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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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惊喜得半天没能说出话。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男的女的?

    她说现在还检查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要注意身体,想吃啥买啥不要吝惜钱,我工资一发就给你寄回去。他说完的时候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听到耳机里有她的哭声,还看见了她拿耳机的手在颤抖。

    后来电话就扣了,记不得是谁先扣的。

    因为那个电话他没有去赴约。他没有说我不能有半点的对不起妻,却很自然的没有去赴约。简简单单的就是没有去赴约。

    以后也没去。以后每每再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就听到在秀丽名城杭州的妻那呜呜的哭声,沿着电话的卷线,就看见妻拿听筒的手颤颤地抖,直至今天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直至她说出了家庭问题你负完全责任。

    到底会出什么家庭问题呢?

    锅炉室里挤了很多人。烧锅炉的老军工今天没有烧开水,后勤的军需助理正在训斥他,说今天机关讨论军长的讲话你偏偏不烧水,简直是瞎胡闹,如果不想干了就趁早打报告。老军工沉默着,往锅炉里上水,把火烧得似乎要烧掉一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世界。然无论怎样也远水不解近渴,水温才升到十四度,离烧开还有八十六,机关各处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和首长的公务员就那么干干地等。龙干事站到人群外。军需助理在里面吼着:

    你到底什么原因上午没上班?!

    老军工仍不言语。

    军需助理说你说呀,哑了?

    老军工说是和儿媳吵架了,儿媳打了她婆婆。军需助理消了一口气,埋怨说不能因为家务误了上班,军队有铁的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军工说我知道,我在这烧了三十二年锅炉,我亲眼看着军长换了十二任,我把老伴送到医院就赶到了锅炉室。机关的同志们听了吓一跳,三十二年,若是换一种形式度过,如和大家一样蹲机关,混不上军长也混成正师职大校了,可老军工依然是军工依然烧开水。机关从最高首长到公务员,都不知喝了他烧的多少开水,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听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二等功,而今依旧是锅炉室的老军工,儿子、儿媳一块动手把母亲打进了医院,老人家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老军工还得赶着来挨骂。从人缝中看着勾头铲煤的老军工,龙干事有些凄风苦雨罩世界的感觉。他将水瓶放在面前,坐在锅炉室外的一张歪凳上,风从他头顶缓缓地过。办公楼头的这片林地在面前铺展开来,龙干事忽然看见几片干叶哀伤地飘零。直属队的兵们在前面扫地。老军工在锅炉房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还在说。龙干事想起了中午的事,想着老军工,想着想着,想到了一首流传甚广的叹世万空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 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 来来往往有何踪

    山也空来水也空 山水长在世界中

    田也空来地也空 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妻也空 大限来时各西东

    男也空来女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生也空来死也空 生死如同一梦中

    空手来时空手去 到头总是一场空

    ……

    龙干事提着开水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偏西,在办公室的窗上映一层浅红。干事同志们都是坚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龙干事亦然。大家到一块,即刻就升起大家庭的温暖,见到龙干事都说渴死了,讨论发言讲得口干舌燥。龙干事慌忙给每人沏了一杯茶。处长的毛尖茶香,便毛茸茸地萦绕在组办里。同志们说龙干事,我们都轮流发过言了,讨论到了第三题。第三讨论题是为什么说改革开放是强大军队、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根本途径?下面轮到你发言。龙干事坐下来,略微思想,要发言时顺势瞟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内勤赵干事的记录本,上面除写了某月某日讨论记录一行字外,其余还是一张白纸,等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等绘最新最美的图画。龙干事有些生气。龙干事说:

    军长的讲话稿是我写的,我还参加讨论什么呀!

    党务冯干事说你写的你就理解深透了?

    龙干事说不理解我能写出讲话稿?

    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冯干事说马克思也不敢说他对资本主义理解得又深又透了。

    龙干事说至少没人能超过马克思。

    冯干事说现在的资本主义到底发展得怎样?冯干事问得很尖锐,不等龙干事接话,处长就抢过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谁写的讲话稿就怎样不怎样。写与不写都一样。更不要扯到资本主义和马克思,敏感而又复杂。有些问题在现阶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出来就毫无意思了。下面还是言归正传,大家自报一下救灾的捐物和捐款,马上报上去。

    原来大家在讨论捐献大救灾。

    驻地有几个县,一入夏就遭了连阴雨,山洪暴发,淮河倒流,淹没几十万人,一百多万亩土地。夏天就这样,还不知雨季到来会怎样。军区有紧急电报通知,要求发动官兵实行捐钱捐物大救援。

    大救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体现。机关的同志自然不甘落后,也不能落后。然此一类救援多了,人都有些麻木。老天总不作美,不是水灾,就是大旱,不是冰雹,就是泥石流,加上地震地裂,难道人的苦难还不够多吗?龙干事想你索性把人类毁灭不就算了嘛。龙干事在心里盘算着,计划捐款十元。然他这么想着并没说出来。这捐献其实捐得机关干部害怕了。捐款少了,难以出手,捐款多了,又衣袋羞涩。按惯例第一个说捐的物款数是基数,都不好意思低于那个数。龙干事刚调机关时,这古都发动全市各厂矿企业和驻军为教育捐款,龙干事在全处会上脱口而出捐了二十元,其余犹豫半天也都捐了二十元。过后,同事们没有不埋怨龙干事,说我们不是怕捐款,而是风气不正,捐的款不一定用在教育上。

    发动捐献是一个小时前的事,大家都不发言,龙干事提水回来也参加进了沉默里。处长忍不住说,我捐十块钱。还是以前捐的老数字。处长捐十元,处长职务最高,军龄党龄都最长,不消说处长说的这个数就是上限了。虽说捐献自愿,但你高出了处长不是有意出卖处长吗?冯干事说处长捐十块我捐五块吧。赵干事接着也说捐五块。于是八九个干事都说捐五块。龙干事也说捐五块。龙干事想五块钱就是平常一包烟,一个处加到一块儿也就六十块钱,上级机关随便来个首长干事,招待一顿就是二百三百,甚或七百八百元。交钱的时候,龙干事又拿着五块钱犹豫半天说,我捐十块吧,刚才去打开水路上拾到五块钱,本来不想交,这一会也捐给灾区吧。

    组织处共捐六十五元钱。

    内勤赵干事拿着钱和统计到秘书处交款了。

    赵干事去了十分钟不到回来说,我们捐得太多了。军长捐了十五元,主任副主任各捐十元,别的处长都才捐五元,干事捐两元,我们捐多了不是朝别人脸上打耳光?

    龙干事说多就多嘛,你还值得来回退钱呀。

    赵干事说让退钱是首长的意思,当干事的总不能交得比首长多。赵干事退回龙干事八块钱。冯干事眼疾手快,从龙干事手中抽出五块,说这是拾的,拾金不昧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去买点瓜子大家嗑。冯干事拿上那钱在门口叫了一声,专给组织处抄写材料的一个战士便接钱下楼了。这战士硬笔书法好,和专门开车的司机一样专门抄材料。

    冯干事抽走那五块钱,龙干事本不吝惜,可就是觉得没意思,心里如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捐钱下级也不能高于上级,真有点像中国的住房面积分配,下级永远不能大于上级。钱也捐了,瓜子也派人去买了,时间已是四点三十分,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该讨论军长的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了。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夕阳西下,红光淡淡,北边的天空一片浑浊一片亮。处长说该讨论了吧,大家说是该讨论了。然说完了大家又默不做声。

    很静,似乎能听见西去太阳的落音。

    就这个时候,军长突然走进来。军长是山东大汉,特号特制的短袖衬衫,盖不住他那坚挺凸鼓的肚子。那是真正的将军肚。少将军衔在他肩上,使组办蓬荜生辉。大家见军长进来,一齐起立,严肃而又恭敬。军长笑着说,天气有些凉快了。处长说今年夏天比往年夏天热。军长说大家对我上午的讲话有什么反应?处长说我们已经搜集情况了,机关的同志普遍反映说,很受鼓舞,很受教育,特别是对相对说世界和平,苏联解体,中东战争以后的国际形势分析以及您对未来国际形势的预测,中国军队在这种新形势下应该采取的对策反应很强烈。

    加进直属队防化营这个例子不错。军长说很有说服力。处长没说例子是龙干事加上去的,处长说这是您统率有方,将强兵壮。军长笑了笑,说你们可以把下午机关讨论的情况整理一下,拟一份传真电报,连夜电传到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知道一下我们这场战争与和平新关系的教育。

    处长说我们是有这个计划。

    军长又笑笑,你认为这篇讲话稿到底怎么样?

    处长说我们写时就想到了发表。

    军长说行吗?

    处长说我认为不比任何公开发表的军事论文差,问题准,观点新,又有理有据。

    军长说妈的,风气不正,稿子你们不要从邮局寄,派人亲自带点东西送到编辑部,不要怕花钱,这年头缩手缩脚办不成事。

    军长说完就走了。军长走了大家如释重负,慌忙坐下说看样子军长对这篇讲话很满意。未及议论几句,买瓜子的战士进来了。处长对战士说我真怕你刚才提着瓜子闯进来,战士说我早就回来了,看见军长在,我就躲在了洗漱间。接下,大家锁上门,开始嗑瓜子。嗑着嗑着,处长分配任务说,团青办和党办的留在这儿继续讨论,其余你们几个抓紧到各部门搜集讨论情况,龙干事把这项工作一抓到底,将搜集的情况整理个电报,连夜发往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早上班就看见电报。处长说这电报军区肯定转发各野战军和省军区并上报三总部。

    其余同志各抓一把瓜子,手拿笔记本出门搜集情况了。

    龙干事去了司令部。司令部是军队正宗,人多处多,占办公大楼两层,龙干事到二楼三楼各处看了一遍,各处竟都讨论结束了,好多处不到下班时间就闭门落锁。原来是汽车营去南方训练回来了,拉满水果凯旋而归,机关分配橘子和香蕉,听说每人还有五个芒果。机关同志们都提前下班回家分胜利果实了。龙干事从司令部走回来,到其他部门搜集讨论情况的同志也都回来了,也都一样地说,他妈的,他们早都下班了,又分橘子,又分甘蔗的,我们还在这儿讨论得傻认真,哪个处都没有我们组织处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正说的时候,政治部的走廊上及时地响起了政治部管理员悠长的高叫声:

    喂——首长指示,没讨论好的处继续讨论!讨论好的到食堂分降温水果,请同志们准备好箩筐、板车、三轮车——

    走廊上有了接连不断的锁门声,脚步声。各处都相随这分红的唤声讨论结束了。组织处和宣传处在隔壁,宣传处长提着公文小包探进头来问,你们还没讨论完?组织处长说完了早完了。然后处长扫一眼大家,说龙干事,你加个班,晚上到我家吃饭,抓紧把电报写出来,水果我派人送到你门口。

    龙干事感到很无聊,心里装满了空洞。他不假思索近乎脱口而出地说,让别人写吧,我晚上有约会。然他说完就满世界后悔,想你没打算赴约为何说约会?他生怕处长追问跟谁去约会,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应答处长的追问。可处长很宽怀,没有追问,处长只看着龙干事的脸问约会重要吗?

    龙干事说重要,和一个老乡说好晚上八点钟见。

    能比军长交待的任务还重要?处长说别说朋友见面,就是谈对象这时候也得往后推一推,再说晚上八点钟见,你动作快些,三页两页两三千字,八点钟前也该写好了。

    龙干事说各处都没认真讨论,一点情况也没搜集到让我怎么写?

    这点小事就难住了你?处长有些生气了,说组织干事没这点能力那工作还怎么搞?龙干事无言地低下头,面前是讨论记录,白纸洁净如初,在等着最美的文字和图画。处长说大家都回吧,一起动手把水果搬回去。处长走出去又折回身,说机关参加教育人数百分之百,其余需什么数字估计一下,说大不说小,大家怎么发言的,你按你的思路写,八点钟前把电报送给我,我让我家属留着你的饭。

    都走了。

    偌大的办公楼,上百个办公室门皆锁着,走廊上寂静无声。洗漱间自来水龙头的漏水声,滴滴答答,极像古代宫廷音乐,孤独地响在雕梁画栋的房檐下,似乎你心空神静,还能看见缭着绸罗如孤雁般坐在台阶上的宫女。龙干事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铺开稿纸,通过窗子一角,远眺城外,落日一团如一颗柿子熟透在天际,红软欲滴,在一片云下悬着。那云在夕阳的照耀下,如薄亮的红绸飘展游移,变幻着无穷的形状。窗下的树上,被晒卷的叶子又慢慢舒展开来,恢复生机。然龙干事不是树。龙干事一副无奈的愁绪,找来了军长讲话材料的原稿和以往向军区汇报学习讨论和什么什么教育情况的几份电报稿,在八开的大稿纸上写下了一行题目:

    第××集团军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

    机关分队开展大讨论对改革开放的认识进一步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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