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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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长听不到身后有节奏的脚步声,半旋过身子说:

    你怎么起晚了?

    昨晚我把下部队调查的情况归类整理了。

    刚好,军长让把他的讲话稿再充实一遍。

    缺什么?龙干事心里忽然苍茫起来,仿佛冬季的一场大雪飘落下来,不仅有皑皑一脉雪山横在心里,而且雪化后看见的是一片荒凉。“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带来的快意立刻没有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龙干事为这份讲话稿不知查阅了多少资料,翻了一年来军委的绝密文件十八份,军区和三总部的秘密文件二十七份,历时三周,四易其稿,文字流畅,观点明确,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堪称野战军军长们有关战争与和平的一篇学术交流论文,没料到军长让再改一稿。处长没有回头。处长说军长让再补充进去一个我们军的实例。龙干事问什么时间要?处长说今天上午八点半军长就要做报告。

    龙干事愣了愣,脸上愣出一层慌张,如同贴上去的一层女人的面膜。龙干事说来得及吗?处长说你不是下部队搞了调查研究,拿一个例子装上就行了。龙干事不言语,脚步些微的沉重,极力想搜出一个例子来,比如,某位团长,毕业于国防大学,军事理论上颇有建树,曾经连续十年没有休假,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论是:和平中永远蕴含着战争,军人步入和平如同步入一个雷区。所以他十年没有休假,带出了一个军事素质极好的团队,一个时刻拉得出、打得胜的团队……只可惜龙干事在脑库里扫荡来扫荡去,也抓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影儿。他熟识的团长、营长、政委、教导员,多是从农村来的,营干们农忙就念念不忘收割播种,团干们总忧虑回家没职务。大操场已临近眼前。青草坪上泛着季节的深绿。军营东边是漫漫平原。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如一团火球烧在天空。直属队的官兵,列队整齐地站在操场中央。军长俨然一尊雕像,直竖在操场一角,这使龙干事想起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站在龙干事身边的是宣传处报道组的马干事。马干事是解放军报的特约记者,副团职少校。说实话,马干事没上过几篇稿,最长篇幅的是五个人合写的一篇通讯,四千多字,小半个版面,马干事的名字排在第三。可马干事是特约记者。特约记者就是人才。马干事连年要求转业,部队总也不放。因为不放,马干事就连年要求,就要求出了一个即将来到的正团职。马干事过几天就下部队当团政委了。马干事和龙干事住一个单元。马干事在龙干事身边说,小龙,你分的五斤鸡蛋放在我家,龙干事说你吃吧,马干事说哪能呢,我怎么能侵吞改革开放给你带来的好处。龙干事说你吃呀反正我单身一人。马干事很沉重地想了想,说倒也是,单身有单身的苦,回头我给你送五斤苹果。龙干事觉得这人特别没劲儿,吃就吃吧,还要给五斤苹果。鸡蛋多少钱一斤?苹果多少钱一斤?能顶得住吗?龙干事说:

    马干事,你小瞧了我们尉官。

    处长扭回头说军长朝这看呢。

    在队伍中说话的并不限于龙、马二干事。行进中的队伍,如同哗哗趟着河水走,军官们的唧喳声淹没了脚步声。组织处长的话,告诫了本处干事,也提醒了政治部这支抓上层建筑建设的队伍。说话声旋即平息。脚步声旋即响亮起来。这是部队机关之优长,能动能静,都在眨眼之间。龙干事一踩上排头的脚点,马干事几乎在同时,也踩上了龙干事的脚点,这样直到最后小分队的兵,刷刷刷声一波一浪地推过去,推到军长的耳朵里。龙干事在野战军机关军龄虽不长,但算是老机关了。一九八五年龙干事在团里任政治处组织干事,一份一万二千字的《缩编为了和平,缩编为了战争》的教育材料,被军区内部刊物《政工简报》全文转发。过后不足一月,他就被调到了集团军组织处,细算至今,年不过三十,都已在堂堂军级机关干了七个年头,对军机关的招招式式,一言一行,心领神会。仿佛军长闭着眼睛,能在地球仪上摸出哪一块是中国版图,哪一块是美利坚合众国,哪一块是独联体的四分五裂,哪一块是日本、朝鲜、印度、老挝、缅甸和越南一样。实事求是讲,军长是个好军人,中国相邻的国家他都能从地球仪和世界地图上摸出来,连俄罗斯大沙漠上离中国最近的巴尔喀什湖都能摸出来,还能感受出图中那湖水的水温。龙干事也一样,机关文书做久了,对首长们各自爱好的文章味道都了如指掌。军长爱旁征博引,夹杂事例,边叙边议;政委的讲话稿爱引用古文和唐诗宋词,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渊博;剩下的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副主任,偏爱什么材料什么文章,他都清楚。正因为这些,龙干事在队伍中行进着,一边表现出一种全神贯注,一边还能集中精力去思索军长报告中所需的事例。

    队伍从军长面前走过去。

    照理,搜寻一个有关战争与和平的实例,在龙干事不为难事,加之又刚从下面部队调查研究回来。此次龙干事随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到边远部队调查研究,是为全军即将召开的新形势下改革开放的政治工作研讨会写一篇论文作准备。龙干事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竭尽全力要找出一个事例来。政治部站在直属队以西,面东而立,日光在龙干事脸上铺排出白银似的亮色。龙干事望着东边天际的风景,太阳光由深到浅,辐射到龙干事的额上,照亮了他脑海中的一片深邃。穿过白茫茫的云雾,龙干事看到的却总是一早醒来见到的那封信。

    其实,使龙干事真正上心思索的是“今晚你一定来赴约”。信上没有日期,信封上无字无邮戳。不待说信是她亲自送来的,从门缝塞进了屋里。最重要的是弄不清送信日期,也许是今天一早塞进门缝的,也许是他下部队期间塞进的,问题都出在他昨晚建设长城后,回屋没开灯便倒床睡上了,无法证实这一点。同样文字和内容的信,龙干事共收到十三封,前十二封都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日期和收信日期在同一天。龙干事心里很惶惑。太阳已经升起,操场上是平常那种金色的日光,杂草上泛着翠微色的光亮,露水挂在草尖上,映出了无数橘红的太阳,被部队踏过的地方,露水落在同志们的鞋和裤角上,地皮呈现一层负伤的红润。在操场那边,军首长们很伟岸地竖在阅兵台上。风景就是这样,比起军营十分普通,比较营外又十分威严。龙干事在管理员的口令操纵下,迈着与机关同仁一致的步伐,心却被那封信揉进了莫名的慌乱。零零乱乱的大约是担忧的感觉,从阅兵台那儿,漫过操场,漫过队伍,一群一股地挤进他的心里。他弄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去赴约?

    会操没办法把龙干事从难以排解的烦乱中拯救出来。迫在眉睫的是军长的讲话材料,倒是偶尔能拉他上岸,然而他又找不到一个事例,无聊和烦闷,穿越季节,浩渺无边地淹没了他。

    必须得有那么一个事例吗?

    政治部在操练行进间的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他本来队列训练不错,可军长从那边过来时,口令是向左转,他却偏偏向右转,和处长撞了个满怀。处长说你搞什么名堂!他慌忙反转身子时,军长已到了身后,立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军长的头顶,满是挂着日光的绿叶,和军长的脸是一个颜色,又青又亮。队伍中一阵窃笑,数干部处吴干事笑得最响,吴干事管任免,他把团以下干部花名册背得滚瓜烂熟,便成了军区优秀机关干部,得以提前晋职晋衔。他与龙干事同年入伍,都已正营职少校了。龙干事快步追上吴干事,说有什么好笑少见多怪。吴干事甩着他有力的胳膊,起落着挺拔的腿,说龙干事你不用见了首长就超限度表现,这次调职你十拿九稳,首长们在一块议过你。议我什么了?说你文字好,文章如三春江山,能在寒冬腊月写出一个春回大地。吴干事有话你直讲,龙干事说小肚鸡肠拐弯抹角不是男子汉本色。骗你是孙子,军长和政委都说一个处有你这么一支笔,机关乃至下面各师旅的工作都上去了。

    龙干事心里的冬季慢慢过去了,还似乎漾荡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花开时节的那种粉红色的香味。一定要找个无与伦比的例子镶进军长的讲话稿。龙干事下了决心,力排干扰。他想,女人算什么东西,爱情不过是阳春三月的一朵花,走出军营,满街都是,你让我赴约我就赴约了?浅薄,庸俗,可笑。生命是一条穿越时间的链条,要走过很多的阳春三月,什么时候都可以采草摘花,前面十二封信我都没有去,为什么接到了第十三封信就非要去呢?她会写第十三封信,就不会写第十四封信了吗?

    走完队列,是观摩直属分队的队列训练,每周都是如此。这次观摩轮到了军直防化营,唤队的是防化营教导员。教导员说营长母亲病故了,老婆孩子都住院,昨晚刚回来,我的口令不好,普通话南腔北调,希望大家认真听。教导员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军首长面前替营长请个假;二是向部队和机关来个丑话在前,走不好队列时望多多海涵。龙干事思路又转悠开了。战争与和平是个哲学问题,它超出了军事的范畴,进入了否定之否定的队伍。在哲学的行列里,想嵌入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和马恩列斯毛,也非轻易的事。龙干事有些头痛,他告诫自己决不再想那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然她的面容总是无遮无拦地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就好像春天到,你阻挡不了花开一样。

    妈的,爱情!可这也算是爱情吗?

    人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具超凡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这是哪里的话?龙干事想着,开始痛恨自己了。一封来信说你今晚一定来赴约,搅得你六神不安,难道她真有如此大的诱惑?难道她不是时流的东西?既然你有超凡眼目,认出她不过也是一种时俗,为什么还要被她所笼罩?归根结底是你有才而无志,有志而无品。无品才有何用?龙干事望着面前防化营的方块队形,深深地责备着自己。马干事朝他这边移了半步,说昨晚晚间新闻看没有?龙干事说没看。马干事捏着嗓子说萨达姆不想让他女婿做国防部长了。龙干事说窝里斗。马干事说是封建王朝的弊端。政治部站在大操场的一角,身后直立了几排杨柳树,是一片小小的林带。从林带里吹过来的风一条一条,湿润而又柔韧。马干事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克政府的症结后,扭身拉了一下干部处吴干事的衣角。

    防化营营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吴干事说了防化营营长的名字和年纪。

    马干事说回头可以写篇稿,在军报上吹吹他。

    吴干事说他家困难成堆,你可以好好采访采访他。

    马干事说我不是已经向你采访过了嘛。吴干事略略一怔,脸上浮着笑,说这就是采访呀。马干事说没这点采访本领还算特约记者吗?阳光很厚,迎面扑来,再向上升,似乎已经高悬在这个城市东郊的上空,再过一阵就可滚到军营上空了。麻雀在阳光中穿梭,仿佛穿梭在太阳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掌声,掌声里,防化营跑步回归原地。龙干事被这掌声拍醒了,新闻马干事和任免吴干事的话如钥匙开启了他封闭的脑门儿。我真是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搅糊涂了,防化营营长家里母故妻病,又带出操练能赢得三大机关掌声的部队,什么是他在新时期和平条件下带好部队的理论基础?不正是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和平年代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吗?龙干事有些激动,仿佛无意间发现了暗堡的通道。他的脸上映着阳光,写着胜券在握的快意,集中全力听着军长的讲话。军长立在部队组成的围墙中间,做简要的会操讲评,称防化营的队列训练,是军直属队的超一流水平,比下面部队的队列优秀单位丝毫不差,显示出了军直属队良好的军事素质。

    迫在眉睫的任务基本完成了,龙干事暗自舒了一口气。军长的讲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快接近会操的尾声。镶进这么一个事例,详尽具体,说服力强,无疑使文章突然间满壁生辉。龙干事简直以为防化营长就是为了这篇讲话稿而奉献牺牲了那么多东西。上午军长就做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自然念完了报告,对你的认识也会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不仅认为你的文章是三春江山,也会觉得你龙干事是机关文书中的旷世奇才。龙干事暗自抖抖身子,有些得意起来。他朝处长这边移了移,问讲话材料在哪里?处长说等一下就给你。

    会操结束了。

    一出操场,值班员立刻马不停蹄地喝令解散。这也是军机关同志们的习惯了。龙干事以为讲话稿在处长家里,可部队一解散,处长将他拉到路边,把首长及机关同事让过去,从口袋取出了那份稿子。战争与和平经过了现代化的电脑处理,使人与原始拉大了距离,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八开略大的打印纸,散发着油墨香味,龙干事拿在手里时,觉摸这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不是出自他的手,有些不像他的春晖文章了。

    也果然不是龙干事的文章了。

    共计二十五页,两万余字,龙干事一页一页掀着,见军长除了在第七页把防微杜渐改为有备无患外,未动一字。在第一页的天头上,军长有一行批语:文章有理,但少个把事例,加上后可设法拿到《军事理论》杂志上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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