头的一块墙壁。那墙壁的中央,悬挂了他同党的主席的一张放大的褪色合影,那也便是老人全部的精神和他生命的光辉。他不知道边界的繁华,不知道那个村落出了三个将军,六个国家级英雄,却也有十余女人在烈士坡下做着皮肉生意,有十余姑娘已远嫁异乡,做了人家的妻子。当村头在不节不年时候,响起嫁人的鞭炮声时,老人在床上颤抖一阵,女儿进屋给他送来熬药,他接过药碗侧了一下身子,问道:
又打仗了?
嫁了人家。
嫁了哪儿?
对面。
李屯寨?
对面的中国。
老人把碗擎在半空,脸上闪了微亮的青光,他骂了句“杂种养的”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时候,阿芹已经和我做了生意,和我好了几成,我已吻过她的唇和脖子,有一次还把她的脖子吻得青紫片片。我不知道阿芹的老父有这么一架硬骨,不知道阿芹身上流的虽然是女人的血,毕竟也是这老军人的血脉,知道了也许我不会娶她,也就不会死在这柔弱女人的手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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