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此稿我写得匆忙,哪儿不妥请不留情面地指出,改好后争取在《军事理论》上发表。
这时,处长开口了。说我以为说是我写的,军长会给个面子不让修改,结果还是让加个例子。你看看把例子加在哪儿,加好后送到我家,上午八点钟前我得交军长。
收操号响了。收操号响在这个夏天的晨时七点钟。
上午三大机关听军长做报告。
上礼堂座无虚席。电风扇飞速地转着,汗味仍又浓又烈,如农药味一样古怪地弥漫在机关同志们中间。军长的身后,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立式电扇,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一掀一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被军长地方性的普通话,报告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礼堂外边,北方桐树在转红转白的日光下,绿成一片黑色,虫包儿在树下吊着荡来荡去。知了在那桐树枝上,叫得焦躁干涩,又不知疲倦。
到底是夏天,且还是盛夏。
机关同志们是列队进入会场的,依次一个一个坐下来,军长就开始昂扬激奋地报告了。龙干事找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窗口坐下。他的身边是后勤部财务处的邢助理。邢助理在机关人缘极好,无论谁到他那儿报账,他都不一张张像审查案犯的卷宗一样查看发票,他只看发票下面大写的钱数,尔后用算盘核实一遍,便把钱给你。当然,事情都是有来有往,一个机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定哪天他也要用到别人。不过至于组织处,能帮邢助理的是几本稿纸几本书。方格稿纸邢助理不要。邢助理见了组织处的同志总是说,买书别忘了给我一本。邢助理家藏书很多,少说有五千册,大多还是精装本或豪华本。邢助理爱好文学,市报和军区报上常发他的小小说和散文诗。邢助理干财务有些业务不对口。甚至说是怀才不遇,所以邢助理最爱和政治部的干事攀谈了。邢助理说龙干事,军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吧。龙干事说你觉得怎么样?很深奥,邢助理说,我估计别的人写不出来。龙干事说是我和处长合写的。
龙干事和邢助理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头几乎靠在一块儿,像串在一根竹条上的两个冰糖葫芦。邢助理额上有汗。邢助理说天真他奶奶的热,今年夏天特别热。龙干事问他今年降温费一个人多少钱?邢助理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上写军党委要抓廉政建设,降温费要降为每人二百五十元。政治部主任没有坐在台上,他在会场上不时地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同志都赶紧伏案记录。主任来了,邢助理趴在桌上作风景素描。他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会场,说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军长的讲话声清脆而有力,仿佛一股从山岩跌落的溪水,在会场上空潺潺地流动。
龙干事把邢助理递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第十三封信,你到底该不该去赴约?整个上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军长的讲话,他几乎能背出来,其中战争与和平的有关警句名言,有多少条都写在第几页第几行,他出口可答。记录的人,也多是记这类半是创作、半是借鉴的语言。照理,军长在念自己起草的讲话稿,龙干事该听得更加仔细,并不时观察,机关同志对讲话的反应,可惜处长在讲话稿最后一页的附言,让他恶心,加之小礼堂闷得人心绪不宁,这使龙干事总也不能入戏。
见到她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至今已收到了十三封信。可你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那件事其实偶然得很。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政治部一个干事到军里了解部队思想现状,龙干事陪他看完龙门、白马寺,最后到黄河游览区观赏。时值冬末,黄河边红沙漫漫,河水浅且清澈,如一条绸带从上游飘然拂下,既无大漠孤烟的景象,也无黄河入海的风光。太阳暖洋洋的,温热地烤在头顶,如悬在河心的一盆炉火。游人三三两两,点缀在黄河滩上。走近水边,小心地踩上解冻的牛皮沙滩,能照出不错的艺术风光照。龙干事为总政的干事选了一个景,拍完照后,她从龙干事身后走过来,说帮我拍一张吧,你选这个角度不错。她把相机递给他。龙干事很快帮她拍了一张。
还她相机的时候,她说你是当地驻军的吧。
龙干事说我是驻军政治部的。
她说能问你高姓大名吗?
龙干事说免高姓龙,龙干事没说自己的名。
她平平常常说声谢谢,便接过相机朝别处走去。这一丁点儿经历你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能邂逅,就像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随手捡到情人们扔的饮料瓶子或并肩偎坐过的一张报纸,没任何珍藏价值。过后龙干事连她的长相、衣饰都忘得干干净净,印象上一穷二白得很,当时连她照相机的牌号都没顾上瞧一眼。可是一周后,龙干事坐在办公室过组织生活,在党小组会上同其余党员同志一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收发将报纸送来了。报纸中夹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写的是龙干事亲启,落款仅两个字:本市。在信封的背面,有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龙干事心里闪悠一下,仿佛掠过一阵从山洞吹出的凉阴阴的风。他拿起一张报纸,摆出一副去上厕所的模样走出去。在厕所,龙干事插了门,怀着神秘得近似于第一次偷看情书的心境,手颤抖着开启了那封信。
信中无信,仅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龙干事为总政干事选的风景:黄河一溪,自天际弯曲而落,如一条白绸轻飘飘地舒缓下来。照片左边,天上悬一粒太阳,如一颗闪光的豆儿。右边天上,闯进来一行大雁平平地飞。对焦曝光都很好,看那照片,摄影技术超过了一般的群众水平。部队住在古都,国家主席来视察工作,对古都的旅游业倍加关怀,游览了许多旅游景点,为古都旅游添下许多可纪念的风光。所以无论天南海北,到野战军来的首长,各大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大首长的公务员、炊事员,都愿意为古都旅游增收创汇。因此也成就了龙干事一手摄影技术。龙干事自己没有从那照片上看出精心,只觉得也还和谐。河边的她,站在一蓬干草中间,风衣随风而起,人有飞去之意。就这些。就这么一档儿事。日后的龙干事,无数次端详那张照片,没有发现任何更异样的东西。
厕所里虽然每天都插有香味香,青烟一丝缭绕不止,也盖不住它的味道。龙干事匆匆看照片一眼,不见信中有信,翻到照片背面,第一次见到了那行字: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那行字写在照片背面正中。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码,本市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还有她一个翠微色的名字,一道不十分弯曲的路线图。念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忽然想到三年前机关的一个上尉被市公安局叫走了,忙得军保卫处日夜立案侦破,才明白上尉在古都有情人,情人在舞场上跳舞时被人搂紧了,两拳相见,他把人家鼻子打塌了架。结果是树倒两鸟各西东,上尉被开除军籍,返回故里,情人沦落街头,叫唱大甩卖的街头流行曲。教训深刻,影响广大。那上尉在军校曾是龙干事同班同学,如今想来还让龙干事一心寒颤。一旦分手,即属遥远。军队是闹着玩的吗?军人是闹着玩的吗?军机关是闹着玩的吗?
龙干事把她的照片装进信封,从厕所出来,心里怀着一种欢乐的不安,回办公室过法定的组织生活了。
人事倥偬,转眼过去许多时光。龙干事始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赴约。小礼堂的扩音装置好极了,军长的声音短粗洪亮,犹如《血总是热的》电影上装扮市长的杨在葆那段著名的演讲,差别仅在于军长的山东口音略微浓了些。龙干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满自责自问的我该不该去赴约,写到无处可写准备掀页时,小礼堂突然停电。这个城市里常停电。军长的讲话被拦腰截断了。组织处长立马走到台后,让电影队的兵们迅速开动供放电影用的发电机。断了音后的军长朝后仰了一下身,看看手表,和少将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宣布休息十分钟。
同志们鱼贯而出。
外面的太阳将走至正顶,又大又圆,烤得地上生烟。杨树、桐树、柳树都卷了叶儿,知了在那卷叶中被晒得哭哭闹闹。满世界挤拥着知了的叫声,地上的荫凉处,蕴含有薄薄的清凉。军官们各寻下一团树影,说他妈的这天,哪个夏天也没这个夏天热。龙干事合上笔记本,到礼堂西侧的一棵杨树下,那儿站了干部处的吴干事,财务处的邢助理,还有司令部的作训处长。作训处长是组织处长的同乡,比组织处长小两岁,正团也干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们老乡是大手笔吧,我从未发现军长讲话像今天这样提神儿。吴干事说没一笔好文章,哪能做得组织处长?讲话里的警句不错,邢助理说我记了三十多条。然后,作训处长很大方地给他俩每人让了一支烟,精装硬壳阿诗玛。吴干事管干部,和机关处长们混得熟。吴干事把香烟捏在手里笑着说,准是别人上的供。作训处长立刻严肃了一张脸,别乱说,我这处长在首长那儿本来印象就不好。吴干事也一脸正经八百,说我吴干事做人的原则是不在军首长面前议论人。时开方便之门,谨闭是非之口;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听吴干事的语气,仿佛他管着干部的人生命运。见吴干事正经了,作训处长反倒脸上浮了很厚一层笑,说好,干部处都像你这么正派就好了。有处长的盛赞,吴干事来了精神,很神秘地说,上次军里没上报提你副师,听说就是因为有首长说你,全军训练工作下了那么大力气,一份经验材料也没出。说你不会抓工作,只会干工作,缺了一半才。
作训处长狠吸一口烟,好像那烟从口中进,穿肠而过,深吸进脚心了。他说妈的,作训处缺政治部的干事,政治部缺作训处的参谋。说完那口烟才从嘴角挣出来。吴干事说今天的讲话稿要是你写的,那事就成了。作训处长又骂一句妈的说,以后调人不能写材料的坚决不调了。作训处长和吴干事的谈话,属军队条令上说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那一类,龙干事和邢助理在一边执行着条令,缄默不语,直到作训处长一语未了,邢助理才两肋插刀道:
把我调你们处里吧。
你到我们处里来,处长说打仗上前线,我也单独给你一个办公室,让你一边写小说,一边写材料。材料比小说稿费高两倍。
龙干事很想说军长的讲话材料是我写的,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喉咙里便如卡了一口痰,咽进肚里恶心自己,吐在人前恶心别人。这时候,龙干事越发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又深又重地包围着他。为了排遣这种无聊,龙干事报复地决定,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再进去听报告,有人问起,就理直气壮地说,那报告是我起的草、执的笔、创的作,还有什么好听的。
小礼堂门口吹响了集合哨,是组织处长吹的,紧急而又响亮,如特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样。
军机关的同志纷纷流进小礼堂。龙干事立死不动,如打进流水的一根桩,然而所有的处长、参谋、干事、助理员从他身边走过,竟都没有注意他。没有同志顺口说一句走呀开会呀,仿佛谁都没有看见他。礼堂外忽然鸦静异常,顷刻间知了也停了烦躁的鸣叫。有哨兵在大太阳下着装齐整、大汗淋漓地走过去。余下龙干事孤身一人,如同落入了无边沉寂的海。龙干事嗓子眼里如爬了一条虫,很想对着哪儿大喝一声奶奶的×,可这时传来了军长的讲话声。军长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隐藏在宁静的和平之中,因此,军人那种宁静无声的牺牲,也正如战场上赴汤蹈火的流血,也正是遏止战争创造和平的战斗。这话原是龙干事灵感的迸发,这会儿从军长口里道出,倒极像伟人对战争与和平的顿悟,是至理名言。龙干事忽然觉得嗓子不痒了,嗓子眼里的那条虫儿不见了。转瞬间他又忽然很想笑。他宽容地想,你与处长争这个署名,真如机关分苹果时,你跳出来说领导分的苹果个比干事分的大。
你龙干事在乎这个名分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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